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我以我血酬知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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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賀小秋這時才明白他適才說要將關成碧帶往登樓是為何意,不由渾身一震,失聲道:“我們……”
    “你們自然是被衛氏兄弟聯合起來耍弄個徹底。”衛飛卿冷笑一聲道,“賀莊主何等理性睿智之人,我真不敢相信他明明猜到衛莊的底細,竟然還敢這麽做。”
    賀小秋心中一片苦澀,暗暗想道,正因為猜到其中底細,這才敢去相信啊……
    “至於你,”衛飛卿轉向北堂嶽道,“你可想要這瘋婆子活著?”
    北堂嶽自然想。他一心隻忠於衛雪卿,即便明知關成碧存活對於衛雪卿並非好事,但他更知道關成碧對於衛雪卿的意義所在,哪敢就讓她交待在衛雪卿渾然不知之時。
    衛飛卿道:“我若將她扔在此處,即便有你與石元翼護著她,她必然還是要被啃得渣都不剩。”
    北堂嶽目光從長生殿與清心小築眾人身上一一掠過,心知他說的不無道理。此刻玄武堂之人由唐無方往下,誰不是怒火高漲欲殺關成碧而後快?即便他手下的人馬還能與玄武堂對抗一時,但想要阻止清心小築將其帶走便是萬萬不能了。
    這等情形下,衛飛卿想要將關成碧帶去見衛雪卿竟似成了最能保障她安全的辦法。
    他倒並未懷疑衛飛卿所言不實。畢竟以衛飛卿性情,他如真想殺死關成碧,隻怕早已一刀宰了她。
    想到此處,北堂嶽道:“你想要什麽?”
    他與衛飛卿本質上都做慣了商人。衛飛卿適才一開口,他便知即便這是衛飛卿本身就要做的事,但當其中能夠換取另外利益之時他也絕不會手軟。
    衛飛卿淡淡道:“我要你做的事,原就是你應當要做的事。你身為零祠城幕後的主腦人物,應當要負責的可不止一個長生殿而已。城中後續的一切,便由你想法子來解決好了。當然,前提是我這位秋伯願意放棄今夜險被炸死的仇怨暫且饒過你們性命。”他說後後麵一句,語聲之中嘲諷之意全不掩飾。
    一時北堂嶽與賀小秋,長生殿與清心小築眾人麵色都不太好看。
    北堂嶽適才想到的事,石元翼自然也想到了。他今夜耗損亦不算輕,已無自信能在周遭環伺中護關成碧周全。眼睛一眨不眨盯著關成碧,他腳步不由自主往前行了一步。
    衛飛卿自然看在眼裏,心裏不由冷笑一聲,口中淡淡道:“今夜我二人對諸位已仁至義盡,將後之事,就請諸位自行解決吧。”
    他這話說完,便是不打算再理會這一爛攤子事,這就像要離開了。
    唐無方與玄武堂一幹人等聞言齊齊往前逼近一步。
    自衛飛卿說要將關成碧帶走,他們便已經開始全心全意做準備。
    他們不在乎稍後是不是要以寡敵眾,不在乎是不是就要葬身此處,他們的命原本就已經是撿回來的。
    但在他們死之前,他們必然也要拖著關成碧一起下地獄。
    關成碧亦在盯著他們,目中一絲情感也沒有,冷冷冰冰問道:“唐無方,你有什麽打算?殺了我之後就去衛莊投奔衛盡傾?”
    唐無方握緊手中劍:“若我等能夠活著出去,自當如此。”
    他與眾人都不是傻瓜。關成碧先前說那話,縱然他們一時被蒙蔽,但很快便想透其中關節。他們做出的決定,自然也就與關成碧原先所預想的一模一樣了。
    關成碧咬緊牙關,竭力想要維持高傲的神態,眼淚卻無法控製的和著麵上的血一滴滴流下來。
    萬分狼狽。
    無人注意到段須眉在這過程中吹奏了一聲笛音。
    即便有人注意到,卻也無人猜到他是在作甚。
    是以大雕倏忽而至,段須眉提著關成碧,衛飛卿閃電一樣將煜華從賀小秋手中奪過來,四人頃刻乘上雕背下刻就消失在眾人眼前之時場中竟無一人反應過來。唐無方佩劍尚還握在手中,石元翼依然隻朝著段須眉與關成碧適才所站位置跨出一步,賀小秋尚在左右為難,然後他們便同時失去了他們的目標。
    石元翼清醒過來便是朝著已然隻能看見一個隱隱約約黑影的半空之中大吼一聲,隨即立時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口中喃喃道:“登樓,登樓……”一邊說一邊已要跟隨大雕離去的方向而去。
    他想走,卻有更多人不想他走。
    唐無方橫劍攔在他麵前,冷冷道:“既然暫時叫那賤人逃脫一命,那就隻好先用左護法祭劍了。”
    石元翼喝道:“讓開!”
    回答他的是數百兵器齊齊出鞘的冷厲聲響。
    此刻擋在石元翼麵前的所有人,無疑都是阻礙他前去尋找關成碧的敵人,雙方之間,又哪裏還有半點同門之誼?石元翼雙目血紅執劍在手:“師妹不希望你們繼續活下去,那你們便都去死好了。”
    *
    賀小秋與北堂嶽無聲對峙。
    北堂嶽身邊不知何時也已悄然聚集了一幫人,都是陸陸續續從城中趕過來向他複命之人。
    自然並不如清心小築人多。
    現下賀小秋有兩個選擇:其一先行選擇與餘下的長生殿之人殊死拚殺,而後解決零祠城剩餘事,前去馳援登樓。其二暫且放過長生殿之人,畢竟在場每個人都清楚:長生殿內部同樣還有一場無論如何無法避免的廝殺。
    賀小秋會如何選?
    *
    煜華坐在大雕背上,看著下方迅速變得遙遠渺小的零祠城,呆呆想,她此番能見到衛雪卿嗎?她要如何告訴他此間事?衛雪卿還能夠回到這裏來嗎?
    乘上大雕最初的震撼過後,關於段衛兩人何以一夜之間出現在距離關雎千裏之遙的長生殿答案已不言自明。
    但煜華不關心這個,她一心隻想著衛雪卿,以及另一件她必須要問出口的事:“為何要帶我離開?”
    衛飛卿並不看她,隻淡淡道:“我以為你會更願意跟我們走。”
    她自然願意。她一分一刻也不願再與石元翼待在一起。隻是……
    煜華咬唇道:“衛飛卿……為何你總是如此坦然?”
    在大殿之中是那樣,分明她的性命與他全不相幹,他卻順手將她從石元翼劍下救出來。分明她是誰的女兒與他們全不相幹,他們卻天經地義一般出言幫她。此時亦是這樣,知曉她不想待在那處,他便自然而然帶她走了,全不顧他們實則從頭到尾都是敵人,他根本就隻該如大殿初見時那樣與她甫一見麵便大打出手。
    衛飛卿道:“順手為之,不必掛懷。”
    煜華發呆片刻,忽道:“是不是因為你明知我留在那裏,隻會看見他頭也不回的追著你們前來的背影,看見他全然忘懷我這個人存在,是以你才順手帶走了我?”實則在衛飛卿說他要帶關成碧去找衛雪卿之時,她已預想到那番景象。此刻若說她有甚感受,大抵……是劫後餘生。
    衛飛卿衝她笑了笑:“你一個年輕美麗的女孩子,你給我一刀,我便還你一刀,這是天理。但你沒做過的事,卻不必為此遭受太多折磨。”
    呆呆看他半晌,煜華低聲道:“你與段須眉……我不討厭你們。可我為了尊主,還是會想方設法殺死你們。”
    她當然知道這兩人不是真的好心帶她去與衛雪卿相會。這兩人所做的一切,包括順手解救了零祠城、長生殿與清心小築的危機,目的不過是要化解關雎之危。
    衛飛卿不答反問:“你將衛雪卿看得比命還重,他呢?他為何要將你留在長生殿中?難道他不知你與石元翼之間矛盾?”
    “他便是知道才會如此做。”煜華麵上略過一絲慘然,“我從前……未必對那人就沒存過些許希望。他知道,是以他才做了如此安排。”然而這一番原本出於衛雪卿難能體貼好意的安排,卻終究磨滅了她心底裏最後一絲對於親情的向往。
    衛飛卿有些嘲弄勾了勾嘴角:“這衛雪卿該厚道的時候狠辣,該果決的時候偏要天真,當真有意思得緊。”頓了一頓,他又道,“你若願意,也可以說一說你與石元翼之間事。”
    段須眉聞言不由看他一眼。心道這人說衛雪卿天真,難道他自己不是更甚?總是同情不該同情之人,總是對身邊任何人都存一份透徹的理解與體貼的心意,總是在最適當的時候對人表達最適當的關懷。
    “又有什麽可說呢?隻怕你猜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吧。”煜華自嘲笑一笑,看一眼早被段須眉點了昏睡穴的關成碧,“她與石元翼乃是青梅竹馬的師兄妹,自幼長於長生殿。石元翼中意她,她卻傾慕衛盡傾。後來她與衛盡傾成婚,石元翼……哈,石元翼醉酒與我娘親一夕風流。後來我娘親因生我而死,我也險些被他掐死,是因為……是因為她開了口,我才得以活命。在他的眼裏,我娘親也好,我也好,不過是他一時糊塗愧對心上人的證據而已,隻怕我存在一天,便是在抽他的耳光。我娘親無名無分,從前也不過是殿中一位侍女,我至今連她完整的姓名也叫不出……但實則我自己的姓名又何嚐完整?煜華,煜華,難道我能跟人講我姓煜麽?這真是……何其可笑。”
    她短短幾句話就講完關於她自己身世的故事。二十年來長生殿人人都知道,卻無人聽她親口講述過一句的故事。每講一個字,她便對衛飛卿感念多一分。每感念他一分,她心裏的慚愧便更深一分。
    衛飛卿忽道:“你可以姓衛。”
    煜華一呆。
    段須眉淡淡道:“你也可以姓段。”
    “你還可以姓周,姓吳,姓鄭,姓王。”衛飛卿道,“為何你要執著於姓石呢?哪怕這世上沒有第二個姓煜的人,卻不代表你就不能大聲告知天下人你就是姓煜。重要的是,你根本不必逼著自己去強求一個你內心裏也未必就願意追隨的姓氏。”
    煜華半晌苦笑道:“多謝你。”
    一時再無人出聲。
    人生哪有那麽多如意的事呢?她想道,衛飛卿說的真是有道理。她一心想要有個堂堂正正的姓氏,可那個姓石的人難道就過得比她更如意?他也不過是區別於她的另外一種求不得而已。他也好,關成碧也好,他二人雖位列長生殿左右護法,可他們二十年來宥於自己的求不得之苦,困守其中,不見外物。確實對於他這個人本身,她內心或許從未有太多的渴求,甚至有可能不無輕鄙。
    因為她是那樣心疼與重視肩負一切的衛雪卿啊……
    不知何時,段須眉也拂了煜華昏睡穴。
    衛飛卿悠悠道:“你這是做什麽?”
    段須眉淡淡道:“我以為你想安靜一會兒。”
    衛飛卿道:“不如我們也來聊一聊你身世的故事?”
    段須眉道:“難道此時不應當是聊你身世的故事?”
    “我哪有什麽故事。”衛飛卿淡淡道,“如若我當真是衛君歆兄長的兒子、是衛雪卿的親兄弟,那衛莊又打哪來?難不成他與我竟當真還有第三個兄弟?”
    “如若你不是,那你又是誰?”
    衛飛卿閉了閉眼。
    這句話如同刀子插在他的心上,鋒利得連他一向自認無堅不摧的心髒也仿佛在一瞬之間聽見撕拉一聲響。
    如果他不是衛盡傾的兒子,那他又是誰?如果他不是,賀春秋為什麽要說他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