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章 請君一杯斷頭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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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廿三。
清心小築賀大小姐大婚前一日。
謝鬱與賀修筠這場婚事早在月前就已轟動整個武林。
因登樓早前經曆風波,兩家並未廣發喜帖,但武林各門各派卻不會因此而少來人。隻因無論登樓目前實力如何,名聲如何,它仍是朝廷敕封的天下第一樓,並未倒塌。更重要它的姻親清心小築,仍是名副其實的天下第一莊。
哪怕整個武林都知道,賀春秋選在這個時候嫁女,那便是表明不會放棄多年盟友、要在這最關鍵時刻為登樓撐一口氣的意思。
但即便他就如此明顯表達出這個意思,賀春秋與清心小築的麵子卻沒有幾人敢不給。
天下首富的名頭自然不止是叫叫而已。
賀春秋明裏暗裏資助了不知多少門派與外表風光、內裏空虛的世家,如武林之中有名的七大門派,實則這麽多年來暗中承接賀春秋不知多少恩惠。除了武林中事,清心小築二十年來為朝廷、百姓、每年經曆各種天災人禍的各處地方捐獻的錢財與物資更是多不勝數。
無論是感恩戴德還是拿人手短,賀春秋在武林各派與百姓之中享有的聲望絕非是“財神爺”三個字足以囊括。
賀春秋的聲望達到什麽地步?
他唯一的獨生愛女賀修筠在月前武林各派圍剿關雎一戰中大鬧了一場,事後卻被傳為危境之中不顧家族聲譽也要維護兄長與心上人,委實情義兼備,不愧是賀家之女。
他的養子衛飛卿在那場大戰中辱罵群雄,他門中高手梅萊禾則掉轉頭與關雎之人並肩作戰,當日參與圍剿的各派高手事後欲以此事向賀春秋討要一個交代,卻因其後登樓事大,此事便有意無意被人給掩蓋了過去,從頭到尾未給清心小築造成甚名譽損害。
賀修筠出嫁三日以前,皇源城便已被各地趕來道賀之人圍堵得水泄不通。清心小築提前幾日就開始招待賓客,幾乎通攬全城。
皇源城至建州城大約半日路程,不止清心小築本家之人,包括七大門派在內的各派高手都主動向賀春秋請命婚禮當日加入送親隊伍。
其中大部分人雖不乏誠意,卻也不是沒有人打著前去觀望風聲、若當中出些事故便在其中渾水摸魚的想法。
賀春秋一概應承。
這其實不太符合他一貫低調的行事。
*
“這不太像賀春秋一貫的行事吧?”
皇源城某座客棧之中,煜華也正在問衛飛卿相同的問題。
能夠在此時一房難求的皇源城訂到兩人眼下所待的豪華客房,顯見兩人絕非堪堪來此。
衛雪卿哂笑道:“賀春秋還不得為了謝殷的麵子考慮。此番之事登樓門前縱然算不得冷落,與清心小築這盛況那也是萬萬不能相提並論。倒不是眾人這就開始棒打落水狗,隻是謝殷名聲雖盛,對於江湖中人的恩情卻女遠遠不能與賀春秋相提並論。賀春秋不將這些人帶去給謝殷撐門麵,難道留在他清心小築打謝殷的臉?”
煜華聞言冷笑一聲:“這謝殷麵子還真夠大的,裏子都被人掀光了倒還有人想著要給他維護麵子。”
衛雪卿打開窗戶,目注外間比往日至少擁擠數倍的街道山來人來往:“這自然隻是一小部分原因。我猜更大的原因是謝殷示意賀春秋這麽做。”
煜華秀氣的眉毛高高挑起:“除了顯得謝殷更無恥還有什麽差別?”
“差別?”衛雪卿輕笑一聲,指著客棧對麵此刻正鬧哄哄的酒樓,其中大部分人一看便知是江湖人,“即便有賀春秋如此盡心盡力幫襯,你認為底下那群人心裏對登樓與謝殷又還剩多少敬畏與崇拜?要謝殷頂著這樣的屈辱等待三五年恢複實力,隻怕他如今的年紀已不願意了。”
煜華不解道:“難道這些人參加完一場婚禮他就能重拾威風了?”
衛雪卿緩緩道:“若是他能夠在婚禮之上,在大半個江湖麵前將昔年一段舊怨了結,將二十年前曾經陰謀殘害過武林各派掌門高手、在各門各派都安插臥底時至今日仍企圖一統武林的長生殿尊主斬於刀下呢?”
煜華半晌深吸一口涼氣:“他們就如此有把握必定能夠揪出那人?”
“他們隻是被逼到這份上,除了賭一把大的再無他法而已。”說到此衛雪卿忽然皺了皺眉頭,“從前二十年賀春秋都低調行事,便是唯恐此事牽扯到他那仙宮一樣的老巢和仙女兒一樣的親妹妹。此刻忽地他就毫無顧慮了,看來這兩個老賊的成算隻怕比咱們想象的還要多得多。”
“將這麽樣的兩個人逼到這程度的,其中也有你絕大的功勞吧?”煜華轉過頭來靜靜看著他,“直到現在你也未與我說過當初策劃大明山之事究竟有何意圖,難道從那時候起你就開始配合賀修筠逼迫這兩個人麽?”
“不錯。”衛雪卿坦然頷首,“那兩人試圖靜悄悄揪出衛盡傾,我與賀修筠卻偏要將此事鬧到天下皆知,要將所有相關之人全部牽扯入內,否則又哪有登樓失事,哪有今日這局麵?”
煜華目中黯淡一閃而過:“你與賀修筠究竟謀劃多久了?為何你從未向我透露過一星半點消息?難道……我還不值得你信任麽?”
衛雪卿看著她,目中半是憐惜半是無奈,半晌摸了摸她頭歎道:“知道太多對你又有何好處?往日你什麽都不知,隻管當個狠辣天真的小姑娘。如今你倒是盡數知曉我的秘密了,可你怎的看上去比我還要憂愁一百倍呢?”
他說段須眉喜愛逞個人英雄,其實他又何嚐不是呢?從他少年時得知有關那個人的一切真相,他便選擇走一條孤獨的路,即便最苦之時,他也未想過要煜華等人與他共同承擔。
煜華又如何聽不出衛雪卿話中對她關切之意?聞言不由得精神一振:“我隻願咱們此次能夠順利,你心事了了,我自然也就不憂愁了。唉,也不知關雎那夥人靠不靠得住。”
衛雪卿悠悠道:“咱們與段須眉合作也不是一兩次了,難道你還不明白他才是天底下最靠得住的合夥對象?尤其比起衛飛卿賀修筠這等滑不留手的家夥,段令主一言九鼎,簡直讓人不能更省心。”
他屢次找段須眉,又屢次坑了段須眉,雖說有些對不住他,但值此關鍵時刻,除了段須眉他委實也不知還能上哪去找第二個讓他如此信任的長生殿以外的人。
賀修筠是他的妹妹。
衛飛卿救過、幫過他好幾次。
可惜他們都不是段須眉。
煜華想到在關雎之時,段須眉最終在十二生肖共同請命下答允與衛雪卿合作時特意對她說的話——
你欠那人的債,等他來時我再好生與你清算。
可真是……恩怨分明。
煜華便不由認同了衛雪卿的話:世上那去找第二個比段須眉更可靠的人啊。
*
十月廿四。
大吉之日。
宜嫁娶。
登樓少主謝鬱與天下首富之女、清心小築賀大小姐大婚當日。
一身吉服、連麵上鬱色也被衝淡不少的謝鬱被襯得分外英俊,他昨日夜間便已連同登樓前來迎親的一行人住進皇源城最大客棧之中,今日一早騎上高頭大馬,敲鑼打鼓便來到清心小築莊前。
清心小築名字雖“小”,這莊子可半分不小。嚴格算來,清心小築所有房舍加起來大概要抵十分之一個皇源城。
謝鬱於門前下馬,長身恭候,周圍觀禮之人將兩旁道路堵得水泄不通,為了婚事不變慘事,連皇源官府亦出動數百衛兵前來維持秩序。此刻謝鬱轉過身正麵麵對眾人恭賀之聲,不時聽到“恭喜謝大俠與賀大小姐喜慶連理”、“請謝大俠日後必要好好對待咱們賀大小姐啊”、“建州俱此不遠,還望二位日後多多回來走動”之言,縱然心事重重,卻也不由自主露出些許笑容,一一回謝周遭圍觀百姓的好意。
然後便是媒婆虛扶著一身大紅喜服的新嫁娘行了出來。
若說這場婚事由一開始被人擺上台麵到此時木已成舟謝鬱有任何一刻當真感受到新婚之喜,大約便是他回過頭看到賀修筠正朝他走來的這一刻。
按說新娘子出閣不該踩地,可她是賀修筠,她即便掀掉紅蓋頭就那樣大大方方走出來,賀春秋若不開頭,仍沒有任何人會說她一句不合規矩。
臃腫吉服也未掩去賀修筠體態風流,她雙眼仿佛能夠透過紅巾清楚看見謝鬱所在的方向,就那樣儀態萬方朝著謝鬱堅定不移的走來,直走到他的跟前,將被紅衣襯得雪一般的皓腕遞給他,仿佛從此就遞上了她的一生一世。
雙手相握的瞬間,謝鬱心裏忽然生出極端的渴望:他極端希望今天什麽事也不要發生,他極端渴望當真能與身邊這女子一生一世。
謝鬱將賀修筠送入馬車花轎之中。
迎親隊伍排列了幾乎一裏那麽長。
送親隊伍卻猶有過之。
送親隊伍的領頭人赫然是賀春秋與衛君歆夫婦。
這不合規矩。
但依然是那句話:這是謝賀兩家的婚事,賀春秋的言行舉止就是規矩。
賀春秋身後並無他養子衛飛卿與門中第一高手梅萊禾身影,但清心小築之中除梅萊禾以外排名前二十的高手赫然盡數在列,眾人身後其餘武林各派高手更是多不勝數。
這兩廂隊伍加起來莫說是送親,即便一時興起要去端了武林之中任一門派任一世家,也絕非不能之事。
可有誰還敢在千萬雙眼睛注視之下阻止這樣的一支隊伍?
……有!
一支袖箭破空而來!
漫天嗩呐鑼鼓聲響中可有誰能聽到這一支小小袖箭的嗚咽之聲?
……有!
新郎謝鬱、迎親隊領頭人花濺淚、賀春秋身後管家賀小秋、神行宮掌門邵劍群同時拔出了隨身武器,前兩人護在新娘花轎兩側,後兩人護在賀春秋夫妻身側。
然而那支袖箭並未朝著這兩個方向。
那袖箭直直朝著大門而去,最後釘在了清心小築牌匾上的“心”字之上,入木三分。
隨這袖箭前來的乃是一道與周遭喜慶格格不入的十分清雅的白衣人影,笑盈盈就落在新娘花轎邊上:“諸位不必嚴陣以待,在下今日可不是為了搗亂而來。”
下刻紅影一閃,謝鬱已提刀擋在他麵前,冷冷道:“你來作何?”
白衣人不以為意,抬手不那麽恭謹朝賀春秋與衛君歆行了一禮:“賀莊主嫁女兒這麽要緊的事,在下又豈敢不來祝賀?更何況……要出嫁的還是舍妹。”
他聲音不緊不慢,不大不小,卻每個字都清清楚楚鑽入此地每個人耳中。“舍妹”二字一出,立時就引來一陣嗡嗡的議論之聲。
“他是衛飛卿?”
“他就是莊主樣子衛飛卿?”
“胡說八道!那衛……那……總之那人我親眼見過,他絕不是長這模樣!”
“他不是衛飛卿那他是誰?賀莊主膝下可隻有這一子一女啊。”
正當眾人紛論之時,人群中忽有一道石破天驚的聲音高聲叫道:“衛雪卿!這人就是長生殿主衛雪卿!”
“衛雪卿”三字一出,人群中刷刷拔劍拔刀的聲音起碼響了數百次。
長生殿月前血洗登樓,衛雪卿這名字如今代表的再不止是一個普通的名號而已。
那是足以擊潰登樓的鮮血與陰謀共同交織的恐怖的實力。
衛雪卿,這人當然是衛雪卿。
賀夫人衛君歆打從第一眼見到他起,姣好容色便唰地變白,身影搖搖欲墜,全賴身邊賀春秋扶持。
一人大聲喝道:“休得胡言!誰給你這魔頭的膽量,竟敢到清心小築來攀親帶故!”
“趕緊滾開!否則休怪我等手下無情!”
眾人顧忌今日乃喜事,口中雖罵得厲害,但到底還無人真個上前動手。
衛雪卿笑盈盈招了招手,便見一隊足有上百之人的隊伍不知打哪裏突然冒出來,由兩男一女帶隊,整整齊齊朝著大門口方向行過來。
眾人心口一緊,立時想到這必定就是長生殿的大批高手,一時手中武器握得更緊,隻待賀春秋一聲令下。
原該最為緊張的賀春秋卻從頭到尾眼睛也未多眨一下,隻淡淡盯著衛雪卿道:“你待如何?”
衛君歆好容易平複情緒,立時就要上前,卻被賀春秋不動聲色攔在身後。
衛雪卿十分誠摯朝他笑道:“在下已說過了,舍妹出嫁,送親隊伍又怎麽少了在下一席位置,賀莊主以為如何?”
賀春秋一時心念急轉。
他明知衛雪卿這是吃準了他無法拒絕。
他在這當口承認賀修筠是衛盡傾的女兒,衛君歆是衛盡傾的姐姐與稍後在謝家抓到那人之後再公布一切那全然是兩碼事。
衛雪卿這是在留給他回旋的餘地與不得不答應的逼迫。
即便是賀春秋,一時不由也有些惱怒:“這樣做有何意義?”
“意義麽?”衛雪卿殊無笑意牽了牽唇角,“自然是像個親人一樣敬我妹妹一杯新婚酒,再與她合敬我們父親一杯斷頭酒。”
他說這句話不同以往,聲音壓得極低,低得隻有周遭幾人能夠聽見。
聽得幾人各自心中大震,聽得衛君歆眼睛一眨,眼淚便順著雙頰無聲淌落下來。
(今天這章沒有修改,sorry,如果有改動明天我會在更新裏說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