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我以我血酬知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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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成碧此時最恨的必然就是衛飛卿,當下咬牙切齒,恨不能回過頭即便用咬也要咬下他兩塊肉來。
    衛飛卿冷冷道:“你已經徹底失去隻活在你幻想中的那個人,你如今隻剩下衛雪卿供你掌控而已,你活在他身邊將要如何折磨他,我一時之間真是想象不出來。”
    關成碧尖叫道:“你住口!你憑什麽做出一副關懷卿兒的模樣!你這賤種,你沒資格關懷我的卿兒!”
    “我沒資格?”衛飛卿複述一遍,湊到她耳邊充滿惡意笑道,“照你的話說,我與衛雪卿可是嫡親的表兄弟啊。他在這世上除了你們這對惡心人的爹娘、他那個不懷好意的‘親兄弟’以外,可就隻有我這一個親人了。我不關懷我表兄,難道指望你們這幾個人來關懷他麽?”
    關成碧被他口中那“表兄弟”幾字刺激得整個麵部都有些扭曲了。
    同樣被這三字刺激的還有賀小秋。
    忽然回過頭直視賀小秋見鬼一樣的表情,衛飛卿笑道:“秋伯,這瘋婆子說我娘親是衛盡傾的親姐妹,說我娘親當年處心積慮接近我爹就是為了殺死他。您說這事我該怎麽理解?”
    他麵上雖在笑,但他語聲中分明一絲一毫笑意也沒有。
    賀小秋心中一片駭然。
    他從適才關成碧那段話中已推斷出今夜這整件事走向。
    他至今不知道衛飛卿為何出現在此,但他知道衛飛卿既然出現在此,得知衛君歆身世的秘密便是必然之事。
    他更知道衛飛卿明知道他並非賀春秋與衛君歆親子,但他卻叫關成碧誤以為他是衛君歆之子?
    他又從衛飛卿口中聽到衛雪卿的“親兄弟”幾字,他難道就沒有認定,他自己才是衛雪卿的“親兄弟”?
    賀小秋隻覺頭疼欲裂。
    他看著衛飛卿,隻覺這個他由小看到大這才數月不見的孩子竟如此陌生。
    他切切實實感覺到這個孩子正以迅捷無倫的速度在遠離他們,遠離賀氏夫婦。
    賀小秋為之感到恐慌,他很想對衛飛卿解釋一些什麽,但他張開口才發覺他竟無話可說,他一個字也不敢說。他為了這個發現而更加恐慌。
    衛飛卿未必就沒有對他有過期待,但看他這時候的模樣,終究也冷下了眼神。
    在這時候,一個人一瘸一拐出現在他視線裏,周身灰撲撲破破爛爛比當日在大明山還要更加狼狽到看不出原貌,卻如同一道光瞬息就奪走他全副的注意力。
    某一時刻衛飛卿甚至感激段須眉出現在此時,此刻。
    讓他對於一些人一些事徹底的失望還未落地生根,就因見到他而煙消雲散了去。
    這很好。
    衛飛卿腳步未動,目光卻在熱烈迎接他,麵上也不由掛上了兩分真心的笑意。
    段須眉渾身都是傷。麵部焦黑,頭發焦黃,右腿想是被火藥炸了個正著,整條腿血肉模糊,連爛肉都被熏成焦黑色。但——
    衛飛卿一眼看出,他渾身並無致命傷勢。
    麵上那兩分笑意不由自主便化作了八分。
    北堂嶽喃喃道:“他竟當真活著出來了……這怎麽可能……”段須眉活著出來,不僅意味著他自己活了下來,同時也表明整座地宮中的火藥都已被清理幹淨,零祠城中除了他名下的商鋪受到損傷,想必全城百姓都安然無恙。
    這當真……不可思議。
    衛飛卿十分愉快笑道:“這世上任何凶險之地哪有段須眉不能縱橫?隻有他不想活的時候,沒有他不能活的時候。”
    是以他高興,因為段須眉終於也開始回護自己了。
    北堂嶽目光從段須眉身上回到他的身上。
    這一場眼看就要波及全城的大災禍究竟為何如此輕易就被磨滅掉?
    似乎是因衛飛卿層層剝析與當機立斷,又似乎因為段須眉一刀攬全局。
    但實則是因這兩個人共同所做的努力。
    這兩個人來了,是以今夜所有原本注定要死的人都活下來了。
    段須眉終於行到衛飛卿麵前時,衛飛卿甚還有心情與他開玩笑:“你是如何毀去那些火藥?不是說都點燃了麽?難道你挨著挨著去斬斷了所有火藥的火撚子?”
    他必須開這玩笑。
    不然他怕自己忍不住要放開關成碧去抱一抱這個相識甚短、卻如此值得他信賴的朋友。
    段須眉卻一本正經回答道:“一根一根斬斷太慢了,趕不上。我掀掉了整塊地,用泥土撲滅了火藥。”說是撲滅,實則用徹底埋葬來形容或許更合理些。
    不由自主去想象此刻那地下宮殿已變作何等模樣,又想象漫天塵土葬火藥是何等壯觀景象,衛飛卿甚是景仰向他單手行禮:“果真是你才能做到的事,佩服佩服。”
    段須眉整個人都因為他這兩句話而放鬆下來。
    放鬆過後,他一瞬間便露出深重的疲態,他一路拖在地上的破障刀上的鐵鏽也似乎更深了一層。這短短幾刻鍾他所做的事,沒有殺人那樣沉重,卻比殺數十人甚至數百人都更為艱難與疲累。
    但段須眉心裏頭卻很高興。
    因為衛飛卿端端正正的站在這裏迎接了他。
    段須眉道:“接下來我們做什麽?”他就算有腦子,他這時候也已疲憊到全然不想用了。
    衛飛卿撤開斬夜刀,將關成碧推到他麵前:“你看著她。”
    段須眉如他所言將關成碧掌控在手中。
    他疲憊得手勢都是虛的。
    但一晚上因為他們兩人不斷將關成碧如同貨物一樣交換的憤怒不已的石元翼卻依然半分也不敢動。
    他次次都以為這兩人已力竭了。
    這兩人次次都毫不留情的再捅關成碧一刀。
    關成碧渾身的血液仿佛隨時都有可能要流幹。
    他怕得連呼吸都快停止了,他哪裏還敢擅動?
    衛飛卿放開了人,收起了刀,自身上撕下一幅衣襟,在段須眉身前蹲下,小心翼翼將他還在流著黑血的右腿紮住。
    眾目睽睽。
    衛飛卿抬頭衝段須眉微微一笑:“先止住血,回頭好生處理。”
    他臉上的易容早在地宮中麵見清心小築眾人之時便已粗暴抹去,此刻臉上又是一團汙髒。
    再是汙髒卻也不能掩他在段須眉眼中光彩。
    那一笑粲然生花。
    段須眉問他要做什麽,這就是他最想做的事。
    他做完這件事,才有功夫去理會其他事——其他事之中最重要的卻依然不是雙方紛爭又或者段須眉手中那個人:“我們前往長生殿的目的……這一晚竟已被遺忘得幹幹淨淨了。”
    他們的目的,自然是找繞青絲解藥。
    段須眉聽了他話便衝煜華問道:“可有繞青絲解藥?”他與繞青絲的交集全因煜華,此刻下意識便向她詢問。
    煜華這一晚很承了他們一些情,但她並不是個有恩必報的人,或者說她是絕不會拿衛雪卿看重的利益來報答她自己欠下的恩情。她道:“原先自然是有的,現在麽,想必已成為地底下一蓬灰了。”
    段衛二人自然不信她這番鬼話,但他們也很了解煜華為人,便幹脆舍棄了她這頭,衛飛卿笑道:“如此看來,隻好帶這瘋婆子前往登樓走一趟了。”
    他們的第二打算原就是找不到繞青絲解藥便至少要尋一個夠分量能威脅到衛雪卿的。如今段須眉手中那人分量之重,倒使得兩人也不算一無所獲。
    石元翼尚未發聲,賀小秋卻已臉色一變道:“不行!我奉莊主之令,要將關氏帶回莊內。”
    衛飛卿麵上笑意不變,眼神卻已有幾分發冷:“秋伯,我沒記錯的話,這瘋婆子好像是我與段兄抓獲?”
    賀小秋聞言一怔。
    他當然知道關成碧是為衛飛卿所擒,更知道在場所有人性命都為衛飛卿所救。讓他愣怔的是,他從未想過要將“衛飛卿”這三個字從清心小築中拆卸出來。難道衛飛卿所抓之人,不就等於清心小築所獲?
    動了動嘴,賀小秋有些艱難道:“飛卿,莊主說的話,難道你已不打算理會麽?”分明衛飛卿從小到大,從來都將賀春秋的話當做聖旨一般,從來沒有真正違背過賀春秋的任何意願。
    衛飛卿眼神更冷:“我聽他的話,我將自己當清心小築少莊主,然而可還有別的人這樣認為?難道諸位心裏就真個將我當成‘少莊主’了?登樓率眾圍攻關雎,此事可有人知會我一聲?秋伯率人前來攻打長生殿,此事十有八九更與我身世相關,可有誰記得與我通個信?”
    賀小秋目光複雜看一眼段須眉:“你當時正與這位關雎令主在一起,莊主他……”
    “原來他也知道我在何處,與何人在一起啊。”衛飛卿打斷他話冷笑道,“他不聲不響的,怎的就不怕我被他那些武林同道一怒之下轟成肉渣?”
    然而衛飛卿又豈是會輕易被人轟成肉渣之人呢。賀小秋看著他,心裏明知這道理,卻也無法在此時說出口,隻道:“莊主當時發信叫你回去……”
    “我卻沒有聽從。”衛飛卿麵上笑容已全然冷下去,“是以他便懶得管我了。說到底,他總是想要我聽話。我萬事順他的心意,他才能撥出兩分閑暇來在意我的死活。”
    賀小秋徹底閉上了嘴。
    衛飛卿這話語中固然有走偏之意,然而他有一句話卻並未出錯:賀春秋與謝殷接到衛莊傳書、商議圍剿關雎與長生殿之事時,確實並無餘力來考慮衛飛卿的安危。
    賀春秋並不是不關心衛飛卿,他隻是習慣了認定衛飛卿能夠照管他自己的一切。
    今次跟隨賀小秋前來的清心小築之中有不少人當日都參與大明山營救衛飛卿的行動,自打在長生殿見到衛飛卿便已憋了一肚子的疑惑,這時聽衛飛卿與賀小秋你來我往半晌,雖仍未盡懂其中的含義,但至少他們眼睛見到的一個事實是:衛飛卿正與段須眉在一起,衛飛卿救了他們的同時也救了長生殿中人。
    雖說他們當日並未見到衛飛卿在東方家中是如何被段須眉拿捏,但他們卻各個都親眼見他被困大明山地穴之中時是何等慘狀,之後又是如何的九死一生。他們適才見到衛飛卿對段須眉的態度,見到比起他們這些“自家人”,衛飛卿明顯更將段須眉這個原本的大仇人當做親近之人,這如何能不刺痛他們的眼睛?
    他們卻已選擇性遺忘了當日衛飛卿被困大明山雖說有段須眉出力,但他後來能夠脫困,同樣是段須眉在最關鍵之時舍命相救。
    當日曾在地穴中為救衛飛卿而織網的寇東忍不住踏前一步道:“飛卿,你究竟是怎麽了?你莫再與賀管事鬧了,有什麽問題咱們回去再說。難道你……你與這賊子在一起久了,竟一時連是非對錯也給忘了麽?”
    “是非對錯?”衛飛卿喃喃重複一次,衝寇東行了一禮,“還未答謝寇八叔當日援救之情。隻是八叔,是非對錯又是什麽?難道清心小築就必定是對的?難道旁的人就必須是錯的?”
    “清心小築自然是對的。”與寇東同為織夢者的施海岩亦上前一步大聲道,“飛卿,莊主幾十年來統領武林正道,你何時看他行差踏錯過?你莫再凡事,趕緊回來,這些日子發生的事咱們都會代你向莊主求情。”
    “我也希望清心小築是對的,希望他還是像從前那般是我仰視的對象,是不會因為一己之私而行差踏錯之人,然而我卻一天比一天更多察覺到這其中錯了太多。”衛飛卿自嘲一笑,“各位叔伯不必再勸了。諸位來到此地,並不是因為是非對錯,而是弱肉強食。今日如明知長生殿高手俱在,難道所有人還會走這一遭?至於我,我若不能親自弄懂我想要尋找的真相,清心小築我是不會再回去了。”
    幾人還要再勸,衛飛卿卻已不看他們,轉向賀小秋冷冷道:“您想要留在這裏將長生殿之人殺個片甲不留我也不攔著您,隻是我身為晚輩免不了還是要提醒您一聲,衛雪卿率領的長生殿之人此刻可不在關雎,而是在登樓。而您殺完這一幹等之後要如何收拾零祠城中的爛攤子又或者一走了事,自然更由您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