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我以我血酬知音(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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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須眉並不想說這句話。他看見衛飛卿的神情,連他自己的心也仿佛跟著疼了一疼,在那瞬間他忽然就理解到了衛飛卿總是用可憐的眼神注視他是一種什麽樣的心情。
他不想,他卻更不想見到衛飛卿一再的逃避。
段須眉道:“賀春秋為何會上了衛莊的當?”
“因為賀春秋猜到衛莊的主人便是衛盡傾另一個兒子。而衛盡傾的那個兒子,同時也是他的親侄兒。他自信衛莊與他一般想要滅掉長生殿,卻萬萬沒想到他的親侄兒卻掉轉頭與衛雪卿合作,想要滅掉的人竟然是他。”
“賀春秋猜到衛莊的主人是誰,那他又知道那個誰究竟是誰麽?”
衛飛卿閉口不言。
段須眉自己回答了這問題:“他當然知道。”衛莊那個如若真是從賀蘭雪的肚子裏鑽出來的孩子,世上又有誰還能比賀春秋知道得更清楚?
段須眉又問道:“衛莊引你我來此的真正目的為何,你知道了麽?”
衛飛卿麵上忽生起一絲極為罕見的煩躁:“我不知道。”
段須眉盯著他眼睛:“你知道。”
“我不知道!”衛飛卿聲音冷不丁抬高,“我也不想知道了!”
兩人眼也不眨的對視半晌,終究還是衛飛卿先行別過頭去。
他別過了頭,是以沒有看見段須眉凝視他的眼神逐漸變得無奈又憐惜。
從未在段須眉身上出現過的無奈,與憐惜。
*
建州城原本隻是中州一個十分不起眼的小城。
二十多年前,城裏興建了一座樓。
名為登樓。
建州登樓。
世人知登樓而知建州。
建州城從此名噪天下。
近日建州城一日更比一日動蕩。
隻因原本身為正道魁首天下無人不仰慕的登樓一日更比一日多出了許多流言蜚語。
先是登樓少主謝鬱六年前宣稱已剿滅天下第一殺手組織關雎,孰料如今赫然排在七殺榜首的關山月段須眉當年正是為謝鬱所放過,恢複生機的關雎如今卷土重來,謝殷為瞞下這消息不惜威逼利誘半個武林。如此苦心孤詣,卻終究還是為人流傳出來。
再有當日長生殿與關雎合謀於桓陽城外抓獲的千秋門與南宮世家一幹人,謝殷早與長生殿達成協議將兩派掌門接回登樓。至於為何是接回登樓而不是放眾人回歸各派,全因謝殷生怕七大門派中其餘五派泄露關雎之事,因此強留兩派掌門暫且在登樓“做客”。
這消息原是並沒有太多人相信的,但有好事者夜訪登樓,雖說未能登堂入室,卻在一晃眼間實打實見到了千秋門與南宮世家當日失蹤的眾人。
此事當即在建州城引起了軒然大~波。
卻仍然沒完。
前些日子一舉將關山月段須眉推上七殺榜首的徐離山莊一案,不知何人將當年徐離與玉溪門一段往事編做了話本,如今業已在各地茶樓酒館流傳開來。這事若隻涉及到玉溪門與徐離也就罷了,畢竟雙方都已隕落。但這話本之所以流傳如此迅疾廣泛,全因其中提到權聖謝殷當年明知徐離所做一切,卻一手將徐離山莊推到武林正派、機關大師的位置,更將徐離宣揚成忍辱負重、人人敬仰的大俠。
這本子若放在確認千秋門與南宮世家門人正在登樓之前或許也無人肯信,到了如今,卻已公然流傳在建州各處,成為大街小巷飯後談資。
宣揚者似渾然不怕謝殷雷霆一怒。
隻因在這建州城中一向比城主、比官府更像真正意義上的一城統帥的謝殷已數日未在城中現身了。不止謝殷,整個登樓都如一夜之間從建州城憑空消失了一般,無論眾人如何嘲諷怒罵又或者更多希望有人出來解釋一二的,都未得到任何理會。
他們若真個消失、又或者幹脆畏罪潛逃了反倒好,但眾人卻又明知人就在登樓那兩扇緊閉的門扇後麵,這就不由得所有人一天比一天更失望。
自然也有人提出來這些流言一環扣一環,十有八九乃是有人陷害登樓。但一則證據確鑿,二則仍是登樓自己閉而不出的態度讓有心為其辯解之人都找不到合適的理由。
但靜坐在茶樓之中聽了這半晌的衛飛卿與段須眉卻知道,謝殷與登樓並不是不想解決這些事,他們隻是騰不出手來解決。
隻因布置這些流言的人在那之前便已算準了要趁登樓自顧不暇之時再來放出這些話。
而以謝殷對於建州的掌控力,布局之人若非選在登樓大半之人外出、內部又遭受突擊之時暴露這些事,想必也無法順利流通建州城。
何其精心。
何其精準。
段須眉道:“布置此局之人是衛莊還是衛雪卿?”
“應是合力而為。”衛飛卿笑了笑,“衛雪卿忙得腳不沾地,能夠與他同樣精準把握每件事尺度的自然隻有他那個兄弟。”
“他們為何要如此做?”段須眉皺眉道,“難道衛雪卿沒有把握鏟除登樓?”
衛飛卿端起茶盞自斟自飲一杯:“即便是傳說中的九重天宮來此,難道就有把握鏟除登樓了?誰又知道謝殷手中究竟還保有多少實力呢。至少清心小築的底蘊,即便我與阿筠也從未看清過。”
而謝殷恰好是當今武林中唯一與賀春秋比肩之人。
段須眉道:“我們要如何做?”
衛飛卿看他一眼:“既然你如此心急,那咱們就直直闖進去好了。”
段須眉聞言一頓。
他當然著急。
他聽了衛飛卿的話,也一路隨他主意,卻不代表他不憂心關雎之中情形。
嚴格來說,這才是他們離開關雎的第二天,關雎出事的第三天。
段須眉道:“你原本就想的是要直闖進去?”
衛飛卿頷首。
“那我們又為何要降落在城中來?”
衛飛卿指一指他腿上已然重新裹一遍的幹幹淨淨的傷處,笑道:“我說過了,替你治傷才是我心中最重要之事啊。”
……
段須眉突然很懷念適才他憋屈發怒心煩的樣子。
至少要比他恢複常態句句話都反過來讓他憋屈心煩要更好!
衛飛卿這話並非說謊,隻是也未說全。
他們還為了將關成碧二人安置到城中來。
登樓目前不知是何情形,他二人都有傷在身,貿然再帶兩個人質在手中,必然隻會成為負累。而他們想要拿關成碧煜華二人要挾衛雪卿,自然也不是真要將人架在刀上帶到他眼前才作數。
再喝一口茶,衛飛卿扔下幾枚銅錢,兩人朝著通往登樓的路上前行去。
登樓名為一座樓,實則是一片樓。
登樓被宣稱為大門緊閉,但實則登樓並沒有大門。
連通登樓與建州城的,是一座長廊。長約一裏的長廊前方是城區,後方便是名震天下的登樓光明塔。光明塔是登樓的第一座樓,也是武林之中矗立二十年的標杆。
光明塔從不關閉,所有人都可以進入塔內,查閱武林之中發生的大事、小事、俠士與其生平事跡、惡徒與其生平事跡、登樓所抓之人生平、榜單之上所有人生平。有人道光明塔中遊一日,悉知江湖百年事。這話自然是誇張了,卻能從中窺見光明塔在江湖人心中分量。
塔共七層,雖說從不關閉,但愈往上之人卻愈少。據說能上到塔頂之人,便能真正知曉江湖三十年間的一切辛秘。
然而號稱從不閉門的光明塔,此刻卻分明大門緊閉。
衛飛卿抬眼望塔頂,忽道:“你說咱們上到頂樓去,是不是如今困惑我們的所有事就當真能夠立即知曉?”
段須眉道:“你想去,那便去。”
搖了搖頭,衛飛卿嘲諷笑道:“如當真能知一切事,謝殷又怎會麵臨今日之窘境?不過是些哄騙人的玩意兒罷了。”
段須眉望著塔樓前那旗杆發呆,忽道:“當年我義父與十二生肖的頭顱就被懸掛在這上麵,受萬千人圍觀唾罵。”
衛飛卿聞言一怔,不由收斂了麵上笑意:“你……來過此處許多次?”
“隻來過一次。”段須眉淡淡道,“當年我傷好之後來到此處,我義父的頭顱早已不見了。我立誓有朝一日取了謝鬱的人頭再來此處,為他祭奠。”
然而這麽多年來,他始終未取謝鬱人頭。又或者在他內心深處,他從未想過要取謝鬱人頭。
衛飛卿回想他當日情形,武功全失,經脈盡斷,等他來到此地時已不知距離那事過去了多長時日。
關於他義父的頭顱如何曝於人前,又在人前懸掛有多久,他連這些想必也都隻是從旁人口中聽說而已。
衛飛卿看著他,柔聲道:“你還有什麽想法沒有?”
段須眉漠然道:“我想將一整座登樓鏟平,刨開這裏的每一寸土尋找我義父的下落。”
“現在呢?”
“現在,”段須眉看向他,“現在我們去找謝殷吧,我有兩句話,很想要問一問他。”
衛飛卿便隨他一起繞過了光明塔,向著登樓的第二座樓萬言堂行去。
隻是行了幾步,衛飛卿終究忍不住又停步看一眼身後的光明塔。他總覺得,那個地方並不像看上去那樣平靜。裏間此刻是什麽樣呢?是守塔的所有人都跑出來對抗長生殿是以閉塔,又或者……
他忍不住問道:“為何直到此時咱們仍未見到半個人影?你說這塔中此刻有人嗎?”
段須眉亦隨他回身望著那座塔,半晌淡淡道:“有人。”他內力之強,耳力之敏,自然遠非衛飛卿可比。
“那你適才還要我想去就去。”衛飛卿道,“莫不是此刻在上麵的人都不頂用,咱們輕易就能登上塔頂?”
段須眉淡淡嘲諷瞥他一眼:“那要去走一遭才知道了。”
衛飛卿撇嘴。
不料段須眉卻又向他問道:“長生殿與登樓此番交鋒,你猜誰勝誰負?”
“五五之數。”此事衛飛卿心裏已揣測過許多次,此時答他並不猶豫。
“如若他們相持不下,你可會偏幫哪一方?”
“衛雪卿好了。”
“為何?”
衛飛卿微微一笑:“因為我一向偏幫弱者啊。”
段須眉挑眉:“衛雪卿弱?”他明明記得某人曾說過衛雪卿比他們兩人加起來還要更強。
“衛雪卿實力不弱,頭腦不弱,手段不弱,可他卻被衛盡傾與關成碧這對夫婦欺淩得像隻小狗兒。”衛飛卿笑道,“我真是一想起來,就覺他可憐得緊。”
段須眉板著臉道:“我最煩你看任何人都可憐得緊。”
衛飛卿撲哧笑出聲:“說得就跟你與我有甚差別似的。”
他當日在關雎幫著謝鬱說話,他也同樣放棄了奪他性命。他在長生殿幫著煜華說話,他也同樣放棄用煜華來要挾石元翼。他這時候說要幫著衛雪卿,他身家性命都還捏在衛雪卿手中卻也沒有說個不字。
衛飛卿自認是性情中人。
段須眉卻是個比他還要更隨性更豪氣的性情之人。
段須眉也是個為了朋友願意兩肋插刀之人。
謝鬱不是他的朋友,衛雪卿也不是,但他是。
唯有如此,他二人才成為了同道之人。
衛飛卿笑道:“好歹當初在大明山上,衛雪卿彈奏一曲《高山流水》你我卻誰也不肯收下,如今看他這般可憐,咱們就收下這一回又如何?”
他說話聲中,兩人已行到了比光明塔大了好幾倍的萬言堂之前,段須眉一腳踹開了萬言堂大門。
濃重的血腥味霎時鋪天蓋地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