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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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元璋震怒,酷熱推波助瀾,使他像炮仗一樣,毫無懸念地爆了起來。當他正要向劉伯溫討要說法時,劉伯溫遞上了一封信。信中說:“我已五十八歲,而且身體一向不好,這次又死了老婆,所以無論是心情還是身體都難以經受如此重擊,請求回家養老。我不是辭職,而是告老還鄉,請皇上您批準。”
朱元璋問身邊的李善長:“你怎麽看?”
李善長心花怒放,說:“一個連求雨都求不來的半仙,留他何用?”
朱元璋沉思許久,說:“允他回家鄉,辦他老婆的葬禮。”
劉伯溫離開南京城時,南京城城門正被烈日炙烤,發出吱吱的聲音。他走出南京城,回首望了望,心甘情願地把自己投進回憶的陷阱中。八年前,他進入這城時,城裏下著小雨。朱元璋那時如大理石般的臉,直到現在還印在他的腦海裏。這八年來,他用超自然的智慧為朱元璋創造了一個嶄新的天地,一無所求。八年後,他走出南京城,他那超自然智慧的神性已銷聲匿跡,他以一個神的形象進入了南京城,又以一個凡夫俗子的身份出了南京城。他不禁為自己喪失的神性而感歎,最後,他說道:“永別了,朱元璋。”可是,他又補充了一句,“誰知道呢!一切都未可知啊!”
朱元璋來請
1368年陰曆十一月,青田縣沉浸在雨中。這場雨自劉伯溫回到青田時就開始稀稀拉拉地下,一直下了兩個多月。劉伯溫剛回青田時收到了無數鮮花和掌聲。不過很快,鮮花被雨水浸得腐爛,掌聲和那小雨一樣開始稀稀拉拉,最後就什麽都沒有了。他的家人以為,劉伯溫不該在眾人麵前透露他辭職的消息,劉伯溫不以為然。他說,遲早有一天世人會意識到,他劉伯溫指引朱元璋八年,功勳蓋世,最終一無所求地告老還鄉是最英明的選擇。
但這不是劉伯溫真實的想法。他在1368那年回老家後最切實的想法是,他不中用了,這種想法出於意氣,背後的根源是,朱元璋把他拋棄了。當他在接見那些地方官恭敬的拜訪時,他腦海中會出現朱元璋那張古裏古怪的臉;當他在妻子陳女士的墳前徘徊時,他眼前也會出現朱元璋那張稀奇古怪的臉;當他從噩夢中驚醒睜開雙眼時,看到的也是朱元璋那張醜陋的臉。在他的意象中,這張臉自八年前進入他的視線,隨之滲入他的腦海後,直到他臨終前,都未曾退去。
他和朱元璋的關係自1360那年就已無法分割。這八年時間裏,他就像一位幼稚園的老師,用各種方式激發朱元璋的智慧。他像是朱元璋的人生導師,指引著朱元璋走好每一步。但當朱元璋可以直立行走,已經到了幼稚園畢業的年紀時,表麵上看,這個大孩子已經不需要劉伯溫這位啟蒙老師了。
劉伯溫有過長期複雜的心理鬥爭。有時候他會想,朱元璋的確拋棄了自己;有時候他又回想,自己是不中用了。像朱元璋那種做大事的人,身邊留一個不中用的人又有什麽意義?
在青田老家,劉伯溫曾對自己的“不中用”以詩歌的形式表達了出來。他說,“我身衰朽百病加,年未六十眼已花”,臨床症狀是“筋牽肉顫骨髓竭,膚腠剝錯瘡與瘕”“肺肝上氣若潮湧”。從前吃的藥毫無效果,以至於現在“有眼不視非我目,有齒不齧非我牙”。雖然病得如此嚴重,但他劉伯溫還有星點的夢想,“不如閉門謝客去,有酒且飲辭喧嘩”。
劉伯溫早就有病,而且很重。1330年,劉伯溫在石門洞研究天書時,曾寫過《送龍門仙子入仙華辭(並序)》一文。他說:“最近這段時間似乎是得了一種說不上來的病。臨床症狀是疲乏無力,懶言少動。我都想過要做道士。”1353年,劉伯溫被元政府定罪羈管紹興。一天早上,由於過度悲憤,他突然嘔血數升。這到底是一種什麽病,由於我們缺少足夠的資料,所以不能妄加斷言。但這種病絕對不是感冒的小病,有人推測可能是肝炎。劉伯溫後來的死亡,可能和肝病有直接的關係。
除了這種病之外,劉伯溫還有一種可以認定的疾病。在羈管紹興期間,劉伯溫的情緒低落到極點,吐血數升後得了“痰氣病”,也就是我們今天所說的“中風”。不過,劉伯溫的“中風”應該是小中風,也就是發作起來持續的時間隻有幾分鍾。
十九世紀廣泛流傳著這樣一種理論:創造性和天才往往與疾病如膠似漆。也就是說,一個有偉大成就的人肯定是個病人。比如福樓拜就有癲癇病;卡夫卡就有肺結核;唐初四傑的盧照鄰有麻風病。最有代表性的就是明朝心學大師、三不朽的典型代表王陽明,此人從小就患有嚴重的肺病,最後死在了這一疾病上。
1368年的那個冬天,如果有幸在青田看到劉伯溫,你會看到他已白發蒼蒼,眼睛蠟黃,眼神迷離,還能看到他堅毅的嘴角掛起了深刻的皺紋。他一天的時間都把自己關在房間裏,誰也不知道他在房間裏幹什麽。他唯一有生氣的活動就是每天黃昏時,拎著一個小凳子到大門口,然後坐在那裏。他看著黃昏的景色,一動不動。細心的人會發現,時間在輪回。就在四十多年前,劉伯溫也是這樣保持孤獨的。
有一天他在蒙蒙細雨中坐在門口,一個路人打破了他的孤獨,問他:“劉先生在想什麽?”劉伯溫連看都不看他一眼,回答:“等呢。”
那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再問了一句:“等什麽?”他沒有得到回答。因為劉伯溫正看向遠方,那裏一片白蒙蒙的,預示著大雨將來。
幾十年以後,研究劉伯溫的人硬著頭皮說,1368年劉伯溫在家鄉的院子前沐浴著小雨等的正是朱元璋。至於是什麽理由,研究者沒有給出使人信服的答案,但有個理由卻讓懷疑論者有口難辯,這就是:朱元璋真的來請劉伯溫了。
和八年前一樣,朱元璋不可能親自來。在朱元璋的一生中,他幾乎沒有親自去請過任何人,哪怕這個人對他有再造之恩。在1368年陰曆十一月來請劉伯溫的是朱元璋的一道手詔,名為《禦寶詔書》:
朕聞同患難而異心者未輔。前太史令禦史中丞劉基,世居栝蒼,懷先聖道。天下初亂,聞朕親將金華,旋師建業,爾曾別閭裏,忘丘壟,棄妻子,從朕於群雄未定之秋。居則每匡治道,動則仰觀乾象,察列宿之經緯,驗日月之休光,發蹤指示,三軍往無不克。曩者攻皖城,拔九江,撫饒郡,降洪都,取武昌,平處城之內變,爾多輔焉。至於彭蠡之鏖戰,炮聲擊裂,猶天雷之臨首。諸軍納喊,雖鬼神也悲號,自旦日暮,如是者幾四。爾亦在舟,豈不同患難也哉。今年夏,告鏡妝失胭粉之容,遺子幼衝,暫回祀教,速赴京師,去久未歸,朕心有欠。今天下一家,爾當疾至。同盟勳冊,庶不負昔者之多難,言非儒造,實己誠之意,但著鞭一來,朕心悅矣。
這道印著禦寶的詔書可謂“來者不善”。詔書的一開頭就把要劉伯溫必須來的基調定下了:我聽說同患難而不同富貴的人,得不到別人的輔佐。你我二人同患難過,但有了富貴後,你卻走了,你是想讓天下人知道我是個“異心”的王八蛋嗎?
這簡直是強詞奪理,瞎子都看到了,劉伯溫離開南京表麵上是因為喪妻,實際上正是朱元璋默許的。他現在倒打一耙,指責劉伯溫,你老婆去世,你回家奔喪,可奔了三個月也不見回來,你這是什麽意思嘛!
至於他如何和劉伯溫共患難,他把劉伯溫的功勞掰著指頭數了一遍。這些功勳足以讓日月無光,但朱元璋卻在這些光照宇宙的功勳前加了兩個前提:
第一個前提是睜著眼睛說瞎話。我當初解放婺州時,你聽到我的威名,馬上拋棄妻子,扔了田地,一路小跑到我這裏,要我施舍你一個工作。這說明你是個非常有眼力的人,能在群雄並起時看好我。朱元璋撒謊時,臉不紅心不跳,儼然有中國曆代野心家的無恥神韻。當時,宋濂還活著,和劉伯溫一起共事多年的同僚還都在,誰不知道劉伯溫是被朱元璋強行請來的!
第二個前提是“爾多輔焉”。這四個字可非同小可,意思是,你劉伯溫那些豐功偉績固然可與日月爭輝,但是,你的豐功偉績其實是在我的英明領導下才大顯於天下的。也就是說,這些功勞其實都是我的,你不過是我的一個助手。
這是天下最荒唐的夢囈之一。八年以來,劉伯溫不是在輔佐朱元璋,而是在指引朱元璋。劉伯溫和與他齊名的諸葛亮有一個很大的不同:諸葛亮跟隨劉備時是輔佐,劉備死後,劉禪繼位,諸葛亮的角色還是輔佐,他從始至終都沒有成為劉備和劉禪的導師,而隻是個幕僚。劉伯溫恰好和諸葛亮相反,他從1360年進入朱元璋政府後,扮演的始終是導師角色。
所謂“導師”,是在大事業、大運動中指示方向、掌握政策的人。指示方向,很多人都能做到,諸葛亮也能做到,他的《隆中對》並不比劉伯溫的《時務十八策》遜色。但“掌握政策”才是考量一個人是否是導師還是幕僚的硬指標。諸葛亮的確炮製出了大戰略《隆中對》,可惜他沒有“掌握政策”,也就是沒有能力控製住劉備,所以劉備才不顧諸葛亮的什麽大戰略,為了替關羽報仇而對東吳發動戰爭,最後在夷陵之戰中慘敗,諸葛亮的大戰略成為小孩子的夢想。
劉伯溫在製定出《時務十八策》後,始終拽著朱元璋向那個夢想奔跑,而且從未離開軌道。這並非是劉伯溫比朱元璋英明多少,而是劉伯溫有一種異於常人的能力可以把朱元璋牢牢地控製在飛馳的理想戰車上。這種異於常人的能力就是他那神乎其神的卜算能力和每次都能成功的事實。就是在朱元璋奪取天下,中國傳統政治中最卑劣的“狡兔死走狗烹”的機製開始運行時,《時務十八策》還是被朱元璋謹小慎微地實踐著,衛所製、官員素質的提高,等等。
朱元璋說劉伯溫是他的幕僚,恐怕連他自己都不相信。但他必須要這樣說,如果在這個時候,他還把劉伯溫當成是他的導師,那他那廉價的自尊心將會受到重擊。他所以這樣說,其實也是中國傳統政治中的一個機製的運行。
這個運行機製來自戰國後期的齊國,締造這個機製的是田單和齊襄王,還有齊襄王的一個幕僚。田單是齊國王室成員,公元前314年,燕國內亂,齊國趁火打劫攻滅燕國。公元前284年,埋頭苦幹了三十年的燕國全麵進攻齊國,隻用了半年時間便滅掉了齊國。當時在齊國境內,隻有兩座城池未被燕國攻下,其中一座是即墨城,領導即墨城抵抗的正是田單。在抵抗了幾年後,燕國內政發生變故,田單用火牛陣反攻燕國野戰軍並大功告成,這一反攻的勝利產生了連鎖反應,齊國境內所有武裝力量全麵反攻,在短短幾個月內,燕國人被全部逐出齊境,田單成為光芒萬丈的人物。
新上任的國王齊襄王把人臣所能得到的一切榮耀都賞賜給田單,田單在齊國百姓心目中的地位幾乎和齊襄王等量齊觀。齊襄王極不痛快,田單又做了件讓他更不痛快的事。一個大寒夜,田單巡城,發現一位老人衣衫襤褸,凍得渾身哆嗦,田單就把自己的大衣披在老人身上,第二天,全城傳頌著田單的慈悲。齊襄王如熱鍋上的螞蟻,生怕田單挾著整個齊國的人心向他逼宮。但齊襄王的一個幕僚卻讓齊襄王把心放到肚子裏,他說:“田單固然有才能有慈悲,但他畢竟是您的臣下,他做了什麽好事,其實就是您做的。您可以發一篇文稿,獎勵田單的美德,並且要著重指出,田單是在您的指引和感染下才有如此美德的。”
齊襄王認為這是個好計策,迅速發表公告。百姓一看,哦,原來田單做好事,都是因為我們國王平時的教導啊。從此以後,齊襄王過上了安心的生活。
這個故事隻告訴了我們一件事,也是朱元璋要告訴劉伯溫的:你有再大的功勞,但名義上,你是我的臣下,你的功勞都是我的功勞。
總之,就是一句話:你當初抱著一堆書來找我,因為你有眼力,而我呢,也有眼力,發現你是個輔佐人才,在你的輔佐下,我成就大業,你的功勞還是有的。
最後,朱元璋說:“我今天邀請你,是真心實意,你可別讓我做了‘異心’之人!”
這一字裏行間夾槍帶棒的邀請書,讓劉伯溫在細雨中汗流浹背。他那激烈顫抖的幹枯、青筋暴露的手提醒他,此番再去南京,人生將是個轉折點。他的家人提醒他:“何不占卜一卦?”
劉伯溫歎息一聲,說:“天算不如人算。”
這句話的背後意思是,到現在為止,他的命運已不受天的擺弄,而要受朱元璋這個“人”的擺弄了。或許還有一層意思:在朱元璋這個人間魔王麵前,他的神性已蕩然無存,占卜毫無意義。他隻能祈禱,朱元璋對他還有一絲人性在。
1368年最後一個月,劉伯溫冒著冰冷的雨水走出青田去南京。他坐船北上,越向北,天氣越寒,他的心也就越寒。在蘇州短暫停留時,他看到蘇州城在張士誠死後被朱元璋搞得繁華逝盡、殘破不堪,想到自己不久的將來是否也如這座城池一樣,破敗不堪,無人問津,骨子裏突然就起了一陣冰冷的泡沫,他隻想大哭一場。
南京城城牆高大陰冷,矗立在陰雲之下,活像是地獄裏的豐都城。1368年陰曆十二月初,劉伯溫站在這座城下,焦慮不安。
朱元璋一試劉伯溫
劉伯溫似乎多慮了。至少從劉伯溫進入南京城後,朱元璋對他的一切優厚待遇就能說明,他之前在青田的胡思亂想的確有點兒神經質。這些對劉伯溫的優厚待遇實際上跟劉伯溫沒太大關係,主要是劉伯溫的家族。朱元璋追封劉伯溫的爺爺為永嘉郡公,奶奶梁女士為永嘉郡夫人,父親為永嘉郡公,母親富女士為永嘉郡夫人。劉伯溫的妻子富女士亦被封為永嘉郡夫人。
郡公這一封爵始於曹魏政府,魏晉南北朝時期,郡公是異姓功臣的最高封爵,在明朝以前,可都是實打實的,有封國、食邑,而且是世襲的。北周後,郡公爵位就成了虛封,除了“郡公”這個榮譽頭銜之外,什麽都沒有。雖然是榮譽頭銜,可有總比沒有強。所以當朱元璋把這不費一文的爵位賞給劉伯溫的家人時,劉伯溫還是小感動了一回。值得一提的是,郡公爵位自此後就被取消,成了曆史文物。
劉伯溫剛回來的那天,朱元璋特意為他準備了接風宴。這可是一次非比尋常的宴會,除了徐達在北方和王保保玩兒命不在之外,幾乎所有的功臣全部到場。劉伯溫又是小感動了一回。宴會過後,朱元璋把他叫進自己的房間,把宴會上進行過的噓寒問暖又複製了一遍。劉伯溫這次可沒有感動,他的第一感覺是,三個月不見,朱元璋怎麽變得如此假了?
當然,劉伯溫不可能說朱元璋“假”,他隻能說:“皇上您太客套了。”朱元璋突然就激動起來,握住劉伯溫的手,說:“您一日不在,我就度日如年。”
劉伯溫險些跳了起來,因為這種讓人肉麻的話連三歲孩子都騙不了。朱元璋可能的確有難以解決的問題,但絕不至於到離開劉伯溫他就活不了的程度。
劉伯溫小心翼翼地掙開朱元璋的手,慢慢地往下跪,朱元璋看著,當劉伯溫的膝蓋接觸到地麵的刹那,朱元璋誇張地叫了起來:“先生不可,有事直說,趕緊起來!”但他沒有去扶,所以,劉伯溫就踏實地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