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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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元璋沉默不語。他看向劉伯溫,仔細地看。這兩年多來,這是他第一次認真地去看劉伯溫的臉。對於劉伯溫在這麽短的時間裏蒼老得如此之快,他有些吃驚。朱元璋不明白,還是在四年前,劉伯溫渾身散發著神秘氣息,讓人覺得他是一位神仙級的人物,永遠不會老。朱元璋還曾想過,可能有一天,劉伯溫突然返老還童,成為一個風度翩翩的公子。如今看劉伯溫,時光似乎在他臉上加快了速度,那張皺紋縱橫的臉上,再也看不到一點靈氣,儼然就是如他劉伯溫自己所說的“不中用的老頭子”了。
三年以來,朱元璋第一次在劉伯溫身上泄下一點人性。朱元璋歎了口氣,語氣柔和地說:“是啊,先生您真的老了。”
這種柔情靈光一現,馬上就消失了。朱元璋又恢複了他的冷酷,向劉伯溫說:“劉基,你可以致仕,回老家去吧。”
劉伯溫心裏一顫,最近這段時間的思想重壓終於輕了下來,但刹那間,他又感覺到一股壓力重新回到他身上,這是一種他說不出來的、但確實存在的壓力。
他連夜離開了南京城,走得悄無聲息,沒有任何人注意到他。城門官對那天最後一個走出南京城的劉伯溫毫無印象,隻是依稀記得,那是一個顫顫巍巍的老頭。
劉伯溫的致仕表麵上看是胡惟庸和汪廣洋的排擠,實際上是朱元璋的默許。朱元璋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是什麽時候和這位導師產生了不可去除的嫌隙,但他不會去想這樣的問題,相反,他最樂於看到事情發展到今天這個地步,更樂於看到劉伯溫那孤苦伶仃的身影行走在從南京到青田的羊腸小道上。
所以,在明代小說《大明英烈傳》中,劉伯溫致仕的原因直指朱元璋:
且說太祖出廟,信步行至曆代功臣廟內。猛然回頭,看見殿外有一泥人,便問:“此是何人?”伯溫奏明:“這是三國時趙子龍。因逼國母,死於非命,抱了阿鬥逃生。”太祖聽罷,說道:“那時正在亂軍之中,事出無奈,還該進殿才是。”話未說完,隻見殿外泥人,大步走進殿中。太祖又向前細看,隻見一泥人站立,便問:“此是何人?”伯溫又道:“這是伍子胥。因鞭了平王的屍,雖係有功,實為不忠,故此隻塑站像。”太祖聽罷,怒道:“雖然殺父之仇當報,為臣豈可辱君,本該逐出廟外。”隻見廟內泥人,霎時走至外邊。隨臣盡道奇異。太祖又行至一泥人麵前,問道:“此是何人?”伯溫奏道:“這是張良。”太祖聽罷烈火生心,手指張良罵道:“朕想當日漢稱三傑,你何不直諫漢王,不使韓信抱恨,那躡足封信之時,你即有陰謀不軌,不能致君為堯、舜,又不能保救功臣,使彼死不瞑目,千載遺恨。你又棄職歸山,來何意去何意也?”太祖細細數說,隻見張良連連點頭,腮邊掉下淚來。伯溫在旁,心內躊躇:“我與張良俱是扶助社稷之人。皇上如此留心,隻恐將來禍及滿門,何不隱居山林拋卻繁華,與那蒼鬆為伴,翠竹為鄰,閑觀麋鹿銜花,呢喃燕舞,任意遨遊,以消餘年。”
……次日太祖設朝,劉基叩首奏道:“臣劉基今有辭表,冒犯天顏,允臣微鑒。”太祖覽表,說道:“先生苦心數載,疲勞萬狀,方今天下太平,君臣正好共樂富貴,何故推辭?”伯溫又奏道:“臣基犬馬微軀,身有暗疾,乞放還田裏,以盡天年,真是微臣僥幸,伏唯聖情諭允。”太祖不從。伯溫懇求再三,太祖方準其所奏。令長子劉璉,襲封誠意伯,劉伯溫拜謝辭出朝門,即日歸回,自在逍遙。
我們知道,這並非是事實,卻生動地寫出了朱元璋和劉伯溫關係的陰影。朱元璋罵張良,實際上是含沙射影。劉伯溫從朱元璋罵張良裏敏銳地嗅到了血腥味,所以才致仕。在武俠世界中,一個人厭倦了江湖恩怨就會退出江湖。但政治場比江湖要肮髒一萬倍,比江湖要恐怖一萬倍,隻要你還在人世,你就永遠都退不出這樣的江湖,隻要你還有剩餘價值,你就永遠都退不出政治場。
劉伯溫最致命的剩餘價值就是他曾指引過朱元璋,還有一條,他的心直口快得罪了正炙手可熱的胡惟庸,所以他退不出去。
1371年,朱元璋已經把劉伯溫塞進了儲物櫃,隻有用得到他時,才會想起這個人來。朱元璋對劉伯溫的態度已是不冷不熱,隨胡惟庸的波,逐胡惟庸的流。所以,胡惟庸想要搞倒劉伯溫,易如反掌,隻要能找到機會。
1371年陰曆二月,劉伯溫回到闊別兩年多的老家。他呼吸到了青田的清新空氣,那種空氣像是雞血,一下就把一路上有氣無力的劉伯溫激活了。在和鄉親們吃了個熱鬧的飯後,劉伯溫把兒子劉璉叫進房間,並且鎖上了門。
那天是1371年陰曆二月初四,沒有月光,房間裏的燈光被劉伯溫撥弄得很暗。他從包袱裏取出一張紙來,那是朱元璋在他臨走前送他的一首詩。詩名為《贈劉伯溫》:
妙策良才建朕都,亡吳滅漢顯英謨。
不居鳳閣調金鼎,卻入雲山煉玉爐。
事業堪同商四皓,功勞早賤管夷吾。
先生此去歸何處,朝入青山暮泛湖。
劉璉看了這首詩,說:“皇上對您的評價很高啊。”劉伯溫卻嚴肅地說:“這信上有殺氣啊。”他的兒子沒有這種嗅覺,奇怪地看著父親。劉伯溫不想作任何解釋,對兒子說:“我今天就寫一封《謝恩表》,你明天出發去京城,交給皇上。”
劉璉認為去南京城遞交《謝恩表》符合情理,但也不至於這麽急啊。
劉伯溫把燈挑了挑,燈光把父子二人的影子映在牆上,一跳一跳的。劉伯溫想要和兒子分析朱元璋這個人,但張了張嘴,他又不說了,隻是說:“聽我的,明天一早就走。”
那天晚上,劉伯溫坐在書桌前,違心地寫下了他的《謝恩表》:
伏以出草萊而遇真主,受榮寵而歸故鄉,此人人之所願欲而不可得者也。中謝。欽惟皇帝陛下以聖神文武之姿,提一旅之眾,龍興淮甸,掃除群雄。不數年間,遂定中原,奄有四海。神謨廟斷,悉出聖衷。舜禹以來,未之有也。臣基一介愚庸,生長南裔,疏拙無似。其能識主於未發之先者,亦猶巢鵲之知太歲,園葵之企太陽。以管窺天,偶見於此,非臣之知有以過於人也。至於仰觀乾象,言或有驗者,是乃天以大命授之陛下,若有鬼神陰誘臣衷,開導使言,非臣念慮所能及也。聖德廣大,不遺葑菲。遠法唐虞功疑惟重之典,錫臣以封爵,賜臣以祿食,俾臣回還故鄉,受榮寵以終其天年。臣竊自揆何修而膺此。犬馬微忱,惟增愧懼。已於洪武四年二月初四日到家,謹遣長男臣璉捧表詣闕,拜謝聖恩。臣基無任激切屏營之至,謹奉表稱謝,以聞。
《謝恩表》主要寫了三層意思。首先是拍朱元璋的馬屁,把字典裏所有美譽的詞都給了朱元璋,說他是“真主”,有“神聖文武之姿”。像朱元璋這樣的人,堯舜禹以來,就從沒有出過。拍完了朱元璋的馬屁後,又貶低自己。他說自己是“一介愚庸”,才疏學淺,不知禮數。如果朱元璋是“太歲”,那我就是“巢鷗”;朱元璋是“太陽”,我就是“向日葵”。總之,你就是我的上帝,我就是你的奴仆。而至於那些神秘莫測的未卜先知,實際上也是他朱元璋的功勞,因為朱元璋是天的代表,他劉伯溫的水平隻能在朱元璋那裏才能施展出來。最後,劉伯溫對誠意伯的爵位非常非常滿意,尤其是對朱元璋允許他告老還鄉,更是感激得一塌糊塗,他激動的淚水險些沒把自己淹死。
劉伯溫寫這樣一封《謝恩表》,唯一的目的就是避禍。因為他明白一個道理:他退不出這個朱元璋編織的江湖,無論何時何地,朱元璋隻要想把他放到砧板上,他就是一塊肉!
青田知縣的探訪
1371年,劉伯溫在老家青田過起了退休生活。從他兒子劉璉眼中看去,老爹真的老了。世界上的老人都差不多,他們在房間裏來回晃悠著,高聲地說著自己年輕時露臉的事。雖然如此,可沒幾個人注意到他們,直到突然有一天,他們去世了,他的家人或者是朋友才想起他們來。劉伯溫雖然老了,但和這種老人迥然不同。他那與生俱來的孤獨天性現在更加登峰造極,他每天說的話比啞巴還少,別人對他還活著這件事情的唯一印象就是飲酒和下棋。他一個人飲酒,喝得很少,他一個人對著棋盤發呆,一發呆就是一天。
劉璉認定,老爹這次回來就是準備死在家中的。老爹已經和死神簽訂了協議,在他生命最寶貴的四年時間裏,他隻希望自己能夠體麵地死去,而不要再有任何差池和風波。
從劉伯溫的妻子章女士眼中看去,丈夫並沒有老。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劉伯溫就會醒著躺在床上。在黑夜裏,他那霧蒙蒙的眼神發出閃閃的光芒,那是一種生機勃勃的光,會給人一種錯覺,這樣的眼神應該屬於年輕小夥的。章女士說,丈夫一點都不老,因為她去年為他生了個女兒,離開南京時,她正懷著第二胎。
如果從外人的眼光來看劉伯溫,那劉伯溫也並不老,至少他那傳奇的人生永遠不會老。在這些外人中,就有一位叫淩玉的。淩玉是大明帝國正式成立後的青田縣第一任縣長,這位起自農家的小知識分子一直有著儒家崇高的理想,他希望能把青田打造成一個惹人注目的縣城。他也找到了一個看上去非常好的辦法,那就是宣傳青田的軟實力。他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劉伯溫,青田出了這樣一位神人,無論如何都不能放過。
劉伯溫在1371年回到青田後,淩玉就三番五次地來請過劉伯溫,他親自來的。但每次接見他的都是劉伯溫的家人,劉伯溫從沒有出現過。在某一段時間裏,淩玉似乎產生了一種夢幻般的感覺:劉伯溫根本就沒有回來,或者是,世界上根本就沒有劉伯溫這個人。淩玉一直處在夢囈狀態。
不過這位“不語怪力亂神”的儒家忠實門徒還是認定劉伯溫確有其人,而且就在他的轄區內養老。他想了個詭計,把自己裝扮成一個山野民夫,悄悄地來到劉伯溫家,敲開了劉伯溫的門。劉伯溫當時正在洗腳,看到是一個山野民夫,於是就邀請他進來,還準備了酒菜。淩玉第一次近距離觀察劉伯溫,淩玉發現劉伯溫的麵容真的老了。劉伯溫笑的時候,嘴裏的牙齒若隱若現,隻有兩三顆。他的左臂也不知為什麽總也抬不起來。他的臉色蠟黃,像是死人,每次喘氣時,肺裏都會發出嗤嗤的聲音。淩玉大為驚駭,劉伯溫這個形象和淩玉心目中的形象相差了十萬八千裏。他心目中的劉伯溫應該是鶴發童顏、飄飄有神仙之姿的人。
劉伯溫沒有去理會淩玉那波瀾壯闊的心理活動,主動和他攀談,問他的莊稼收成,問政府的政策,問這問那,淩玉都一一作了回答。雖然他回答劉伯溫的問題時很莊重,但他心裏還是在犯嘀咕,眼前這個顫顫巍巍的病老頭,真的就是那個傳說中“算無遺策”“未卜先知”的劉伯溫?
他開始轉守為攻,主動向劉伯溫提問:“先生當年最風光的一件事是什麽啊?”
劉伯溫眼睛一亮,端茶的右手停在半空。淩玉從他的麵部表情上看得出來,劉伯溫正在追憶往事。
劉伯溫一生中風光的事太多,這些事在他有意識地追憶時,如排山倒海般地進入他的腦海。他曾在石門洞得到天書,這算不算風光?他曾在元大都站著背誦了一本書,這算不算風光?他曾剿滅了吳成七的叛亂武裝,這算不算風光?他曾被朱元璋請了三次,這算不算……
這種事怎麽可以提?這是掉腦袋的事啊!他驚恐地停止了自己的追憶。
然後他的眼神迅疾地黯淡下來,搖頭歎息說:“哪裏有什麽風光的事,即使有,也是在我們偉大皇帝的領導下僥幸成功的。”
淩玉大失所望,這不是謙虛,這是虛偽。而且他尤其感覺到,這種虛偽的背後有一種恐懼,淩玉不由得打了個冷戰。
但凡是在那個時期進入大明帝國政府的人,有誰不知道劉伯溫的蓋世功勳。陳友諒、張士誠、方國珍,這些風雲人物的陸續銷聲匿跡,都有劉伯溫不可忽視的功勞。
淩玉發現劉伯溫閉上了嘴,好像一輩子也不想提這些事情了,於是就換了個角度,又問:“傳聞先生您前知五百年,後知五百年,可否是真的?”
劉伯溫的眼神沒有任何改變,情緒也很平靜。他沉默了半天,才說:“這是民間虛構出來的,哪裏有人可以知道天機。天機是不可泄露的。”
淩玉沒有得到任何有價值的信息。不過,他坐在這位傳奇人物的身邊,異常的激動。這個身邊的老人,看上去已經穿起了壽衣,可就在這死氣沉沉的形象中,淩玉一直感覺到有股巨大的力量,這種力量,他幾乎可以看得到,在兩人的周圍織起了一張網。當他走出門去時,必須要費力地把那張網從身上撥開。
淩玉是極不情願地走出門去的。在長久的興奮中,他不明白為什麽腦袋裏突然就缺了根弦,他向劉伯溫坦白了自己的身份。劉伯溫蠟黃的臉立即就變得慘白,急忙站起來,向他行禮,然後請他離開。
自此,淩玉再也沒有見到過劉伯溫。劉伯溫就像是隱形了一樣,能在他到來時突然消失,又能在他離開時,突然現形。
淩玉很遺憾。他不知道的是,劉伯溫很恐懼。
已經喪失神性的劉伯溫對於淩玉的到訪是心驚膽戰的。這一恐懼心理並非是杯弓蛇影,朱元璋那無孔不入、細致入微的特務遍布整個中國,即使是退休的官員,朱元璋也不會輕易放過。幾乎和劉伯溫同時退休的前吏部尚書吳琳回到老家後,朱元璋竟然派特務去吳琳的老家查看。吳琳是黃州下轄的一個村裏的人,那個特務走過各種各樣的路,翻過各種各樣的山,涉過無數凶猛的大河,才找到那個村子。就在村外,他看到一農民打扮的老人在田間插秧,這個特務罵著娘跑過去問:“你們這裏是不是有個前吳尚書?”
那位老農民停下手裏的活,站直了,回答:“我就是吳琳。”
特務和吳琳寒暄了幾句,又千辛萬苦地回到南京,當朱元璋知道吳琳正把餘生交給黑土地後,才滿意地點了點頭。
這件事給人的啟示就是,隻要是在朱元璋的平台上工作過的人,直到進入墳墓前,都會在朱元璋的“照顧”之下,這是個退不出的江湖。
劉伯溫在淩玉之前的拜訪中拒不接見和後來淩玉表明身份後的送客,都是朱元璋的行為帶給劉伯溫的條件反射,他認為淩玉很有特務的嫌疑。況且,一個退休官員和地方官來往,本身就是一件危險的事。這是朱元璋那種疑心重如山的人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的。
當淩玉問他一生中最風光的事時,他是非常興奮的。因為到了他這個年紀,正是回憶往事的欲望最強烈的時候,一生碌碌無為的老人還會絞盡腦汁地找出此生中很得意的幾件事,劉伯溫也不過是個凡人,這種心理他也有。但他不能說,因為如果說了,這就是在和朱元璋爭功,和朱元璋爭功,隻有死路一條。
浙東四學士之一的宋濂最懂得不說話的藝術,宋濂對朱元璋唯一的貢獻可能就是推薦了劉伯溫。這人隻是學術精深,在政治上毫無建樹。不過在當時的政治生態中,他有一項法寶,那就是十分的謹慎,百倍的小心,為官從不講一句廢話。他在自己家的牆壁上貼著“溫樹”兩個大字作為座右銘。家中如有人來訪,談起政治,宋濂就指一下牆上的字,微笑。朱元璋對宋濂這樣嘴巴很緊的人非常讚賞。幾年後,他誇獎宋濂:“事朕十九年,未嚐有一言之偽,消一人之短,始終無二。非止君子,真可謂大賢。”
劉伯溫怎麽可能不謹慎,他太了解朱元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