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蓑風雨任平生(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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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到這個時候她才明白,其實她心裏也是苦的。
    要一個人去死,還是會覺得有些難過的。隻是因為她是蘇遲,因為她是姐姐,所以才一直微笑著走到現在。
    一開始說了那些話,之後誰都沒有在開口,蘇遲也沒有。
    桃花和圓寂對視一眼,同時往前走去,蘇遲默默地跟在後麵,桃花和圓寂已經引起了那些護衛的注意,隻是還沒等他們開口,就直接倒了下去。
    一個是江湖第一殺手,一個是少林寺的方丈,任何一個人站在這裏都是所向無敵的。
    蘇遲伸手擦了擦臉,眼淚卻怎麽也擦不掉。
    她其實已經很久都沒有哭過了,上一次哭,似乎還是在曲家,因為曲婉兒和曲三夫人太悲哀,才會落下淚來。
    “你為什麽不勸勸她?”白清風問千尋燕。
    “因為做不到。”蘇遲是那種,一旦做出了決定,無論前方有什麽都會一往無前的人。
    他了解蘇遲,卻不太了解他自己。
    這一路直接走到了祭壇邊上,那些站立的守衛都倒在了地上,蘇遲踏著台階,一步一步地往上走,千尋燕和白清風一直跟在她的身邊。
    蘇遲想,就這麽死掉,或許也沒有什麽遺憾了,這最後的路,她走的並不孤單。
    最後一級台階踏完,蘇遲站在了祭壇上。
    祭壇外麵倒了一圈護衛,此時還立著的,除了蘇遲他們之外,就隻剩下被綁在天柱上的蘇蔓。
    蘇蔓閉著眼睛,似乎在沉睡。
    “這是……”白清風看清了蘇蔓的臉,他腦中大震,短短一瞬,他已經想明白了蘇遲要做的事。
    “她是我的妹妹,蘇蔓。”蘇遲走上前,輕輕觸了觸她的臉,她的呼吸勻稱,在蘇遲觸碰到她的臉的一瞬間,那雙緊閉的雙眼睜開了。
    她的瞪著雙眼有些迷離,仿佛分不清真實還是夢幻。
    若是夢幻,為何那手心的溫度是那麽真切,若是真實,為何應該在南疆的蘇遲會出現在這裏。
    蘇蔓怔怔地望著,那雙眼睛沒有焦距,像是在看著蘇遲,又像是透過了蘇遲,看到了更加久遠的年代。
    還是一樣的月夜,還是一樣的心慌意亂,那個九歲的小女孩,乍然聽說了自己的宿命,慌張的不知該如何是好。於是她任性的向另一個同她一樣大的小女孩索求保護,她是那麽的蠻不講理,以為那個小女孩始終無所不能。
    那個時候,她為什麽忘記了呢?不,不隻是那個時候,是從懂事起都是一樣,一樣忘記了雖然喊她一聲姐姐,但其實她們是一樣大,在娘親肚子裏的時候,就是互相擁抱著的。
    蘇家大火那一天,她跟著大人一起跑,等到跑出蘇家才意識到姐姐沒有來,她慌了神,到處找蘇遲,待到有人說漏了嘴,說蘇遲已經被火燒死了。
    她大驚失色,隻覺得天都塌下來了,她推開奶娘衝進大火,火裏都是死人,她在火間奔跑,蘇家那樣大,她找的那麽絕望——不,九歲的蘇蔓不知道什麽叫絕望。
    她其實就是憋著一口氣,她想問問她憑什麽替她去死,想問一問蘇遲,這樣自作主張代她去死到底是什麽意思。
    她是那樣生氣,她是蘇蔓,不可一世的蘇蔓,她才不要讓那個討厭鬼蘇遲替她去死,這樣算什麽呢,她弱了蘇遲一頭嗎?
    這是她打死也不要承認的!
    她跌跌撞撞地跑,好幾次衣擺燒著,她撲滅了繼續找,她後來遇到了一個大和尚,他要她趕緊離開,她不願意,隻喊著要找蘇遲。
    人在極端的時候,不知道是不是總能生出一股特殊的力量,她硬生生推開了圓寂衝進了大火裏。
    亭台樓閣在坍塌,她終於看到了蘇遲。
    她倒在火中央,像她小時候特別寶貝的一隻布娃娃。
    蘇蔓一直都覺得自己很堅強,跌倒了沒有哭,被燙著了沒有哭,聽說蘇遲燒死了沒有哭,可是現在見到蘇遲倒在火中,她就哇的一聲嚎啕大哭起來。
    她喊姐姐,可是那個總是像個小大人一樣的小姐姐,沒有回答她。
    她喊姐姐你給我起來,可是她躺在那裏一動也不動。
    她是再也不會動了,這瞬間,她意識到在這個世界上隻剩下她自己了。
    她不管不顧要朝火裏衝,她想去拉她起來,她想帶她走,她想說誰要你去死,可是她說不出一句話來,她也沒能去到蘇遲身邊。
    奶媽到底是追了上來,她死死抱著蘇蔓把她往後拉,她哭鬧不止,可是她勢單力薄。
    她被抱了出去,她一直在掙紮,想要帶蘇遲走,直到她爹甩了她一個耳光。
    這個耳光仿佛一下子打醒了她,她忽然就不鬧了,一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裏,她在看那火,她看啊看,直到蘇家大門轟隆一聲倒塌,她心口一甜,眼前一黑,也跟著倒了下去。
    當時她腦海中最後浮上來的一個念頭就是,她要這些人都去死。
    姐姐死了,那麽你們也去死就好了。
    她討厭蘇遲,討厭她事事比她強,討厭她總是拿著姐姐的身份教訓她,討厭她總是自以為是的保護她,更加討厭她欺騙她!
    她以為她什麽都能做到,從小到大,她最不服氣的人是蘇遲,可其實她最認可的人也是蘇遲,如果這世上有一個難題誰都解不開,蘇遲一定解的開,她是那麽那麽深信。
    可是蘇遲讓她失望了,她果然還是討厭她。
    討厭到隻是因為她死掉,她就恨上了這個奪走她生命的家族。
    都去死吧,全都去死吧。
    再次睜開眼睛的蘇蔓,她活著的唯一意義,就是要這家人都去死。
    直到幾年後,她在籌謀滅了蘇家的時候,她發現了蘇遲竟然還活著。
    她想要去見她的,她想去狠狠罵她一頓,甚至是耀武揚威一通,然而還沒有等到她去見她,就驚聞蘇家讓殺手桃花去殺蘇遲的消息!
    她氣急了,拿鞭子將蘇恒抽的半死,若不是蘇恒自作主張偷偷去見蘇遲,蘇家不會發現這件事。
    也因為這一次她意識到,蘇遲活著這件事,是很多人不願意看到的。
    她不得不多想了一些,她對蘇遲的感情非常複雜,包裹在那一層層偽裝之下的,是一種切骨之痛,她很內疚,她覺得欠了蘇遲一條命,她原來一直在想著怎樣才能還她一條命。
    “這條命還給你!”她無數次地想過,她盛裝出現在蘇遲麵前,用趾高氣昂盛氣淩人的施舍語氣,對她說出這句話。
    然而這很難。
    好在蘇遲真的很命大,在殺手桃花的手下竟然還能逃了一命,她當然也知道救了蘇遲的人是千尋燕。她不如蘇遲那樣聰明,但她更擅長看破一個人的弱點,她就是利用人性的弱點,一點一點地開始了她的計劃。
    在走到最後一步之前,沒有人知道她到底想做什麽,就是蘇恒也不知道,最後的最後,她被綁在這根柱子上的時候,她終於能夠笑了出來。
    她做到了,曾經在月色下,嚇得發抖的小女孩,一步一步算計,一點一點籌謀,她終歸是做到了。
    在知道蘇遲還活著,她就一直在計劃如何走到今天這一步,她想把虧欠的都還回去。
    可是——
    為什麽,明明應該在南疆的蘇遲,會站在她麵前。
    她無法將她看做一個幻覺,哪怕月色這麽美麗,她掌心溫暖的溫度是那麽熟悉,小時候她也曾用手心摸著她的額發,要她乖乖的不要闖禍。
    “為什麽……”她聲音沙啞,嗓子裏仿佛堵著千斤重的石頭,“你為什麽在這裏?”
    蘇遲張開雙臂抱住了她,確切地感受到蘇蔓就在這裏,她沒有來遲。
    “為什麽,為什麽……”蘇蔓的聲音哽咽了,那裏藏著千愁萬緒,還有慌亂無措,她反反複複問著為什麽,就貼著蘇遲的耳邊,一聲一聲地,像在拷問她的靈魂。
    “因為,我說過要保護阿蔓的。”蘇遲歎息般地說,“所以我來了。”
    “我不要你來,你滾,你滾!”蘇蔓忽然大叫起來,因為幾日未曾喝水,聲音尖銳又殘破,聽的人心裏都蒼涼了幾分。
    “阿蔓,你為什麽覺得我會心安理得的接受你給我的一切。”蘇遲慢慢替她解開身後的繩子,“你說你不欠我,可是阿蔓,我也不想欠你啊。”
    “我不要你在這裏,我不要……”蘇蔓徹底混亂了,她孤擲一注,算進了機關才換得現在的局麵,要在蘇家和朱雀樓的眼皮子底下將蘇遲偷走,保護她讓她活下去,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要覆滅大周最好的方法就是讓其從內裏開始亂,自古以來,怪力亂神都是最能撩撥人心的,內憂外患,這是打垮一個王國最好的方法。
    是的,她從一開始就算計好了,那一樁一樁看似有鬼,實則有人在鬧鬼的離奇案件,有些是她先查出因果,再設計蘇遲往裏鑽的,比如曲婉兒的死,有的是她穿針引線讓事件發生的,比如寡婦命案和碧波莊的鬧鬼事件,碧波莊一直是蘇家安置財物的一個藏寶點,這也是她選上碧波莊的一個理由,能讓蘇家倒黴她很樂意。
    她一點一點地將蘇遲拉入死胡同,看似被逼入絕境沒有了出路,其實不過是她為了自己能偷龍轉鳳鋪好路罷了。
    她會成為蘇遲,成為臨安城裏最負盛名的靈媒師,而後順其自然地走上神壇,再由早就找好的人來將她挑下神壇。
    她算無遺漏,拉伊族,趙禎,趙休愛,甚至是徐家還有顧家,她全部成功的抓住了弱點,讓他們不得不替她做事。
    但這個計劃裏,她算漏了蘇遲。
    她忽然吃吃笑了一聲,沒有了繩子的束縛,她站立不住往前倒去,蘇遲接住了她,她的頭擱在她的肩膀上,她忽然覺得很累,前所未有的累。
    她緊繃了十年的那根弦在此時忽然鬆下,千思萬緒一齊湧上來,她抓著她的手臂,覺得特別特別的委屈。
    “這樣算什麽啊……”算什麽啊,到最後,她仍然還不了她一條命嗎?
    這一切與十年前有什麽分別?
    她以為自己長大了,已經不是那個無能為力的小女孩兒了。
    原來兜兜轉轉,一切仍然回到了原點。
    十年前,蘇遲代替她成了棄子,死過一次。
    十年後,蘇遲仍然代替了任性的她,要再死一次。
    “算什麽啊?”她找不到答案,她緊緊咬著牙關,當蘇遲的手輕輕撫上她的頭時,她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我果然、果然是最討厭你了!”她討厭這個人。
    但是——
    “對不起姐姐。”
    果然還是最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