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原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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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恢複得並不好。
年紀大了,身體各項機能運轉緩慢,腦部遭到了不可逆的損傷,現在說話還是不那麽利索。
醫生幾次把我叫到辦公室,指著燈箱前掛著的拍片告訴我:“是我們預估得太過樂觀。先前因為時間緊張,沒有時間進行全麵的術前檢查。所以沒有發現她有嚴重的腎功能疾病,這也是恢複緩慢的原因之一。目前已經引發了繼發水腫,後續會不會導致神經損傷,現在還不能確定。你最好有一個心理準備。”
都是專業名詞,我聽得並不明白,隻能再問醫生:“最壞的可能是什麽?”
“我不敢保證。”醫生歎了一口氣,“嚴重的臨床反應,是變成植物人。”
我的手攥緊了衣角。
我已經做不出任何表情,隻能木然點頭,木然起身,木然望著醫生,都忘記了道謝。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回去的。
我隻記得自己在走廊裏坐了好一會兒,望著醫院那些來來往往人群,有匆匆忙忙的醫生,有心焦氣躁的患者,還有步履蹣跚的孕婦。大家的臉上有各種各樣的表情,或悲或喜,隻有我坐在這裏。
捂著臉,默默流淚。
我掏出了手機,按下熟稔於心的那一串號碼,望著手機默認出的那兩行字,視線更加模糊。
丈夫。
張宥然。
可我終究不敢撥出去。
我害怕沒人接,又害怕有人接。
握著手機,屏幕卻亮了起來,是宋思耘。
我理了理情緒,接起:“喂,宋總。”
“菀之,是我。”那邊頓了頓,“我聽陳經理講,你家出事了。”
我勉強牽扯一抹笑,“是。不過沒關係,我能應付。”
他的聲音通過話筒傳來,格外的懇切和真誠:“如果不介意,你能跟我講講,出什麽事了嗎?”
“就是母親生病了,然後最近可能還要應付一場官司。”我依舊是笑,雖然我能感覺到自己的笑聲格外的難聽和蒼白,“沒事。謝謝你專門打來關心我。沒事的。我能應付的。”
這起官司牽扯著我肮髒的過去,我不願示人,我隻是不想被人看不起。
“你。”我聽見宋思耘重重地歎了一口氣,“菀之,我隻是想幫你。如果有什麽需要,你盡可以告訴我。別總是自己扛著。誰都有不容易的時候,度過了這段時間一切都會好的。”
他的聲音厚重而沉穩,仿佛帶著溫度和力量。
我的眼淚一下就掉下來了。
我將指節壓在鼻尖,努力將抽噎壓下去,我不敢開口,我怕一開口,就又是哭腔。
“找律師了嗎?”沒有等到我的回答,他繼續說,“我不太清楚你麵臨的是什麽官司。但我有一個關係很好的朋友正是大成律所的主任,你可以將你的事情告訴他,讓他給你找一個資深律師。”
我點頭,“謝謝。”
他說:“不客氣。希望能幫到你吧。”
很快,宋思耘就將大成律所主任的電話和地址發給了我,並已經幫我打好了招呼。
這樣艱難的時刻,無疑雪中送炭。
我按照地址尋過去。
出租車上,司機放著重低音,一聲一聲,震得人心碎。然而就是在這極度的嘈雜中,我終於睡了過去。仿佛又回到了小時候,霧蒙蒙的天,泥漉漉的地,我被鄭成京那群小混混打得起不來,血水淚水遮擋住的模糊的視線中,我看見了張宥然那樣高大而又頎長的身影,帶著王子一般的光芒,拯救了我。
他永遠不會知道,我究竟有多愛他。他也不會知道,即使被打得頭破血流也從來不哭的我,私下裏到底流了多少眼淚,才終於將這份感情埋葬,以碑為墳,永不再示人。
師傅下了車推我,我才睜開眼。
“這位乘客怎麽回事?叫你你也不應,推你你也不應,我還以為你死了呢!竟然是睡著了!你也是心大!也就是我好心,要是遇上個壞司機,把你拉到荒郊野外賣了去,你也不知道!”
我吸了吸鼻子,低下頭:“不好意思啊。多少錢?”
“三十塊。”
我將錢遞上,那師傅一邊找錢,一邊又跟我嘮起了嗑:“這大成律所可是晉城市最好的律所。若是攤上了官司,找大成的律師準沒錯。我一親戚的案子就是他們給代理的,讓對方賠了不少錢!”
我嗯了一聲。
下車。
望了望這棟高樓,確實氣派。
上了十四層,找到那位薛主任,說明了來意。
對方聽罷,幫我分析了眼下的狀況:“你和你母親霸占了林建彰所有財產,還把繼女趕出家的行為,顯然是違法的。再加上,你母親先前有虐待繼女的行為。這些都是判斷惡意侵占的要件。不過,現在距離林建彰去世已經過了好多年,實際已經過了起訴的2年的訴訟時效,按理說,林建彰的女兒應該不能起訴了。”
我滿是疑惑,“那我怎麽還會收到傳票?”
“應該是遇到了訴訟時效中斷的法定事由。我猜她應該掌握了你母親謀殺的關鍵性證據,啟動了司法程序。你最好去確認一下。”
我並不懂這些法律上的名詞,“什麽叫啟動了司法程序?”
“也許公安機關已經在調查你母親了,說不準,案件已經移送到了檢察機關,即將麵臨公訴。”他說,“這些都是有可能導致訴訟時效中斷的法定事由。”
我已經不想再去思考過程如何,我隻想知道,我和母親有可能麵臨的最壞的結果是什麽。
“那一切就照你所說,我們敗訴了,會怎樣?”
“民事案件沒什麽,大不了就是賠錢。你們侵占多少就要退還多少,再付一點賠償款。”薛主任說,“比較讓人擔心的是刑事部分。過不了幾天你們就又會收到法院的傳票了。謀殺罪是有可能麵臨死刑的。”
我的心猛然一揪。
我不相信母親真的會殺人,可我又不敢肯定。
是的,掙紮在地獄中的人,一旦有機會逃生,真的是什麽都做得出來的。母親說不定真的會為了財產,而真的殺了林叔叔。
我一時之間不知道還要問什麽,我現在腦海一片漿糊,已經不能思考。
手機突然又響了起來,是個陌生的號碼。
“你好,請問是王紅女士嗎?”
“我是。”
“你的母親是王娟嗎?”
“是。”
“請你今明兩天來市人民法院領傳票……”
我的手心全是汗,黏膩膩地。
我聽見自己道了一聲好。
真是說什麽,就來什麽。
但我不能讓母親坐牢。她一輩子也是無依無靠,受了那麽多年的苦,終於有了享清閑的機會,我怎麽能就讓她下半輩子在牢裏度過?牢中有多苦,我比誰都知道,那是我這一身病痛的來源,所以我更不能讓母親去坐牢。
可沒有人願意幫我。
我噗通一下就跪了下去。
大概是太突然,對麵的薛主任也嚇了一跳,連忙後退,就要扶我起來:“林女士,你這是做什麽?”
我卻不起來。
我低著頭,“法律上的事情我不懂,我隻知道我無論如何不能讓母親坐牢。薛主任,我知道你在業內也是首屈一指的律師,請你一定要盡力幫我。不要讓我母親坐牢。”
他一定要拽我起來,“林女士啊。你是宋總的朋友,宋總也跟我打了招呼了。隻要我能做到的,我一定會幫你的。但現在不知道對方是什麽情況,所以我不能跟你打包票。但請你放心,我會盡我最大的努力。”
千言萬語也沒辦法表打我的感激,最終出口的隻有三個字:“謝謝你。”
其實我一直不相信所謂的因果輪回論。大概是我這麽多年的努力,讓我從一定程度上也擺脫了當初的貧困。讓我吃穿用度不用再看人臉色、仰人鼻息,也能夠自食其力。
可如今的我,不得不承認:達之說的對,善惡終是有報的。
我們在林家做了那麽多的壞事,終有一天這些壞事報應到我們自己的頭上。
其實,在張宥然消失的這段日子,我反反複複都在反省自己。究竟是哪裏做的不好,究竟是哪裏做錯了事情,才讓他這樣決絕離去,不帶任何的猶豫和心疼。可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身上有那麽多的缺點,我固執、偏激、倔強、木訥而無趣……
那麽多那麽多的缺點,究竟是什麽缺點讓他最終決定拋下我。
我隻知道,如果他不愛我,隻怕我說是錯、做是錯,就連呼吸都是錯的。
日子過得很單調:上班、陪床、尋醫問藥、和薛主任談案子,在絕望中尋找那麽一點點可能。
我每天忙得像個陀螺,總有那樣強大的壓力鞭笞著我,讓我不能停下來,仿佛生活就是茫然無措的旋轉,又找不到出路。仿佛這一輩子就要在這漫無目的的忙碌中消磨殆盡,在死循環中走完。
然而,總是禍不單行。
在經曆了許多次的半夜搶救之後,我已經練就了強大的心理承受能力。然而,當病危通知單下達的時候,我還是有些眩暈。
母親再次被送進重症監護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