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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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伯溫意識到了,楊憲已經知道了對手就在他身邊。但劉伯溫已沒有從前的靈氣來預測這件事的走向,能預測楊憲人生的隻有時間,而且這時間非常的短暫。
楊憲下定決心要把汪廣洋踢出中書省,但怎麽踢出去,這是楊憲要絞盡腦汁的問題。幸好,他是特務出身,善於揭人隱私。很快,他的特務們就偵查到了汪廣洋對母親不是很孝順。站在今天倫理的角度來看,一個人不孝順隻是道德問題,和政治問題沒有一毛錢關係。但在明代,特別是明朝初年,這可是個大問題。
朱元璋建立新中國後,一直叫嚷著要恢複失傳已久的禮教,禮教主張“百善孝為先”,如果一個人不孝,那就是和禮教作對,就是和皇帝作對,就是和全世界作對。
楊憲偵查到汪廣洋的這一惡行後,馬上指示禦史劉炳向朱元璋控訴汪廣洋。我們對劉炳還有很深的印象,他在一個月前被朱元璋點名不許參加慶賀北元被驅逐的活動。
劉炳多年來始終跟隨著楊憲的腳步,這一次,他也是想在朱元璋麵前露個好臉,以抵消那次的丟臉。指控書一上,朱元璋震怒。按劉伯溫的解釋,朱元璋震怒的不是汪廣洋不孝,而是汪廣洋身為左丞,居然不能讓楊憲安靜,反而讓楊憲掌握主動權。汪廣洋的窩囊氣質,才是朱元璋震怒的根本原因。
懲罰措施很快就下來了:汪廣洋被削職為民,回老家。
楊憲認為這種懲罰太輕,擔心汪廣洋有一天會死而複生,所以又加大力度。朱元璋對汪廣洋已徹底失去信心,所以又給了汪廣洋新的處分:流放海南。
汪廣洋一走,楊憲順理成章地變成左丞。他離相國的位置隻在眉睫。他開始歡歌笑語、大步流星起來。
“高興得太早”是最冷酷的警示名言之一。楊憲現在就成了這一名言的反麵典型。楊憲在中書省的飛揚跋扈讓李善長極不舒服。楊憲在短短幾天內鯨吞的李善長的權力是李善長用十幾年時間積攢下來的,李善長決不可能像汪廣洋那樣束手待斃。
他的反應至為激烈。他召集淮西幫成員,向他們傳遞這樣的信息:楊憲不是我們淮西幫的人,天下是我們淮西幫的天下,怎麽可以讓個太原人在這裏耀武揚威?淮西幫成員全體通過,要把楊憲搞倒。李善長又召集非淮西幫的大臣們,向他們傳遞這樣的信息:楊憲是特務出身,他如果做了宰相,還有你們的好日子過嗎?這些大臣們義憤填膺,認為將來的生活絕不能在戰戰兢兢中度過。
楊憲成了全臣公敵,已無處可逃。
“倒楊行動”很快就開始了,李善長是當仁不讓的首領。他向朱元璋控訴楊憲在中書省不到十天的時間裏做下的混賬事。這些事裏有楊憲的拉幫結派,把中書省變成了他楊憲的中書省這項罪名。僅這一項罪名,就夠楊憲喝上一壺。
朱元璋才把窩囊廢汪廣洋趕走,又出了個一點都不窩囊、反而要做出一番驚天動地之大事的楊憲,其憤怒的程度已臨近火山爆發。他下令偵查楊憲,意料之中的,楊憲的確做了那麽多違法的事,而且查案的人全是“倒楊行動”的成員。
楊憲完蛋了。
劉伯溫早就說過,楊憲這人私欲太重,有了平台後,他會無極限地擴張這種私欲,在種種私欲中,權力欲是楊憲最喜歡而卻是朱元璋最不喜歡的一種欲望。朱元璋對李善長雖然有很多不滿,不過他最喜歡李善長一點,這個人對權力有尺度。楊憲卻截然相反,沒有尺度,隻有一往無前地追逐。
朱元璋曾不厭其煩地向他中書省的大臣們灌輸“你們隻是我的幕僚長”的思想,當楊憲事件爆發後,朱元璋不無痛惜地說:“他楊憲不懂啊!”
“倒楊運動”中,劉伯溫的立場肯定是站在楊憲的對立麵。據一些野史說,正是劉伯溫向朱元璋告密楊憲在中書省的種種不法行徑,朱元璋才搞掉楊憲的。
這種說法很值得商榷,1370年已不是劉伯溫的時代,朱元璋對劉伯溫的話隻是耳旁風,如果他真聽劉伯溫的話,那也不會違反劉伯溫論相的宗旨,而把楊憲送到左丞的椅子上。楊憲十幾天前坐到那張椅子上時,恐怕沒有想過,那不是一張左丞的椅子,而是電椅。
扭捏出來的“誠意伯”
1370年的秋天,劉伯溫站在紫金山上俯瞰南京城。南京城被秋色所籠罩,蒼茫,毫無生氣。秋風吹進他寬大的衣服中,他打了個寒戰。這段時間,幾乎可以用“無所事事”來形容劉伯溫的生活。他雖沒有隱居,其實已過上了隱居的生活。
南京城郊區第一隻雞打鳴時,他就從床上爬起,披一件衣服走到院子裏,看那正在一顆一顆消失的星辰。他一動不動,像是一尊用最糟糕的石頭雕成的石像。那段時間,總是看不到太陽,在黑暗和光明交接時,秋雨就來了。淫淫秋雨總是到中午才停,劉伯溫總是不打傘站在雨中,他對章女士說:“這雨啊,和青田的雨大不一樣。青田的雨是不會落在人身上的,它在你周圍織成一個圓環雨簾,供你欣賞,絕不淋濕你。而南京城裏的雨總是落到身上,雨滴冰冷,直入骨髓。”午飯後,劉伯溫會換上布衣,到街上去溜達。
街上人來人往,都在為生活而奔波。沒有人知道,從他們身邊走過去的那個雙手顫抖仿佛吃不準東西位置的人,會是這個帝國最出色的一個人。沒有他,就不可能有這個大明帝國。
劉伯溫走在街上,看著每個人匆忙的臉色,歎息著說:“車馬如流水,邯鄲夢裏人啊!”
一直到晚飯時分,劉伯溫才顫顫巍巍地回到家,就在這年的陰曆九月十五,他孤獨地度過了他的六十大壽。沒有人知道,他也沒有告訴任何人。那天晚上,他寫道:
樵漁事,天也和人較計,虛名枉誤身世。流年滾滾長江逝。回首碧雲無際,空引睇。但滿眼芙蓉黃菊傷心麗。風吹露洗,寂寞歸南朝,憑欄懷古,零淚在衣袂。
六十歲那年的最後幾個月,劉伯溫就是這樣生活的。他以為可以就這樣風平浪靜地挨到世界末日,想不到在陰曆十一月,他又被朱元璋打擊了一回。
1370年陰曆十一月,徐達北伐兵團凱旋南京。朱元璋對群臣說:“現在大家都到齊了,咱們應該分果果啦。”
朱元璋的“分果果”就是封爵,給多年以來跟隨他南征北戰的功臣們一個交代。這次封爵主要封了公爵六人,侯爵二十八人,伯爵兩人。
中國帝製時代,對外姓的封爵大致有五種,分別是:公、侯、伯、子、男。此次的公爵六人分別是:李善長(韓國公)、徐達(魏國公)、常遇春的兒子常茂(鄭國公)、李文忠(曹國公)、鄧愈(衛國公)、馮勝(宋國公)。這六人中,隻有李善長是文臣,其他五人都是血戰沙場、用鮮血為朱元璋開疆拓土的人。
侯爵者二十八人:湯和、唐勝宗、陸仲亨、周德興、華雲龍、顧時、耿炳文、陳德、郭興、王誌、鄭遇春、費聚、吳良、吳禎、趙庸、廖永忠、俞通源、華高、楊璟、康茂才的兒子康鐸、朱亮祖、傅友德、胡美、韓政、黃彬、曹良臣、梅思祖、陸聚。
看到這裏,總會讓人疑惑,這些人名中怎麽就沒有劉基?再仔細數一遍,還是沒有。如此重大的封賞活動,朱元璋不可能忘記誰的名字。於是,這就不僅讓人疑惑,還會讓人大吃一驚了。
朱元璋在封爵的詔書中這樣說:“現在的爵位都是我自己定下,讓人寫下來的,所以是公平公正的。”為了顯示自己的公正,他還特意提到兩個例子:“禦史大夫湯和功勳是大大的,理應封公爵,可是他喜歡喝酒濫殺,不由法度,所以隻能封侯爵。廖永忠在鄱陽湖之戰中舍生忘死,簡直如天神下凡,還救過我的命,理應封公爵,可他喜歡讓人刺探我的心意,這很不好,所以隻封他為侯。”
至於那六位公爵,朱元璋認為名副其實:“李善長雖然沒有汗馬功勞,但跟隨我最久,是我最出色的後勤部長。徐達是我老鄉,帝國所有的勝利都是他親自指揮完成的。”
現在,我們不禁要問,劉伯溫的功勞到底有多大,隻說一件事,廖永忠救過朱元璋的命,劉伯溫在鄱陽湖上何嚐沒有?隻憑這一點,劉伯溫即使不能列入公爵行列,也應該是侯爵中第一人。
可問題是,就是沒有劉伯溫。
封爵詔書頒布後,劉伯溫竟然無動於衷。實際上,他即使有情緒,即使爆發出這種情緒也無濟於事。在當時的朝堂,已沒有人替他說話了,甚至已沒有人為他在心裏抱個不平。
這就是導師的悲哀,因為導師永遠都在幕後,人們看不到他。人們隻看到衝鋒陷陣的那些武夫,隻看到源源不斷地把糧食送到前線的後勤部長,隻看到圍繞在朱元璋身邊嘰嘰喳喳的幕僚,劉伯溫現在成了徹徹底底的高深莫測的隱形人。
劉伯溫雖然已把餘生的理想重心轉移到安度晚年、不戀名利上,但這正如你借了地主老財的錢,不能因為他不缺錢就不還錢啊。
在此次封爵不久,朱元璋似乎意識到這個問題。他大驚小怪道:“啊呀,我怎麽忘了劉先生啊。”
他呼喚劉伯溫。劉伯溫一路小跑來到他麵前,朱元璋很自責,說:“你看現在大局已定,不可更改,我還是封你個伯爵吧。”
劉伯溫急忙跪下磕頭,說:“謝謝皇上,皇上您還想著老臣。”朱元璋就那樣站著,高傲地點了點頭說:“起來。”劉伯溫用手吃力地支撐著地,起了半天,才站了起來。
朱元璋說:“汪廣洋是被楊憲冤枉的,我已把他調回京城,就跟你做個伴吧。封他為忠勤伯,封你為誠意伯。”
劉伯溫又要跪下謝恩,朱元璋不願看到他那老朽的樣子,製止了。
如今,劉伯溫的名字終於上了朱元璋的光榮榜,在第三等級的第二位。如果從光榮榜的後麵數起,他就成了第一位。
做戲就要做足,朱元璋又頒了劉伯溫《誠意伯誥》:
奉天承運皇帝製曰:谘爾前資善大夫、禦史中丞、兼太子讚善大夫劉基,朕觀往古俊傑之士,能識主於未發之先,願效勞於多難之際,終於成功,可謂賢智者也,如諸葛亮、王猛獨能當之。朕提師江左,兵至栝蒼,爾基挺身來謁於金陵,歸謂人曰:“天星數驗,真可附也,願委身事之。”於是鄉裏順化。基累從征伐,睹列曜垂象,每言有準,多效勞力,人稱忠潔,朕資廣聞。今天下已定,爾應有封爵,特加爾為開國翊運守正文臣、資善大夫、護軍、誠意伯,食祿二百四十石,以給終身,子孫不世襲。於戲!爾能識朕於初年,秉心堅貞,懷才助朕,屢獻忠謀,驅馳多難,其先見之明,比之古人,不過如此。尚其敷爾勤勞忠誌,訓爾子孫,以光永世。宜令劉基準此。
還是那副不要臉的神韻:劉伯溫是主動來找他的,因為他腦袋上頂著佛祖才有的光環,是真命天子。劉伯溫能掐會算,未卜先知,所以在紅塵中一眼就發現了他。當然,朱元璋也算有良知,說了幾句真話。他說劉伯溫是諸葛亮、王猛(魏晉時期前秦重臣)一樣的人物:在你的輔佐下,塵埃落定,不封你爵位是不應該,所以我就封你個誠意伯吧。
雖然有了爵位,但劉伯溫還是窩囊。李善長每年的食祿是4000石,和他同是伯爵的汪廣洋的食祿每年是600石,而劉伯溫隻有240石。
這是多麽懸殊的待遇,這個扭捏出來的“誠意伯”和劉伯溫的功勳相比,簡直莫名其妙。
劉伯溫沒有一絲抱怨。在這個時候,他也不敢有抱怨。他站在院子裏看天,白雲滾滾。他又想起那張光榮榜來,想到朱元璋那陰鷙可怕的臉,嘴角不由得一抖,一個多年來難見的微笑出現了。
有人說,劉伯溫這一蒙娜麗莎似的微笑,說明他已預料到那張光榮榜是個虛無:看著是光榮榜,其實是死神的生死簿,是朱元璋的黑名單。
多年以後,胡惟庸案和藍玉案證明了這一點。
朱元璋一朝列爵公侯的功臣總共五十九人,這五十九人中,不計子嗣誅廢和病死的,被朱元璋殺掉的共有二十三人,直接死於胡惟庸案和藍玉案中的有十六人。1398年,朱元璋下地獄後,被封的五十九位公侯中隻有耿柄文、郭英還活著。
黑名單上被劃掉的第一個人,正是朱元璋口口聲聲說救了他一命的廖永忠,死於1375年。罪名是:私自穿著繡有龍鳳圖案的衣服。有小道消息說,廖永忠被殺是因為他多年前謀殺小明王的事暴露,朱元璋殺人滅口。在廖永忠之後,朱亮祖、李文忠、徐達先後死於非命。如果說廖永忠死還有個罪名,那徐達的死純粹是謀殺:徐達患有一種疽瘡,最忌鵝肉。朱元璋偏偏送一碗鵝肉給他,並命送鵝肉的宦官在旁監視他吃掉,徐達一麵吃,一麵流淚,當晚就死掉了。
劉伯溫在臨死前可能慶幸過,幸好他沒有在那張光榮榜上,幸好,他隻是個不起眼的“伯”。有時候,“名實不符”還真不是壞事!
說走咱就走
1371年正月,當大明帝國南京城中所有人都沉浸在春節的喜氣中時,劉伯溫離開了南京城。這一次和1368年的那次離開截然不同,他光明正大地退休了。而退休的原因和兩個人有關,一個是胡惟庸,另一個則是汪廣洋。
1371年正月,李善長生病。朱元璋認為他已不能全身心地行使宰相的職責,所以讓他暫時退休,同時把胡惟庸任命為左丞,汪廣洋則擔任右丞。胡惟庸雖然不是丞相,但由於沒有丞相,他實際上已成了中書省的第一人。
到這個地步,任何人都看得出來,劉伯溫的論相沒有給朱元璋一點警示,甚至可以說,朱元璋是在和劉伯溫較勁:你不讓用的,我非要用。
胡、汪二人的任命書下來的那天中午,劉伯溫去了玄武湖。玄武湖正從嚴寒中費力地爬出,迎接即將到來的春天。他看到一隻燕子在湖麵盤旋,大概是在找落腳的地方,但找了很久,仍沒有找到,於是一個振翅,飛走了。劉伯溫一直看那隻燕子在遙遠的空中成了一個黑點,最後消失。他小聲地念叨著:“玄武湖,湖,胡,胡惟庸。”然後發出一聲歎息,“湖水多涼啊,我這把老骨頭如何能受得了!”
胡惟庸會讓任何人都受不了。他才上任幾天,就雷厲風行地變更了中書省的人事結構。他有著豐富的基層工作經驗,所以他屬於技術官僚。加上又是淮西幫成員,他行事起來異常的順利,又由於他手腕強硬,頭腦靈活,所以在不到半個月的時間裏,儼然成為大明帝國的實質宰相。每當胡惟庸看到同僚向自己彎腰微笑時,就會想到一個人,此人曾說胡惟庸不是個好車夫。如今,那人正像根木頭一樣坐在禦史中丞的椅子上。
“這把椅子早就該從他屁股底下挪開。”胡惟庸對汪廣洋說。
“是是是。”汪廣洋連說。
“這事你來辦,找幾個禦史指控他。”胡惟庸下了指示。
汪廣洋道:“這倒不用,要是連這點眼力都沒有,那他就不是劉基了。”
劉伯溫當然有眼力。其實這一眼力早在他1368年回南京時就已經在運用,在他那蒼老的軀殼裏仍然保持著一份清醒之地。劉伯溫在結冰的清晨等候在宮門外準備上早朝時,看到了那群官員在小心翼翼地猜測著朱元璋的心理。朱元璋說“是”的時候,他在想什麽;朱元璋說“不是”的時候,他又在想什麽;朱元璋什麽都不說的時候,他到底想說的是什麽。這些官員們搓著手,小心地跺著腳以驅逐寒冷。在這種景象中,劉伯溫看到,朱元璋已在慢慢地蛻變成權力野獸。這個才建立了兩年的帝國已經被恐怖之神所捉住,所有人都無法逃脫。
就在胡惟庸和汪廣洋決定對他劉伯溫下手時,劉伯溫已先發製人,拜見朱元璋,請求辭職。他說:“我已老了,不中用了。讓我在這裏屍位素餐,我認為這是一種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