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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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淩玉被送客後不久,劉伯溫的兒子劉璉突然有一天闖進劉伯溫的臥室,說:“城裏來了幾個身穿錦繡的淮西口音的人。”劉伯溫扔了手中的筷子,跑起來到院子裏張望,但劉璉卻帶了點失望的口氣說:“他們穿城而過了。我以為他們京城裏的人是來看父親您的。”
    劉伯溫的肺裏發出劇烈的嗤嗤聲,臉色慘白,指了指兒子,大概是想要罵幾句,可由於緊張,沒有說出話來。
    劉璉不是他爹劉伯溫,自然就不明白老爹的恐懼產生的源泉。劉伯溫以為那幾個淮西口音的人中會有朱元璋。雖然理性告訴他,朱元璋不可能來處州,但他還是會胡思亂想。
    朱元璋親自去偵查大臣這樣的事件不是沒有過。劉伯溫在弘文館的一位同事,曾為陳友諒工作的羅複仁就曾受到過這樣的“皇恩”。羅複仁和劉伯溫的性格很像,秉性剛直,能言敢諫,在朱元璋麵前敢於直陳意見,朱元璋表現出很喜歡他的樣子,稱他為“老實羅”。突然有一天,老實羅正在家裏讀書,幾個人進了他家院子。他定睛一看,吃了一大驚,原來正是他那偉大的皇上。朱元璋觀看了他的房子,發現這房子破爛不堪,在房間裏邁的步子稍大一點,就會塵土飛揚。朱元璋對這種苦行僧的生活很滿意,說:“大賢人怎麽能住這樣破爛的房子?”回宮後,他就下令賜給老實羅一座高大豪華的宅第。
    “世事難料!”劉璉有一天正在讀書,突然聽到父親劉伯溫沒頭沒腦地說了這樣一句,他問詢,得到的回答是:“天知道將來會發生什麽事,所以,我必須要小心,加倍地小心。”
    劉伯溫說這話的時候,左手毫無生氣地垂著,右手的五根手指震顫著。劉璉歎了口氣:“老爹真的老啦!”
    朱元璋來信
    劉伯溫有時候並不老。1371年陰曆六月,朱元璋西征兵團攻陷明玉珍的兒子明升的重慶,明玉珍帝國覆滅。這是一次值得慶賀的事,但朱元璋遇到了一個小難題。欽天監的人對他說:“太陽裏又見黑點,而且已經三年。”朱元璋曾清楚地記得,幾年前,太陽曾出現黑點,他的一員大將胡深被敵人處決,他不知道這次太陽裏的黑點預示著什麽。
    本年陰曆八月,朱元璋想到了在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人物劉伯溫。其實朱元璋根本沒有想理劉伯溫,但這種天象的事,他手下那群人種居然沒有一個可以解決。欽天監的工作人員討論了很多天,給朱元璋遞交了一份報告。報告中詳細敘述了自有人類以來太陽黑子的曆史記載,並且認定太陽出現黑子必然是不祥之兆,因為每次太陽有黑子出現,都會有災難的事發生。天災也有,人禍也有。可這些人隻會總結,不會推理,當然更不會預測。
    朱元璋發了一回怒,欽天監的人就跪在下麵渾身發抖。誰都明白,發抖解決不了任何問題。於是,朱元璋就想到了劉伯溫。想到劉伯溫,在他看來,應該是無可奈何的事。
    朱元璋給劉伯溫寫了封信,信中說:“萬惡的重慶政府已被我解放,舉朝歡騰,天下人欣喜若狂。我現在的疆域比之中國曆代王朝的疆域已不算少了。你之前曾說過,元王朝是以寬而失國,所以我認為治中國,非猛不可。不過那些惡人是非常厭惡嚴刑峻法的,所以誹謗國家,總搞小動作,我很頭痛。這可能是最近天象有變的緣故,最近太陽中出現黑子,不知道災禍從哪裏來、什麽時候開始。”
    接著就是朱元璋最狡猾的地方:“你住在山中,身邊肯定有些奇能異士,你可否和他們請教一番,研究出個推理性的報告,交給我?”
    誰不知道,劉伯溫最善於觀天象、識變化,還用得著去請教別人嗎?朱元璋其實最核心的意思是,即使你把這件事辦了,我也認為這不是你一個人的功勞。
    信的最後,朱元璋又假惺惺地說:“上次你兒子來送感謝信,由於我太忙,沒有問您的身體如何,我現在差人去給你送信,你就不要給送信人禮物了,隻請他吃個農家菜就得了。我想你現在肯定不亦樂乎,山裏空氣好,你又沒有什麽煩心事。所以趕緊把這件事辦了。”
    劉伯溫接到這封信後,陷入沉思。他內心開始了波濤洶湧。一方麵,朱元璋重新想起了他,這使劉伯溫燃起了他潛意識裏“安邦定國”的欲火;一方麵,他又恐懼這種事,因為自1368年以來,和朱元璋打交道成了他生命中的不能承受之重。
    他很矛盾,真的想不理塵俗事,一直到死去,但又不敢和朱元璋這樣說。在矛盾重重中,他的欲望戰勝了理智,他拿起筆來,準備寫下關於太陽黑子的推理報告。但他沒有直寫,而是先恭賀朱元璋解放了重慶,然後才說到太陽黑子的事。
    劉伯溫認為,太陽黑子的出現並不絕對地證明就有什麽災難的事發生。這話他早就說過,為政當寬猛結合,該寬要寬,該猛要猛。這其中沒有什麽一成不變的規律,全在自己的本心。
    朱元璋讀到這封信後,放下了心。就在1371年陰曆八月之後,朱元璋曾多次向劉伯溫請教天象問題,劉伯溫都一一作了詳細的解答。
    當人們在1371年最後一個月看到劉伯溫時,劉伯溫的精神似乎好了很多。這和他重新與朱元璋建立了聯係有著重要的關係。
    他那蠟黃的臉有了一點點紅潤,他的左臂偶爾也能聽從他的指使,他還能以年輕人的速度爬上青田山,欣賞山下的景色。
    有那麽幾天,劉伯溫認為枯木真的會逢春。朱元璋的來信越來越有人情味。問候他的身體,問候他的家人,偶爾還會用幾個可憐的字追憶一下兩人並肩奮鬥的情景。這讓劉伯溫產生了夢幻般的感覺:皇上在他人生低穀時終於拉了他一把。
    不過,他那極富智慧的頭腦偶爾會跳出來警告他:狗是改不了吃屎的。
    這話當然是提醒他,朱元璋隻是暫時利用他,現在的他在朱元璋的心目中隻是個工具,是一把掃帚,打掃完房間後,掃帚仍然會回到牆角,從來沒有人會把掃帚放在房間正中央。
    劉伯溫沒有重視這一警告,於是,他最後餘生中最大的波瀾“談洋事件”出現了。
    談洋事件
    談洋事件包含兩件事,第一件事是這樣的:青田縣南60公裏處有個村落叫談洋,這裏是處州的邊緣地帶,和溫州接壤,同時又與福建行省的三魁比鄰。由以上的論述可以看出,這是塊“飛地”,浙江行省鞭長莫及,福建行省沒有義務管,所以此地的治安環境相當惡劣,是出產刁民的寶地之一。早在元朝時,這裏就經常發生盜賊光天化日之下搶劫殺人的事件。後來,一大批私鹽販子跑到這裏占山為王,並與方國珍友好。方國珍投降朱元璋後,此處仍然是個盜賊的安樂窩。朱元璋政府羽翼未豐,對此地隻能睜隻眼閉隻眼。
    劉伯溫自從朱元璋的來信“重視”起來後,突然心血來潮,像中了魔一樣研究起了談洋。在作了大量研究和調查後,劉伯溫給朱元璋寫了封信。信中說,談洋這個地方之所以是盜賊的天堂,就是因為那裏的百姓也不是好鳥,他們照顧著盜賊,甚至他們本身就是盜賊。要徹底解決談洋的治安問題,必須要在那裏設置巡檢司。
    巡檢司是縣衙底下的基層組織,職能相當於今天的武裝檢查站。其主要設置在關津、要衝之處。它的職能是盤查過往行人;稽查無路引外出之人,緝拿奸細、截獲脫逃軍人及囚犯,打擊走私,維護正常的商旅往來。
    朱元璋認為這個建議非常有建設性,於是就讓大臣們討論。胡惟庸馬上惱羞成怒。
    胡惟庸雖然沒有特務出身的楊憲那樣耳聽八方、眼觀六路,但自他進入中書省擔任左丞後,他始終把精力放到工作上,他動員所有的官員都專注天下事,無論大事小情,必須要第一時間向他匯報。他這樣做的目的隻是希望能被朱元璋繼續刮目相看,然後把他送到丞相的椅子上去。但不能不說,自胡惟庸主掌中書省後,整個帝國政務的確在有條不紊、幾乎毫無遺漏地進行著。現在,突然出了這麽一件事,胡惟庸的臉上無論如何都掛不住。
    那天早朝的情景是這樣的,朱元璋先是問浙江行省:“你們可有人知道談洋這個地方?”
    讓朱元璋大為震驚的是,居然沒有人回答。也就是說,沒有人知道世界上還有這樣一個地方。這說明什麽,依朱元璋那個變態的腦袋思考的結果就是,人人都在關心自己眼皮子底下那點破事,或者是關心連最偏僻山區的婦女都知道的大事。
    他去問胡惟庸:“你知道有這樣一個地方嗎?”
    胡惟庸知道。他曾在福建的基層待過,聽說過浙江有這樣一個地方,這個地方是任何基層官員都不願意去的地方。因為太亂,農夫白天是農夫,晚上就成了盜賊。但自從朱元璋建立新中國後,談洋這地方就沒有人提及過,按胡惟庸的見解,這地方太微不足道了,新中國成立後的大事太多。或者說,這個地方的治安可能隨著新中國的建立而自我良好了。就如春天來了,所過之處全是綠色。但胡惟庸不知道,談洋那地方永遠都是沙漠。
    現在,胡惟庸感覺嘴裏滲出一股苦澀的黏液,針對朱元璋的詢問,他不無痛苦地回答:“臣知道這個地方,正準備作實地調查後……”
    朱元璋用手勢製止了他。他說:“這種地方全是刁民,還用作什麽實地調查,一定要設立巡檢司。”
    胡惟庸急忙承認朱元璋的英明,但他馬上就問道:“皇上您是怎麽知道這地方的?”
    朱元璋不滿地向他瞥了一眼,冷冷地說:“是劉基告訴我的,他也認為應該設立巡檢司。你們中書省是不是應該向他學習一下?”
    如果說,胡惟庸沒有注意到談洋這地方,而讓別人注意到了導致他的羞愧,那麽,當他聽到是劉伯溫注意到的後,羞愧就變成了惱怒。
    劉伯溫簡直是陰魂不散,胡惟庸現在就是這樣的想法。他恨劉伯溫,因為劉伯溫把他看成是一個危險人物。他更恨劉伯溫的是,劉伯溫似乎總在朱元璋麵前搶他的風頭。這在普通的社會生活中都是大忌,何況是在殘酷的政治生活中。
    胡惟庸現在唯一想的就是挽回麵子,挽回麵子的唯一方式就是把劉伯溫的功勞貶低得一文不值。他對朱元璋說:“劉伯溫離談洋近在咫尺,而且談洋之地的平安與否和大局無關,但如今他現在提出來了,我們應該加緊籌辦這件事。”
    朱元璋冷笑,說:“你呀,那就去辦吧。”
    一個月後,談洋巡檢司設立,劉伯溫的心情很好,仿佛重新找回了當年和朱元璋的親密感情,但這是幻覺。他和朱元璋永遠不能回複從前的關係。
    天意有時候很難猜測,這是因為它不按章法走。談洋巡檢司設立的幾個月後,又發生了一件事,把劉伯溫推到了懸崖峭壁上。
    這是第二件談洋事件,事情是這樣的:茗洋這個地方本來駐紮著一支武裝小分隊,不知是什麽原因,這支小分隊有個叫周廣三的士兵發動兵變,帶領了一批士兵和農夫跑到了談洋占山為王。而巡檢司由於初建,在應變能力和作戰能力上都有欠缺,於是,周廣三很有坐大的氣勢。當地政府嚇破了膽,所以隱匿不報。劉伯溫離那個地方最近,對情況最了解,所以就寫了封奏折,要他的兒子劉璉親自到南京城送給朱元璋。這是1373年陰曆三月的事。
    胡惟庸得知此事時,七竅生煙。他召集他的團夥成員,拍著桌子大叫:“他劉伯溫根本就不知道什麽是體統,連續兩次,居然不通過我們中書省,這明顯是沒有把我放在眼裏。這樣的事我如果還能忍受,那還算是個人嗎!”
    他的同夥們一致認為他不算個人,並且義憤填膺,認為必須要教訓劉伯溫,讓天下人看看,沒把胡副宰相放在眼裏的人是什麽下場。
    教訓劉伯溫是一定的,但怎麽教訓他,大家分成兩派。一派是武將,武夫做事大都喜歡直奔主題,快刀斬亂麻。和智商有關的事,他們做起來很費勁。依他們的意見,找幾個手腳麻利的刺客,去青田把劉伯溫做了。一派是文臣,他們在政治迷宮中走過很遠的路,並且深有體會,用政治手段最安全,也最具殺傷力。所以,他們認為應該在皇上麵前指控劉伯溫。
    胡惟庸先是否決了武夫們的辦法,然後對文臣們說,皇上自劉伯溫回老家後,對他的態度發生了轉變,劉伯溫在他心目中已有了新的地位,而且,劉伯溫這人也沒有什麽瑕疵供我們指控的。所以,這個思路雖然不錯,但操作性不強。
    正在大家嘰嘰喳喳時,胡惟庸在人群中聽到了一聲冷笑,這聲冷笑是那種自信的笑,胡惟庸一下就聽出來,這個人是個有辦法的人。他在人群中循聲望去,就望到了一個國字臉、濃眉小眼的人。這個相貌讓人聯想到卡通人物,不過此人的智慧可一點都不卡通。他叫吳雲沐,是司法部部長(刑部尚書)。從其職務來看,就知道他在栽贓陷害上有著豐富的經驗。
    胡惟庸看到他冷笑後,一副得意洋洋的架勢,就知道他有東西。吳雲沐向他使了個眼色,胡惟庸馬上明白了,他清退了眾人,隻留下吳雲沐和幾個心腹中的心腹。
    吳雲沐伸出一根手指,說:“很簡單。編一個讓皇上特別忌諱的故事,讓劉伯溫成為這個故事的主角。”
    其中一心腹馬上作恍然大悟狀,抖摟小聰明道:“就說周廣三叛亂是劉伯溫主使的。”
    胡惟庸很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冷笑道:“你當劉伯溫是頭豬啊,他指使周廣三叛亂,又第一個來報告?再說,他和周廣三八竿子打不著,怎麽可能聯係上。皇上信了這種事,那才叫奇怪呢。”
    他又看向吳雲沐。吳雲沐慢悠悠地說:“我聽說一個人的優點往往會成為別人攻擊他最便利的匕首,有時候,一個人的優勢其實就是他的劣勢。”
    這段富有哲理的話讓胡惟庸陷在茫茫雲霧中,他極力地轉動腦筋,思考這句話背後到底隱藏著什麽事實,終於他想到了。
    他一拍手,說:“劉伯溫這人的優勢不就是能掐會算嗎?”
    吳雲沐連連點頭,說:“是啊是啊,隻要在這上麵做文章,不怕搞不倒他。”
    胡惟庸陷入沉思,用他那在政治鬥爭中苦修出來的超級聯想力,終於又一次讓他想到了。
    胡惟庸想到的這件事和周廣三叛亂沒有關係,而跟去年的談洋設立巡檢司有關。
    幾天後,吳雲沐向朱元璋上了一道指控劉伯溫的信,信中說:“去年,劉伯溫要您在談洋設立巡檢司,名義上是為了朝廷著想,實際上是為了他自己的私欲。”
    朱元璋看到這裏,很奇怪,劉伯溫居然還有私欲,這真是他沒有想到的一件事。他接著往下看,信中說出了劉伯溫的私欲:劉伯溫原本是想把他自己的墳墓建到那裏的,但那裏的百姓不願意,所以他就想出了以政府的名義驅逐那些百姓,而那塊地自然就空出來了。
    這封信最妙的地方就在於寫到此處,戛然而止,留給朱元璋的意味,深長。
    朱元璋果然品嚐出了其中的意味,立即毛骨悚然。劉伯溫可是未卜先知、能掐會算的神人,風水這種事在他那裏就是小兒科。他如此煞費苦心地選中談洋那個地方作為墳墓,這已是一目了然。那個地方一定是風水寶地,甚至可能是龍興之地,將來的天下,可能要姓劉。
    一想到這裏,朱元璋不但毛骨悚然,而且臉色發白。他放下信,手扶著龍椅,幾乎要摔倒。“可惡!”他深吸了一口氣,恨恨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