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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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情景在幾個月前是無法讓人想象的,即使是劉伯溫本人在幾個月前也從來沒有想過他會獨自一人跪在朱元璋麵前,給老天一種卑躬屈膝的印象。劉伯溫早已知道他和朱元璋親密無間的曆史已經接近尾聲,但隻是在他孤零零一個人跪在朱元璋麵前時,他才對這段曆史的尾聲有了切切實實的感覺。
他心裏清楚得很,朱元璋要的就是這個:劉伯溫老老實實地跪在自己麵前,請求自己拯救他的靈魂。他要把劉伯溫從導師的講台上拉下來,成為自己的跟班。
如果這種理想無法實現,朱元璋就會憤懣,甚至會七竅生煙。當這種理想實現的時候,朱元璋本來應該高興,可他的欣喜隻是電光石火一閃而過,隨之即來的是恐懼。這種恐懼很好理解,他發現劉伯溫已經發現了他的心思。這種心思在劉伯溫到來之前,並不牢靠,恍恍惚惚。現在,這種心思清晰起來:他暫時還離不開劉伯溫,帝國初成,人員混雜,還有很多事需要劉伯溫的指導;但他不希望劉伯溫再扮演指導他的角色,至少在表麵上,劉伯溫現在應該是他的幕僚,而不是他的導師。所以,他必須要在不動聲色中壓製劉伯溫。讓他恐懼的正在這裏,當劉伯溫那衰朽的身軀漸漸地矮下去,最後跪在他麵前時,他發現,劉伯溫早已洞悉了他的心思。
朱元璋在恐懼之後,忽然又恢複了良好的心情,按他的想法,劉伯溫洞悉了他的想法也最好不過,他將繼續保持自己“打壓”劉伯溫的行動,第一步就是要劉伯溫明白:他劉伯溫隻是個幕僚,他所有的功勞其實都是朱元璋的功勞。
在那個陰冷的下午,朱元璋用威嚴的語調命令劉伯溫站起來,然後又用柔和的語調問劉伯溫,您功勳卓著,希望要個什麽爵位?
劉伯溫有點惡心。這是一種弱智似的試探,劉伯溫的祖輩都被封為郡公,甚至他的老婆也被封為郡公夫人,在封這些人的爵位時,朱元璋從未問過劉伯溫一句話,偏偏到了劉伯溫自己時,他居然破天荒地問了劉伯溫有什麽意願。按我們的想法,這難道還用問嗎?劉伯溫的夫人已經被封為郡公夫人,劉伯溫不可能是國公和縣公,他隻能是郡公。這就好似皇後的老公肯定是皇帝,而不是王爺一樣。朱元璋這種弱智似的試探隻有一個目的:你劉伯溫注定是郡公這一虛封爵位了,其他的你就不要想。但是,郡公雖然是虛封爵位,你有資格領取嗎?
劉伯溫並沒有消化朱元璋帶給他的惡心,而是馬上就作了回答。這一回答正是朱元璋要的最佳答案。劉伯溫說:“皇上您得天下乃是上天的意思。我怎麽敢貪天的功勞,您對我家人的封賞已經浩蕩無比,我知足得夜不能寐,所以,我什麽爵位都不要!”
朱元璋很滿意,幾乎是喜出望外。不過,他是個得了便宜就賣乖的人,或者說,他是個疑心如海洋般壯闊的人。在這之後,他幾次三番征求劉伯溫的意見,要他選一個爵位。劉伯溫每次都堅定地拒絕,並且說:“我回來並非是為了爵位,而是為您排憂解難來的。”他很認真地說,“皇上您有什麽憂慮,請告訴臣下,為臣竭忠盡智,為您效勞。”
朱元璋眼珠亂轉,隨後就皺起了眉頭。劉伯溫等著他的“憂慮”,可朱元璋的眉頭很快就舒展開了,竟然還笑了一下,說:“先生新喪嬌妻,我自作主張為您張羅了一個。”劉伯溫不知這是何意,正要琢磨這是不是一次新的試探,朱元璋又說話了:“先生不要胡思亂想,你為我的王朝貢獻了全部心力,為你找個女人理所當然。”
劉伯溫神經過敏。他確信這又是一次試探,他無法判定這次試探的內容是什麽,可他能判定這次試探的絕不是好色。所以,他馬上就應承下來,設想在幾天內思考出朱元璋這次送他老婆的背後目的。
這位女士姓章,有傾城傾國之貌,所以劉伯溫很快就和這位章女士如膠似漆,幾乎把朱元璋送給他老婆的背後目的忘記了。實際上,他就應該忘記。在這件事上,朱元璋沒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目的,相反,他認為劉伯溫年老體衰,需要一個人照顧。這種在古代把一個妙齡女子送給一個衰朽的老頭,正如我們今天送給腿腳不靈活的老人一個輪椅一樣。它本身是一種關心,是一種體貼,充滿了人情味。
朱元璋這樣冷冰冰的政治機器會對一個人關心,說明他必然有求於人。隨著1369年新年新氣象的來臨,劉伯溫的官職也有了新氣象。他被任命為資善大夫禦史中丞(正二品)兼太子讚善大夫,這是新瓶裝舊酒。其實他在這一時期的主要角色還是朱元璋的顧問。
朱元璋有求於劉伯溫。他所求的事和李善長有直接關係,其實,這件事牽扯住的所有人物都在劉伯溫最後的人生中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所以,這件事發生之時也是劉伯溫悲劇命運的序幕被拉開之日。
劉伯溫論相
每當李善長想起劉伯溫時,肺裏馬上就會升騰起一股硫黃味。1368年陰曆十一月,當劉伯溫重新回到他的視線中時,他的鼻子幾乎歪到一旁。實際上,在他心裏,劉伯溫的分量遠沒有別人想得那麽重。他對劉伯溫隻是憤怒,沒有嫉妒,也沒有恐懼。他從來不擔心劉伯溫會搶了他的宰相位子,也更沒有嫉妒過劉伯溫橫溢的才氣。因為他知道他想要的是什麽,他也知道他能得到什麽。他最想要的是權力,或者說是享受權力,他得到了,而且是劉伯溫搶不走的。他遠不如劉伯溫那樣對朱元璋的陰暗明察秋毫,他隻明白一點,朱元璋會幫他保住宰相的位子。他隻需要明白這一點就足矣。
劉伯溫的回歸在李善長看來是回光返照,他沒有證據證明自己的論點,可直覺就是告訴了他,劉伯溫這次回來,必定會重演上次灰溜溜離開的那一幕。他在1369年有件和劉伯溫無關的煩心事,這件事就是,有幾個人對他坐在宰相辦公室中很不滿意。這幾個人的名字叫楊憲、淩說、高見賢、夏煜。
楊憲是太原人,1356年投奔朱元璋,因辦事幹練,成為朱元璋的親信之一。他後來一直充當使者出入張士誠和方國珍政府,獲得了大量有價值的情報。1368年,朱元璋的新中國成立,楊憲被任命為副宰相,成為李善長的助手。
淩說和楊憲一樣,投奔朱元璋後也很快就成為朱元璋的親信,他最值得大書特書的一件功績就是,在朱元璋派他去偵緝朱文正時,他帶回了“確鑿無疑”的證據:朱文正要造反。
高見賢和夏煜幾乎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他們投奔朱元璋後,由於腦袋靈光、辦事幹練,都成為朱元璋的親信,並在朱元璋的政府中擔任要職。
表麵上看,這四人沒有什麽聯係。但隻要稍熟悉明代特務政治的人,一眼就能看出,這四人都是特務出身。
楊憲、淩說、高見賢和夏煜在1368年之前的官職都是“檢校”,檢校是明代頂級特務組織錦衣衛的前身。1359年,也就是劉伯溫出山的前一年,朱元璋在自己的草台班子政府中設置了一個神秘的機構,這個機構的工作人員被稱為檢校,其實就是特務。檢校的前期工作是對敵人進行滲透和偵緝。比如楊憲就曾多次以使者的身份到張士誠和方國珍政府裏進行竊取情報的工作。隨著朱元璋的敵人越來越少,他的政府越來越穩固,檢校們的工作重心開始轉移到南京城中大小衙門官吏的不公不法上來。
楊憲、淩說、高見賢和夏煜是這些檢校中出類拔萃的人,特別是楊憲,有著強大的觀察力和聯想力,在抽絲剝繭上無人能及,而且從不放過任何一條線索。朱元璋就曾當眾表揚過這些檢校們:“有這些人在,正如我有惡犬一樣,能使人怕。”
我們僅舉幾個例子來說明這些“惡犬”的神秘可怕之處。
1359年,朱元璋對袁州(今江西宜春)發動進攻前,派了一名檢校到袁州偵查。此人回來後把袁州城情況詳細匯報。朱元璋問他:“你有何憑證說你到過袁州?”這名檢校回答:“袁州守將歐平章門前兩個石獅子的尾巴被我斬斷。”朱元璋後來攻陷袁州,真就派人去查看那兩個石獅子,果然如那名檢校所言。
袁州當時守衛森嚴,特別是守將的家門口。那個檢校居然能輕易地進出袁州城,還能在守將門口把石獅子的尾巴斬斷,這說明了什麽?說明了朱元璋的特務們神通廣大啊。
第二個例子有兩件事,都是關於檢校偵緝大臣的。一件事是,大臣錢宰被征編《孟子節文》,罷朝吟詩:“四鼓咚咚起著衣,午門朝見尚嫌遲,何時得遂田園樂,睡到人間飯熟時。”第二天,朱元璋就覥著醜臉笑嘻嘻地對錢先生說:“昨日作的好詩,不過我並沒有嫌啊,改作憂字如何?”錢宰幾乎嚇得魂不附體,磕頭謝罪。第二件事是,國子祭酒宋訥某天在家獨坐生氣,麵有怒容。第二天朝見時,朱元璋問他昨天生什麽氣,宋訥大吃一驚,照實說了。元璋叫人把偷著給他畫的像拿來看,他幾乎魂飛天外。
隨著明王朝第一個特務組織錦衣衛的建立,特務們的工作範圍已不僅局限於京城,整個帝國的大事小情都在他們的職責內。通過這些特務的無所不至和無孔不入,朱元璋知道了很多事情。在今浙江等地,出現災荒,地方官卻隱瞞不報。在北京城有個黑和尚,出入各官員府邸,他根本就沒有出家人的樣兒,經常和官員說些世俗笑話。還有個和尚,是舊中國的一個秀才,因不滿新中國的建立,所以在北京城裏有反革命的言語。
對於他一手創建的這個特務組織,朱元璋沾沾自喜,認為是自己智慧的結晶。的確,正如吳晗在《朱元璋傳》中所說的那樣:要組織這樣的力量、機構,進行全國規模的調查、登記、發引、盤詰工作,必須付出極大的努力和準備周密的計劃,以及必需的監督工作。
而這一切都需要人來完成,楊憲等四人在這方麵的表現讓朱元璋非常滿意。所以,他們成為朱元璋的親信也就無須贅言了。
楊憲有野心,更有能力。朱元璋看準的是他的能力,至於他的野心,朱元璋早就說過,一條惡犬的野心能有多大?所以當他把楊憲放在李善長身邊時,目的是讓他注意李善長的動向,也就是做李善長身邊的一條小狗,但這條小狗是忠實於朱元璋的。
楊憲從未認為自己就是朱元璋的一條狗,他進入中書省後,開始聯絡在各個機構擔任檢校職責的淩說、高見賢和夏煜。他激勵眾人,特務出身的人也能做宰相。如果一個特務出身的人做了宰相,那特務們的前途不必說,自然是一片光明。三人被楊憲的理想所激勵,被楊憲的仗義所感動。他們抱成一團,在朱元璋麵前指責李善長,並且下了調查結論:李善長無宰相材。
到底什麽是宰相材,這可是說來話長。宰相有兩個重要特征:皇帝的幕僚長;對皇帝直接負責。實際上,中國古代根本就沒有宰相這個官職,先秦之前稱為“相國”,秦漢時稱為“丞相”,魏晉南北朝時期稱為“尚書令”,唐朝時稱為“尚書仆射”,兩宋時稱為“同平章事”,明初,宰相的官職是“右丞相”。所謂宰相之材,就是宰相本人應該具備的職業素養。我們知道有句成語叫“宰相肚裏能撐船”,說明宰相的職業素養裏應該有“心胸開闊”這一條。但還應該有哪些職業素養,我們應該聽聽楊憲的說法。
楊憲說李善長沒有宰相之材,當然有根有據。首先就是李善長這人粗通文墨,沒有搞儒家知識,隻是把韓非的思想拿來充數,所以他僅從學術上而言就是個半瓶子醋,所以,他不配做宰相。
按楊憲的意思,宰相的職業素養中應該有豐厚的知識,也就是學曆高。
楊憲又說:“李善長殘忍刻薄,參議李飲冰稍對他行使權力的行為有所不滿,他就下令把李飲冰的雙乳割掉,導致李飲冰在刑房內當場流血致死。”
楊憲的意思,宰相的職業素養中應該有慈悲心、有寬廣的胸襟才對。
楊憲還要說下去時,朱元璋示意他停下,然後對這四位特務語重心長地說:“李善長的確沒有相材,可你們難道不知道,他跟隨我多年,又是我的老鄉,自我革命以來,和我出生入死,辛苦工作,晝夜不分,功勞是有的。我既是皇帝,那他肯定是宰相,這種事希望你們也能理解,用同鄉用舊勳是傳統。”
楊憲發現自己走進了死胡同,即使他有五千多歲的智慧,如果不回頭,必然撞牆。朱元璋用“自己和李善長是老鄉”這句話就把他徹底堵死了。
親信重要還是老鄉舊勳重要,現在答案不言自明,在朱元璋心目中,老鄉舊勳最重要。
李善長很快就知道了楊憲的野心,當然是朱元璋告訴他的。朱元璋同時還訓斥他,以後在處理問題上多一分慈悲心,多一分仁心。李善長有點不服氣,他說:“楊憲這小子是想頂我的位置啊。”
朱元璋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李善長站著,氣呼呼的,肚皮一會兒鼓起來一會兒癟下去。
朱元璋說:“你不要這樣神經過敏,楊憲隻是在做他分內的事。再說,”他又看了李善長一樣,眼神中帶著一點冷酷,“宰相這個位置,誰不想坐?”
李善長被這句話震在當場,用他的智慧來判斷,朱元璋這是準備要把他拿下。他的臉色因為緊張和激動開始泛白,他的嘴唇哆嗦著,卻不敢去看朱元璋。
安靜得要命,能聽到蟲子在樹上歎息的聲音。最後,還是朱元璋打破了這一沉默,因為李善長在下麵快要站不住了。他說:“你回去吧,放心,咱們是老鄉,你對王朝有功,以後要盡力學習宰相之材。”
李善長對這句話理解得相當隨意,甚至朱元璋在說這句話時,他幾乎就是從左耳朵進右耳朵出的。在不久後,朱元璋就發現李善長雖然還對他這個皇帝直接負責,但離“幕僚長”的職責越來越遠。朱元璋對劉伯溫說:“李善長老了,什麽良好建議都提不出來。他還有個致命的缺陷,心胸不寬廣,獨斷專行。”
朱元璋和劉伯溫說這些話的時候,正是1369年的秋天,天空萬裏無雲,淡淡的秋風讓人心曠神怡。劉伯溫靜靜地聽完朱元璋的話,才小心翼翼地開口道:“李善長是開國元老,威望極高,而且他能調和諸將,做宰相是最合適不過的。”
朱元璋很奇怪,他問:“李善長跟你可是死對頭,你還為他說話?”
劉伯溫說:“我知道您有換宰相的意思。但換宰相就像是換大廈的柱子,必須是棟梁之材才好,如果用幾根小木頭捆在一起充當梁柱,即使換上去了,也會馬上倒下。”
朱元璋並未被劉伯溫的比喻所打動。他腦海中浮現出下麵這些曆史人物:西漢的霍光、東漢的曹操、曹魏的司馬氏父子和東晉的桓溫等人。這些人都是聲名顯赫的人物,都是一個帝國在某一時段的頂梁柱,都是宰相。最要命的是,這些人都控製了他們的皇帝,把“幕僚長”的角色變成了不可一世的“導師”。
皇帝和宰相的博弈曆來是中國古代政治史中的一個引人注目的課題,皇權強大時,宰相是幕僚長,皇權弱小時,宰相就成了實質意義上的皇帝。這是因為從政治角度而言,宰相離皇帝的權力最近,他能輕而易舉地把皇權變成自己的權力。朱元璋腦海中的那些人,正是把皇權變成相權的極端典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