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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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件事是這樣的:朱元璋的“解放軍”徐達兵團自解放大都後,一直向西北進軍,並且取得了輝煌的勝利。妥懽帖睦爾逃回北方後,仍然過著皇帝的生活,但祖宗辛苦創建的家業敗在他手上使他抑鬱,徐達兵團不停地追擊他讓他恐慌,在精神疾病的困擾下,他的身體也隨之敗壞。1370年陰曆四月,妥懽帖睦爾在應昌病逝。陰曆五月,朱元璋兵團在沙漠裏捕捉到了妥懽帖睦爾兵團主力,一舉擊潰,俘虜了孛兒隻斤家族幾百人,元帝國遭到了重創,一直向北逃,短時間內,他們已無法再興風作浪了。
這一消息在陰曆六月傳到南京城,朱元璋和他的文武百官們欣喜若狂,仿佛他們的帝國已統一全球了一樣。
朱元璋在群臣瘋狂慶賀時,示意眾人先停止發瘋,因為他有話要講。群臣馬上安靜下來,朱元璋清了清嗓子,在龍椅上坐得筆直,得意揚揚地說:“妥懽帖睦爾在位三十六年,荒淫無度,如今得到這樣的下場,也是他的命運。不過這人有個優點,當我們的解放大軍逼進大都時,他居然知道天命已定,不戰而退,所以我們就給他諡‘順’,稱他為元順帝吧。”
群臣都認為這是朱元璋最高智慧的結晶之一,一個叫劉炳的禦史抓住這一千載難逢的拍馬屁的機會,從群臣中走出來,正要拍朱元璋,朱元璋突然把臉一沉,像是死了七天準備還魂的人一樣,冷冰冰地對劉炳說:“你就不要祝賀了吧,你曾在前朝做過官!”
劉炳大吃一驚,站在那裏無所適從。他突然感到殺機四伏,渾身如篩糠,哆嗦了起來。幸運的是,朱元璋隻是看了他一眼,隨後就開始掃向群臣。他看到了劉伯溫在弘文館的同事危素。危素也是前朝的官,而且來為朱元璋工作才一年。他在元大都被攻破後才投降朱元璋的。在元政府,他曾坐到副宰相的位置。當他和朱元璋的目光一接觸時,他看到的不是殺機,而是變態的嘲諷。朱元璋的眼神告訴他,你曾經的主子死了,你怎麽不悲傷,還慶賀啊,這是什麽人啊!
劉伯溫站在群臣中,特別突出。因為他最近總如行屍走肉,毫無生氣。這就如同一片麥地中突然長出一棵向日葵,所以,朱元璋很快就掃到了他身上。
劉伯溫的內心很不是滋味。他就是為前朝政府效力的人,而且在位時盡職盡責。他不敢抬頭去迎接朱元璋那變態的目光,但他也不能就這樣裝死。他在心裏盤算著如何擺脫這種尷尬的局麵,突然就聽到朱元璋說:“凡是在元朝工作過的官員,不許慶賀。”然後,又獰笑著,一字一句地說道,“這是命令。”
為前朝政府工作的人不止劉伯溫一個,當然也不止劉炳和危素兩個。所以劉伯溫很快就恢複了平靜,在這個時候,朱元璋無論用什麽樣的方式醜化他,他都已超然度外。
當他在那裏胡思亂想時,又聽朱元璋大呼小叫起來。朱元璋指著徐達的報捷書,說:“你們看看徐達這報捷書寫的,太不像話。把元順帝和他的政府汙蔑得一無是處。凡事都要一分為二地看嘛,蒙古人主宰我們中國百年,我和大家的父母都是在人家的政策上才吃上飯的,沒有元政府,怎麽能有我們呢?”
群臣叩頭,大聲稱讚皇帝的恢宏氣度和真知灼見,深為自己和徐達的褊狹淺薄而感到內疚。朱元璋的虛榮心得到了滿足,戲也演得差不多了。於是大手一揮,說:“散朝,歡慶三天。群臣謝恩。”又補充了一句,“在前朝政府工作的人不許慶祝喲!”
時光如果倒流三十年,劉伯溫肯定會臭罵朱元璋是個忘恩負義的王八蛋。想當初,他朱元璋死皮賴臉地招攬元政府的官員為他工作,僅以劉伯溫為例,他朱元璋派人四次來請。劉伯溫幾乎是看著朱元璋一步一步成長起來的,指引著他,讓他別走岔路,讓他走一條最簡捷的通往成功之路。種種艱辛和出生入死,最後換來的是他朱元璋對自己明目張膽的嘲弄。
不過在1370年,60歲的劉伯溫對這樣的事提不起任何激動情緒來。他走出朝堂,看著烏雲慢悠悠地遮蓋太陽,他想到的唯一一件事是,如何跟朱元璋處理好關係,給自己告老還鄉留條路。
——關於帝王的忘恩負義,劉邦可謂標杆。楚漢戰爭期間,劉邦采納張良的建議突襲項羽的大本營彭城(今江蘇徐州)。項羽當時正在北方作戰,聽到這個消息後,帶領三萬騎兵突擊隊,回救彭城。憑借精密的作戰計劃和震驚宇宙的勇氣,項羽把劉邦的幾十萬人馬瞬間擊敗。劉邦在逃跑的途中,被追捕他的項羽大將丁公追上,劉邦跳下馬來,厚著臉皮求情說:“我們兩個都是一代賢才,為什麽不能相容?”丁公這人四肢發達,但頭腦簡單,而且當時似乎走火入魔了,居然放了劉邦。後來劉邦擊敗項羽,做了皇帝。丁公想起這位一代賢才,認為自己有恩於他,於是美滋滋地去見劉邦,希望劉邦能償還那筆恩情債。劉邦果然償還,他把丁公綁起來,帶到軍營巡回示眾,最後說:“丁公這畜生身為項羽的部下,卻不忠於項羽,私自釋放了我。使項羽喪失天下的,就是他。”丁公這個時候才有機會瞠目結舌,不過隻是一瞬間,因為劉邦馬上就砍了他的腦袋。劉邦讓人拎著他的腦袋又巡回示眾,說:“後世做人家部下的,不可效法丁公。”
司馬光曾對這件事作了大段的評論。他說:“劉邦自起兵後,網羅天下豪傑,招降納叛,數都數不清,等到做了皇帝,卻隻有丁公一人受到懲罰,這是什麽原因?因為進取和守成,形勢不同。當群雄血戰疆場時,人民並沒有固定的領袖。隻要前來投奔,就一律接受。有的人因為有才華不來投奔,還要千方百計‘賺’上山來,這是理所當然。等到已成了皇帝,四海之內,都是臣民。假如不強調禮教仁義,臣民們仍心懷二誌,謀取政治暴利,國家豈能長久安定?是以必須要用大義作為標準,向天下人顯示——隻要你是叛徒,連領袖都不能容你。用背叛領袖的手段去結私人恩德,雖然饒了自己一命,仍然以不義相待。”
司馬光的意思是說,作為君主“忘恩負義”是必需的權術,其目的隻是阻嚇“後世”的人不要效法被忘恩負義掉的那個人。回過頭來看朱元璋,朱元璋在1370年六月那次朝堂上下的那個命令比“忘恩負義”要令人痛恨,甚至使人作嘔。他雖然沒有殺人,但卻深入骨髓地羞辱了那群前朝政府的人,這種羞辱對某些知識分子來說,比死亡還痛苦。
劉伯溫正是從這件事上看到了朱元璋那變異的性格,所以他得出了最後的結論:如果還保持從前的“導師”角色和耿直性格,他將死無葬身之地。他也找到了方法:做一個順著朱元璋的“奴才”角色,改變自己耿直的性格。
有人說,本性難移。那是長遠的說法,在短時期內,受到外界壓迫時,任何人的性格都可以改變。劉伯溫在確定了這一思路後,很快就來了一件事,讓他有了精彩的表演機會。
朱元璋一直處在興奮中。北元的傷筋斷骨讓他對北方的形勢樂觀起來,他現在要做的事就是宣傳自己是“中國之主”這一重要概念。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頒下詔書,名為《平定沙漠詔》,詔書說:“朕本農家,樂生於有元之世,庚申之君荒淫昏弱、紀綱大敗,由是豪傑並起,海內瓜分,雖元兵四出,無救於亂,此天意也。”意思是說,元王朝是正統,我出家要飯的時候雖然苦點,可也是願意當元朝順民的,但是天命要元滅亡,我真是唉聲歎氣無可奈何。然後,他又說:“朕取天下於群雄之手,非取天下於元氏。”針對這點,他給出了解釋。他說當時天下盜賊蜂起,天下本來就不是元朝的,而是群雄的了。我們仔細觀察他這句話,發現他說得很對。他的確沒有從元朝手中奪取政權,因為他自造反以來,和元朝軍隊的交戰屈指可數。他一直在和他的那些戰友作戰,他以殺戮他的戰友為榮耀,現在還恬不知恥地說出來。從朱元璋的身上,我們看到,世界上的確有“不要臉”這回事。
第二件事,頒下詔書的第二天,他就在朝堂上問群臣:“你們說說看,為什麽我能得天下,元王朝會失天下?”
這和當初劉邦問群臣“為什麽我打敗了項羽,而項羽沒有打敗我”是一個調子,都有點沾沾自喜的味道。人類最大的特長就是“事後諸葛”式總結。元王朝為什麽會失去天下,我們可以找出一萬個理由,這是因為它敗了,正如驗屍一樣,屍體都擺在那裏,你肯定能找出一個甚至是多個死因。但如果讓你找出一個大活人的死因,你能找出來嗎?
朱元璋得了天下,“事後諸葛”式的人也能找出很多原因,比如他心胸開闊、知人善任,他的軍隊有紀律,他有遠大理想、偉大的戰略,等等。問題是,陳友諒也知人善任,怎麽就沒有得到天下?王保保的軍隊紀律最嚴,為什麽沒有得到天下?
實際上,任何一個皇帝的成功都有很多偶然因素。如果不是劉伯溫,朱元璋在鄱陽湖上早被陳友諒炸成肉末了。再較真一點說,沒有劉伯溫的指導,他朱元璋不被陳友諒吞吃就拜佛吧,哪裏還有機會得到天下!
不過當他問出這句話時,群臣們就開始思考,是啊,我們偉大的皇帝是怎麽得到天下的?說具體的,這怎麽可以?這位皇帝身上雖然有優點,可也有致命的缺點啊,比如多疑,喜怒無常,暴戾恣睢。
就在他們思考時,劉伯溫已搶先一步,說了下麵一段話:“自古夷狄就沒有哪個能治理好中國的,元王朝以蒙古人入主中原,愚昧無知,天都厭惡它。再加上末代皇帝元順帝荒淫無度,政令鬆弛,天下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哪能不滅呢?”劉伯溫一向不善於拍馬屁,所以根本沒有拍到點子上,拍馬屁要“快、準、狠”,第一句話就要進入正題,可劉伯溫說了半天,還是沒有說到正題。他說的這些話背後的意思是,朱元璋所以得到天下是因為元朝當政者無道,這就好像蘋果熟了掉到地上,被朱元璋撿到一樣。
劉伯溫發現朱元璋顯出不耐煩的顏色,立即步入正題:“幸好天下出了皇帝您,不但英明神武,還百戰百勝,所向無敵,這才救民於水火之中,所以您得天下是天經地義。”
劉伯溫說完這段話,等著朱元璋的反應,沒有等到。因為看上去,朱元璋在沉思,實際上他是在想,劉伯溫這老頭怎麽拍上我馬屁了?這真是破天荒的事。不過,雖然他拍得我很舒服,可我還是要擠對他一下,讓他不要以為自己的見解就真的是正確的。他那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時代已經結束了。現在是我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時代。
他看向劉伯溫,語氣冷酷:“你沒有看《平定沙漠詔》吧。這話我早就說過,我是不得已才起兵,而且我起兵時根本沒有想和元王朝作對,所以說,我取天下並不是取自元朝之手,而是取自群雄之手。”
劉伯溫驚愕,顫顫巍巍得更厲害了。
朱元璋看到劉伯溫像個上了發條的玩偶,在那裏不停地震顫,心裏不由得起了一點憐憫。他在一瞬間回首往事,看到劉伯溫帶著他走過驚濤駭浪和血雨腥風。這人還是可以的,他這樣想。於是,他極吝嗇地讚揚了劉伯溫一下:“不過你說的,自古夷狄就沒有哪個能治理好中國這句話很中肯。”
這是近三年來,朱元璋唯一一次對劉伯溫的口頭表揚,這讓劉伯溫心弦震動。他想,也許我能有個好下場吧。
楊憲事件
1370年陰曆七月的前半個月,楊憲是世界上最樂不可支的人。因為朱元璋故意和劉伯溫的指引背道而馳,讓楊憲做了中書省的左丞(副相)。1370年陰曆七月的後半個月,楊憲成了世界上最倒黴透頂的人,因為朱元璋把他殺了。
正如劉伯溫所料,楊憲有相才無相器,是個淺碟子,給他個平台,他就會把自己和平台全部搗毀。
楊憲左丞的這個位置是靠踢翻他的直屬上級汪廣洋得到的。在劉伯溫論相後不久,朱元璋就故意同劉伯溫的指引背道而馳,把汪廣洋升為左丞,而把楊憲也塞進中書省,做了右丞(副相)。朱元璋對左右特別敏感,一直變來變去,現在,按製度,左比右大。
左右丞離左右丞相隻是一張紙厚度的距離,但左丞肯定是優先考慮的對象。從這點來看,朱元璋最先考慮代替李善長的人選是汪廣洋。奇異的一幕出現了:汪廣洋從前智謀百出,沒有他解決不了的問題,沒有他擺不平的人。可在楊憲麵前,他搖身一變,成了甩手掌櫃。汪廣洋的不作為讓楊憲大展拳腳,他第一步就是把自己的親信全都調進中書省自己的門下,而把之前的官員全部清除。汪廣洋對這樣重大的事隻是告誡楊憲:“皇上對這種搞圈子的做法很反感,你這樣做,不是辜負皇上的厚愛嗎?”
楊憲毫無尊重這位上司的意思,冷笑說:“我這是按傳統做事,中書省哪個大家夥不是用自己的親信?”他用他的職業習慣打量起了汪廣洋,把汪廣洋看得渾身發毛。最後說:“人心這玩意太可怕,人人心中都有個鬼。”
其實就在這時,楊憲雖然總是壓製汪廣洋,但他還不知道汪廣洋是他的競爭對手。因為在他看來,他是朱元璋可愛的奴才,而汪廣洋是朱元璋的大臣,當然是他和朱元璋的關係最近了。幾天後,他和朱元璋一起談事,正如劉伯溫之前所擔心的,朱元璋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就把劉伯溫對他的評價說了。最後還歎息著暗示說:“如果你能改掉這個毛病,李善長根本就不適合做宰相嘛。”
楊憲七竅生煙,險些就在朱元璋麵前撒起潑來。他像中了某種妖術一樣,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不吃不喝,自言自語,來回轉悠。最後,他打開房門,跑到劉伯溫家中去問罪。
那天南京城裏熱得像火爐,劉伯溫和他的小老婆章女士正在家中最清涼的角落避暑。楊憲跟著門衛衝了進來,也不向劉伯溫行禮,傲慢地站在那裏,居然也不說話。
劉伯溫看他的鼻翼一直在扇動,就知道大事不妙。他的頭腦比幾年前遲鈍了很多,所以想了半天,才想到,大概是他知道了我對他的評語。
一想到這裏,他渾身就開始冒汗。他把章女士支開,請楊憲坐下。楊憲冷冷地說:“您對我的評價真讓我茅塞頓開,猶如重生一般。我發現,我現在認識了一個全新的自己,原來我是個做什麽事都摻雜個人恩怨的小人。”
劉伯溫知道,這位多年以來的老朋友可不是紙老虎,特務職業所具備的素質,諸如心狠手辣,為求目的不擇手段,他都具備,而且登峰造極,應該是什麽事都能做得出來的。
劉伯溫不解釋。即使他沒有對楊憲做過那樣的評語,而朱元璋說有,那也是有。有些事情,不是你做或者沒做,隻要皇上說你做了,那你就是做了。
劉伯溫安慰楊憲說:“我的評語算得了什麽,皇上心中有數,你是皇上身邊的紅人,難道還不了解你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
楊憲喜歡聽這樣的話,不過他仍沒有放過劉伯溫的意思,他說:“劉先生你和我的交情可非同一般,你就是不舉我,也不能推我啊。”
劉伯溫急忙道歉,說:“是是是,這件事我的確做得有點太失分寸。不過皇上問我,我就要據實回答,如果不據實回答,那就是欺君啊。個人友誼算什麽,江山社稷才是你我心目中的重中之重。”
楊憲的腦門冒起了煙,指著劉伯溫:“你……”
劉伯溫不說話了,他原本話就不多。現在,他已經把一天的話全都說盡了。
沉默了許久,當楊憲的腦門恢複了肉色後,他居然一笑,說:“汪廣洋也配!”
說完這話,轉身就走,腳步很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