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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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惟庸適時地來了。他說:“劉伯溫這是以公謀私,應該嚴懲。”朱元璋沉默不語。胡惟庸繼續說:“他兒子正在回家的路上,應該把他兒子捉拿歸案。”朱元璋沉默不語。胡惟庸隻好說出朱元璋最敏感的話來:“他能掐會算,選那塊地為他的墓地,這事……”
朱元璋示意他閉嘴。朱元璋坐進了椅子,冷靜地觀察胡惟庸,想到了他是劉伯溫最看不上的人,又想到了劉伯溫隻是性格太剛,卻是聰明到極致的人。而談洋事件如果真如吳雲沐所說的那樣,那劉伯溫豈不成了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子?
他突然意識到這是一場陰謀,不過劉伯溫確實很可疑,因為他有那麽多技能在身。一個人有技能那就是個危險人物。雖然如此想,但他不同意胡惟庸對劉伯溫兒子下手,他說:“既然劉璉已經走了,就算了。”
胡惟庸說:“這事怎麽就能算了呢?”
朱元璋點頭說:“是啊,這事不能就這樣算了,下道聖旨到青田,剝奪劉伯溫的俸祿吧。”
“然後呢?”
胡惟庸直勾勾地看著朱元璋的臉,那張陰冷的臉像海上的天氣,反複無常,莫測高深。朱元璋的臉突然陰雲轉晴,他笑了,說:“然後?劉伯溫應該知道然後。”
劉伯溫當然知道然後。當他收到那封聖旨後,他蒙了。這猶如一個晴天霹靂,一下劈在了他頭上。至少有一個時辰,劉伯溫坐在椅子上像是死人一樣,他在反複思考這件事的來龍去脈。聖旨說,他在談洋挑了塊地當作他的墳墓。這是子虛烏有的事。不過他明白一個毋庸置疑的道理:政治場上,你是否做了一件事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說你做了還是沒做。
劉伯溫的第一個反應就是,這必然是胡惟庸的誣陷,而朱元璋根本沒有相信這樣的誣陷。否則,就不會是剝奪他俸祿這麽簡單。可朱元璋在不相信的情況下剝奪了他的俸祿,隻有一種情況,那就是,朱元璋對他還不放心!
一個時辰後,他在房間裏轉悠起來,自言自語,像著了魔一樣。這種情景,我們並不陌生,當初他被困紹興時就是這樣的。而今天,他一麵重演這一情景,一麵絮叨著,時間不是一條直線,一去不複返,而是一個圓圈,它一直在圍著每個人轉動,當一個人死去時,它還在轉動,永不停轉。
又一個時辰後,劉伯溫站住了。他的心定了下來,他叫來家人,語氣凝重地說:“我要去京城。”
他的家人疑惑不解,問他:“是去解釋這件事嗎?”
劉伯溫苦笑:“月有陰晴圓缺,如何解釋?”
劉璉聰明地說:“既然無法解釋,那為何要自投羅網?”
劉伯溫看著這個傻兒子,語重心長地說:“現在對我而言,天下就是羅網。”
1373年陰曆七月,劉伯溫孤身一人走進南京城。南京城當時酷熱難耐,樹的綠葉沾滿塵土,灰色的瓦片毫無生氣,他為南京城在短短的幾年時間裏衰老到如此程度而吃驚不已。當他佝僂著身體走進朱元璋的皇宮時,他才發現,那座才剛建造的皇宮也老了很多,牆皮脫落,柱子失去光澤,從前紅燦燦的大門被曬成了血黑色。
他自言自語著,歎息著,見到朱元璋,艱難地跪了下去,作了一番深刻的檢討。
他說,自己不該冒失失地去找墳地,更不該冒失失地找了本不應該去找的地方。朱元璋要他抬起頭來,劉伯溫就費力地抬起頭。朱元璋大吃一驚,因為才兩年不見,劉伯溫又老了,幾乎老了幾百歲。他的相貌已不忍目睹,隻有即將入棺材的老人才有那樣的相貌。
還是在五年前,劉伯溫還意氣風發,有著青年人的精力,有著少年人的熱情,有著中年人的智慧。如今這一切,在劉伯溫的臉上和他那瘦骨嶙峋的身上一點都看不到了。這是個已經和死神簽訂了契約的人,可能就是在今天,或者明天,死神就會來把他帶走。
朱元璋沒有責備他,也沒有安慰他。因為這件事,大家心知肚明。對於他的來京,朱元璋一點都沒有意外,因為在朱元璋的意識中,劉伯溫必然會來,朱元璋隻是想不到,來到這裏的劉伯溫和自己印象中的劉伯溫相差十萬八千裏。
劉伯溫特意申明,他這次來就準備老死京城,決不會再離開了。朱元璋說:“好啊,如果我有什麽事,還可以找你商量,這是不錯的一件事。”
胡惟庸也說:“劉先生能留下那真是太好了,中書省有什麽紕漏的地方,劉先生恰好可以指正。”
劉伯溫誠惶誠恐地看向胡惟庸,想要擺出一個禮貌性的笑容,但沒有成功。
他看向朱元璋。他想,朱元璋還能有什麽事?
他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因為這已經是他曆史的尾聲,帷幕已經開始落下,他的舞台正在縮小,直到最後的閉合。
一個始終退不出的江湖,他又回來了。這說明,時間一直在轉圈,劉伯溫這樣想。
但願我說錯了
劉伯溫離開人世前最寶貴的一年多時間裏,他把畢生精力和智慧的餘燼都獻給了回憶,留了一點點給了胡惟庸和朱元璋。
對劉伯溫的主動坦白,胡惟庸大失所望。按他原本的想法,劉伯溫隻要不在朱元璋身邊,一切事就都好辦。他可以像永動機那樣對劉伯溫發射永不停歇的明槍暗箭。不過現在劉伯溫近在眼前,所以他的進攻肯定會遇到劉伯溫的抵抗,這事就不如想象中那麽好辦了。
劉伯溫對胡惟庸的提防是從骨子裏發出的,無奈命運作弄,他越是提防胡惟庸、越是希望胡惟庸能失敗,胡惟庸就爬得越高。1373年陰曆七月,也就是劉伯溫來南京城請罪的那個月,胡惟庸被朱元璋提升為中書省右丞相。據說,當胡惟庸傲慢地接受百官的祝賀時,劉伯溫在病榻上捶床激憤地叫道:“希望我看錯了他,那是蒼生之福。如果真不幸言中,那老百姓該如何是好啊!”
這話讓胡惟庸知道了。胡惟庸先是暴跳如雷,說劉伯溫死性不改,不過一聽說劉伯溫因為此事而病情加重,他就高興起來。他對身邊的親信說:“如果不費一口唾沫之力就能把劉伯溫活活氣死,那我願意繼續高升,哈哈!”
其實,胡惟庸的高升並不是劉伯溫氣倒在床的全部原因。自他1373年陰曆七月到南京城後,他的身體已非他所有。用他本人的話說,現在所以未倒下,全是因為幾根錚錚鋼骨的支撐和對皇上抱有崇敬之心的精神力量。這話是矛盾的,如果他真的是錚錚鐵骨,那他對朱元璋就不該有崇敬之心。朱元璋不值得他崇敬,隻值得他唾棄。
朱元璋首先在丞相人選上就明目張膽地背叛了劉伯溫。楊憲違法亂紀被處斬,並未讓朱元璋想到劉伯溫論相的可靠性。他始終不懈地提拔汪廣洋,希望汪廣洋能雄起,可汪廣洋莫名其妙地變成了一個不說話的木偶。他提拔胡惟庸,又讓汪廣洋牽製他,可汪廣洋再次讓他失望。1373年陰曆七月,胡惟庸順利晉級,成為右丞相,而汪廣洋因為不作為被氣急敗壞的朱元璋趕出了中央。
劉伯溫始終搞不明白的是,朱元璋不是瞎子,怎麽看不出胡惟庸是個野心勃勃、做事不擇任何手段、自私到極致的人?
在南京城最酷熱的八月,太陽把整個城炙烤得像火光一樣飄忽,劉伯溫就在這座酷熱的城中揣度朱元璋的心事。他一麵揣度,一麵抱怨著炎熱,恨不得從皮裏跳出來。當太陽落到山那邊,黑暗來臨時,劉伯溫認為自己想明白了,朱元璋為什麽會和自己背道而馳。幾年前,劉伯溫認為朱元璋是故意和自己對著幹,目的是擺脫從前二人的合作模式。可朱元璋是個非常理性,甚至是冷酷的人。他不可能因為個人恩怨,而拿他千辛萬苦創建的帝國開玩笑。直到今天,劉伯溫才想明白了另外一個原因。朱元璋也是無可奈何,在群臣中,真正具備丞相素質的人寥寥無幾,胡惟庸是裏麵的佼佼者。另外,朱元璋被胡惟庸緊緊地包圍著,如此近的距離和頻繁的往來,使朱元璋深陷其中,不可能客觀理性地看待胡惟庸。正如那句詩所言: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
劉伯溫一想到這裏,就會對這個當時世界上最大的獨裁者抱以深深的同情。朱元璋太可憐了,離他最近的人,他看不清。離他遠的人,他懷疑。每天想的不是做皇帝的榮耀,而是做皇帝的危險,很恐懼別人會效仿他,揭竿而起革他的命。朱元璋在劉伯溫心中現在成了恐懼之神的奴隸。
想到這裏時,劉伯溫拚命地搖了搖頭,使自己冷靜下來,最近這段時間,他總是感覺自己似乎在思考,又似乎在做夢,又似乎在夢裏思考,又似乎在思考中做夢。
他說:“但願我想的是錯的。”
劉伯溫可能在朱元璋用相上想錯了,但在朱元璋多年來對他的擠壓上卻沒有想錯,因為事實就擺在那裏。
談洋事件發生後,朱元璋突然做了個莫名其妙的決定:暫停科舉。
明帝國的科舉是劉伯溫親自主持恢複的,時間在1370年陰曆八月,首次科舉考試,劉伯溫就擔任了主考官,並且在那一年網羅了很多優秀的人才。朱元璋對這一“事半功倍”的政治方略毫不動心。他曾說:“科舉這玩意所招收的都是沒有行政經驗的年輕人,讓他們這樣的人當官,這不是害百姓嗎?”
如果我們了解劉伯溫恢複的科舉考試內容,就會探析出朱元璋的奇怪心理。劉伯溫恢複的科舉考試其實是元王朝的科舉考試,考試科目是朱熹注釋的《大學》《中庸》《論語》《孟子》這“四書”,同時加上《詩經》《尚書》《禮記》《周易》《春秋》“五經”。在這些書中,朱元璋最痛恨的就是《孟子》。因為孟子說,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字麵意思是說,在一個帝國中,人民是最貴的,其次是國家,最後才是君主。
實際上,孟子的本意遠沒有今天的我們想的那樣前衛和高尚。他其實說的是作為一個君主,必須要有這樣一個意識:王朝可以變更、君主也可以變更,唯一不變的就是支撐國家和君主的人民。人民是基礎,所以作為君王,一定要重視百姓,把百姓放在最尊貴的位置上,心裏要時刻想著自己的權勢地位都是來自人民,要為人民服務。
朱元璋對這樣的思想,並不排斥,他本人就來自底層人民中,而且他很愛自己的人民。他最切齒痛恨的是孟子“民本”思想衍生出來的“君臣交易”理論。依孟子的看法,孔子那套不計利害的“忠君”是比豬還愚笨的。孟子說,國君給你一碗飯,你就做一碗飯的事,多一粒米的事都不要做。國君如果給你一頓臭揍,那你就馬上離開,但你不要滅亡他,等著比他更有力量的人來滅他。也就是說,君臣之間是等價交換的關係。你值得輔佐,我就輔佐;你不值得我輔佐,我就炒你的魷魚。不要以為你是手握生殺大權的君王,我就要毫無原則地討好你,甚至給你當狗。其實咱們是平等關係,這種平等關係的思想源泉就是,我來自人民,人民是最貴重的,而君主和人民一比,就是個賤貨。朱元璋從最低賤的位置上崛起,是個貨真價實的賤貨,好不容易才爬上了皇帝這個尊貴的位置上,居然又被看成是賤貨,他那廉價的自尊心如何受得了這樣的打擊?
據說,朱元璋讀《孟子》時,像是在讀一本咒罵他祖宗十八代的檄文。他怒睜雙目,咬牙切齒的聲音能傳到宮外,當他的忍耐超過他的底線後,他一跳三丈高,把《孟子》一撕兩半,摔到地上,用腳拚命地踩,再拿起來,用牙咬。最後說:“要是這老家夥還活著,我非得砍了他的腦袋。”他命令國子監把擺放的孟子神位一劈兩半燒了。多年以後,他越想越氣,就讓人把《孟子》書中那些“邪惡言語”共計八十五條統統刪掉。
暫停科舉,可能有孟子的功勞,更多的可能是因為科舉製是劉伯溫恢複的。而那時正是談洋事件甚囂塵上之時,他的憤懣無處發泄,於是就把劉伯溫留下的痕跡之一——科舉給暫停了。
朱元璋對劉伯溫的印象在表現上越來越差,1373年正月,朱元璋在和浙江文人桂彥良聊天時,談到天下文壇,桂彥良在這方麵有談論的資本。
桂彥良,慈溪(今浙江慈溪)人。少時警敏異常,加之勤奮好學,成為當地的名人。參加科舉,一舉成名。曾在浙江教育部門工作過,見天下紛亂,按儒家最伶俐的“有道則現,無道則隱”思想的指引,回鄉隱居。當他在隱居期間,張士誠與方國珍都派人帶著厚禮來請他出山。桂彥良吃不準這兩人的前途,都婉拒。1368年,朱元璋在南京建立明帝國,桂彥良觀望很久,慢慢發現朱元璋的潛力很大,但朱元璋不知道他,所以沒有人來請。桂彥良等了好久,意識到張、方二人來邀請的曆史已不會被朱元璋重演,就主動出來,跑到南京城向朱元璋要官做。朱元璋和他一談之下,發現浙江的確是人才輩出之地,於是留下他,要他做了太子宮中的教授。桂彥良和宋濂成為同事,又是同鄉,所以宋濂不遺餘力地在朱元璋麵前讚頌桂彥良的逼人才氣。朱元璋說:“你們浙江才氣逼人的知識分子多如牛毛啊。”宋濂說:“這人不但才氣逼人,而且嗓門巨大,就是沉在水底的死屍,經他一喊,也會被震得浮出水麵。”
朱元璋不相信,就寫了一首詩,命桂彥良在早朝時朗誦,桂彥良抓住這個機會,把聲音提高了八度。於是,正如宋濂所說的那樣,玄武湖水底的魚都被震得暈了過去,翻著白肚皮浮上水麵。
男高音桂彥良於是得到朱元璋的讚譽,這不僅因為桂彥良的確才華橫溢,而且還因為他那天生一副好嗓子。更因為,朱元璋的詩寫得極臭,可經過桂彥良朗誦出來後,給人的感覺卻是出其不意的好。
朱元璋在一次桂彥良吃潤喉藥物時,稱讚他“江南的大學者,唯獨你一人”。
桂彥良清清嗓子,回答說:“我不如宋濂、劉基。”
朱元璋冷笑:“我太了解這兩人了。宋濂是個單純的文人,而劉基為人嚴峻而心胸狹隘,他倆都不如你啊。”
桂彥良雖然嘴上未說什麽,但心裏卻認定,他在文壇上,的確不如宋濂和劉伯溫。而朱元璋說劉伯溫心胸有點狹隘,他就不知道這話到底是什麽意思了。他對劉伯溫不太了解,但道聽途說了很多。在這些信息中,他絲毫沒有感覺到劉伯溫是個心胸狹隘的人。
在1373年時,真正了解劉伯溫的人恐怕隻有宋濂和朱元璋。徹底了解劉伯溫並領教過劉伯溫性格的人,都已作古。那都是舊社會的人和事了。
如果能把劉伯溫在元王朝時期的同事從棺材裏挖掘出來,問問他們對劉伯溫的印象如何。他們肯定會這樣說,劉伯溫是個剛毅慷慨的人,原則性強。每當討論天下安危的事時,平時沉默寡言的劉伯溫像中了魔一樣滔滔不絕,義形於色。
劉伯溫的朋友們會這樣說:劉伯溫是個好兄弟,對每個朋友都是用心結交,洞見肝腑。平生最重義氣,坦坦蕩蕩,有話直說,從不藏著掖著。這樣的人很容易得罪人,所以,他的朋友很多,但敵人也不少。
劉伯溫的鄉親們對劉伯溫的印象是這樣的:很守禮義,生活很樸素,經常做好事不留名,即使是後來做了那麽大的官回青田後,也從沒有炫耀過他那尊貴的身份。
朱元璋說劉伯溫心胸狹隘,實際上就是劉伯溫的耿直和剛硬。隻要是他心中認準的人和事,他都據理力爭,從不給人留餘地。朱元璋還清晰地記得,當初所有人都說臨濠是定都之地,可就他劉伯溫冷冰冰地說,那地方啥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