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章 俱往矣,風流看今朝(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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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不等這二人發表意見,段須眉又道:“可這也隻是托詞罷了,事實上還是我輸給了他,畢竟我爹當年領悟斷水刀之時也不過弱冠之齡。”
    “個人機遇不同,並不能因此而論斷你武學天賦就比不過他。”衛飛卿含笑替他斟滿杯中酒,“你若願意,日後你我大可一同研習,我習武的天賦與決心俱比不過你,但……終究還是有幾分野心的。”
    莫若說,他這野心原就是在認識段須眉以後才明明白白在他心底顯露出來。一想到能與這與他年歲相當、相知相惜卻又在武學上令他高山仰止之人共同創新絕學,但覺心頭炙熱,與他日夜鑽營這些武林俗務真是有著全然不同的一番慨歎與滿足。
    衛雪卿輕哼一聲:“麻煩顧慮一下我這個大活人還坐在這裏。”
    衛飛卿懶得理他,隻沉吟過後直視段須眉道:“至於你適才問我的問題,的確是有一件事,到目前為止,我隻原原本本與無顏和雪卿二人講過,甚至就在今日以前我也並未當真下定決心要告訴你……對不起。”
    他這“對不起”三字說得輕巧,但注視段須眉的雙目之中分明滿是忐忑。
    麵無表情盯著他,段須眉半晌道:“原因。”
    “最開始……此事我很多年前就開始想了,是以最開始這事無論過程又或者結局之中都沒有你。及至你我一路同行,我心底對你生情,可我愈是看重你便愈是愧對你,那愧疚之中更有著說不出的害怕,我更不知有沒有資格將你拖入此事之當中來,畢竟、畢竟……”畢竟了好幾次,衛飛卿終於頹然歎道,“總之還有的原因,你聽我講完大抵就能明白了。”
    *
    梅林的另一頭,亦有兩人靜默相對而坐。
    梅紅如血,更襯得兩人中那女子的身影嬌怯柔弱,仿佛風一吹就要倒。然而如今整個武林之人都已知曉,這看起來弱不禁風的女子性情、手段有多麽淩厲狠毒。
    這女子自是賀修筠。
    坐在她對麵的謝鬱默默看她半晌,解下身上大氅替她披在身上。
    賀修筠待要推拒,卻聽謝鬱道:“你如今不比從前了,穿著吧。”
    愣了愣,才反應過來這個不比從前是指她武功全失受不得寒,賀修筠一時也不知心裏是是什麽滋味。她縱然武功全失甚至到今日數月前受過的那一場重傷仍未痊愈,可她卻從未有一刻將自己當成弱者。不止是她,大概任何人也不會將她當成弱者,全世界隻有眼前這人……
    “明知我內裏是怎麽樣的,你又何必一而再的憐憫我呢?”賀修筠垂目淡淡道。
    “我是在憐憫你?”謝鬱看著她。
    賀修筠不答。
    謝鬱又道:“你認為自己是什麽樣?”
    賀修筠倒當真偏頭想了想:“一無所有就算在自己身上綁火藥也要毀掉別人的樣?”
    “後半句我認同,至於前半句……”謝鬱這時看著她,目中倒當真透露兩分淡淡的憐憫,“你又什麽時候一無所有過?”
    “……我知道。”良久賀修筠自嘲道,“我隻是習慣這樣想了。”
    謝鬱一時無話。
    若論一無所有,他們二人相比,這詞怎麽看都更加適用於他。
    今日那宴席結束,他與謝殷見過了,他倒是難得體會到了謝殷對他的關心,隻是那關心被層層掩蓋,終究不如不知。
    他們早已選擇了不同的路,或者說從他出生直至慢慢懂事他們注定就走的是不同的路,這麽多年他隻是蒙著自己雙眼在努力的裝傻與強求,而一旦他停止這單方麵的努力,所謂父子之情,終究也在朝夕之間形同陌路。
    他與他那所謂的娘親杜雲又如何呢?
    終究杜雲離開他的時候,或有不舍,卻也未必就沒有想著從此海闊天空再世為人。
    他倒不是希望杜雲留下來,隻是……
    他沉吟道:“我如今漸漸明白到,人的情感乃至於命運,遇到什麽人什麽事,變成何等的模樣,大概最根本的因由還是在於自身是個什麽樣的人吧。”
    封禪幾人駕著大雕前來接杜雲的那日,他知道謝殷也來了,隻是至始至終,謝殷卻未曾現身與杜雲見最後一麵。
    “我想他愛我娘,大概從數十年前開始一向如此。”謝鬱淡淡道,“隻是他從未將感情當做最重要的東西,亦明知與我娘再無可能,即便相見大概也隻能得到更加絕情的話,是以幹脆回避掉了一切的可能性。”
    他們走到那一步,沒有任何誤差或誤會,隻因為他們就是那樣的人,那樣的性情導致了他們那樣的結局,與人無尤。
    賀修筠目中忽然透露出星點笑意:“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想到你這樣的人竟然會是謝殷那樣的人的兒子,真是很有幾分違和與不適。”
    他們第一次見麵,已是七年之前。
    那時賀修筠就已經知道謝殷是個什麽樣的人,正因為此她才會與謝鬱見麵。隻是她懷揣著目的前往,那個比她年長數月的少年卻對一切懵然不知,溫和有禮,也像今日、像此時一樣將她當成弱不禁風的孩子一樣照料她。
    他們一路相處了半月有餘。
    足以讓她了解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她真的為他是謝殷的兒子、為自己不得不利用他而可惜過。
    可是……也隻是可惜而已。
    賀修筠忽然笑道:“我少年時極其的任性,闖下大禍小禍不斷,也因此而得到衛飛卿一再的回護與照料,最嚴重便是墜馬的那一次,固然我如今知曉那隻是騙局,可在當時,我當真認定自己已得到這世上待我最好、最溫柔的人。若非如此,若非如此……”
    若非如此,她怎會在那不久之後得知“真相”之時第一反應便是要瞞著衛飛卿,不讓他難過,不讓他痛苦,要一生一世都像他維護她那樣的反過來在風暴中心守著他。
    若非如此……
    “我早就該知曉,你那時候與這時候待我根本沒有任何不同,哪怕我已是完全不同的模樣,隻因為……隻因為你從那時一直到現在也不過是心悅我而已。”
    謝鬱的情感,委實太過於內斂,尤其當他的對手是時時刻刻都如同朝陽一般耀眼又溫暖的衛飛卿,少女的眼睛又如何能看到他的溫柔?少女的心又豈能感受到他的愛意?
    注定成空。
    他們都沒有錯,人的感情永遠都沒有錯,哪怕你心悅之人心中所係卻是別人。
    謝鬱目中帶笑看著她,其中有他們都久違的溫和的光:“我今日見你執意要留到最後,他受萬人朝拜時你看他的眼光既欣慰又驕傲……我對你當然也有過失望寒心的時候,想著今日過後大家都自由了,管你心裏如何恨我壞你好事。可我那時見到你眼光,才發現我以後大概還是會一直守著你的。”
    賀修筠呆呆看著他,問道:“為什麽?”
    明明她那樣的壞,她無所不用其極,就算那是兩個男人相戀不可能為世人理解可她也明知她是在蓄意破壞,她今日對她最重要的人做了最壞的事,人人都看她恍若瘋癲,這個人卻說還要繼續守著她,為什麽?
    謝鬱的目光愈加溫柔:“因為你就算被被悔婚,被傷透了心,心裏難受,你也還是想要看他成功啊。”
    連衛雪卿都察覺到賀修筠全程留在場中是為何故,他一直站在她的身邊,一直將她放在心底,他又怎麽會不知道呢?
    那一瞬隻覺被她打敗了。
    但覺再多的心灰,再多的意冷,終究也隻能排在那不舍得之後了。
    但覺……他的性情不應該壞到隻能為自己、為心上人搏一個終身孤獨的結局啊。
    怔怔與他對視,半晌賀修筠忽道:“他從未與我說過他究竟想從這些事中得到什麽,但我能夠感覺得到,他是……他並不是……他想要的至少並不隻是今日這局麵而已。隻是我沒他那樣聰明,想不到他所想的,是以我有的時候會覺得很害怕,我越害怕,就越想要緊緊抓住他不放。就算走到今日這一步,我還是會繼續留在這裏的。”
    似乎並不詫異她這決定,謝鬱頷首道:“望嶽樓是個好地方,我會繼續留在那處給老先生打下手。”
    他的語氣很篤定,很理所當然,仿佛這念頭已在他心裏打轉許久了。
    他不會留在衛莊,因為衛莊之中有謝殷,有登樓眾同僚,有他暫時還不想麵對的種種。
    他會留在望嶽樓,因為他要依言守著賀修筠,因為望嶽樓比之這個新修的莊園才是離她最近的地方,因為望嶽樓讓人安然,讓人喜悅,讓人自在。
    賀修筠目光閃動看著他。
    她在想,為何這人並不斥責或是嘲笑他呢?
    她的行為看在任何人眼裏,難道不是自甘下賤臉皮厚到無邊麽?
    就連她的娘親適才也詢問過她要不要回清心小築,為何眼前的這個人卻永遠都似不怪罪她呢?
    她沒有問出口,但謝鬱卻主動替她解答了疑惑。
    “我想你隻是……”他似是在斟酌用詞,半晌輕歎一聲道,“隻是不放心。”
    不放心。
    這三個字瞬間擊中了她的心,令她在最痛苦之時也未掉落的眼淚頃刻之間奪眶而出。
    她對她的心上人很壞。
    讓他必須要舍棄他想要與之同行的人,讓他娶她,讓他即便悔婚卻也因為對她的內疚之情而立誓與心悅之人隻能一生為友。
    她有的時候想想,都不知他們兩人間究竟誰對誰更壞一些,誰欠誰更多一些。
    可她也是真的不放心。
    不知道他心裏在想些什麽,不知道他究竟要往哪裏去,是以想要一直守著,守到能夠放心的那一日或者……一切都終將結束的那一日。
    “等到我不再擔心受怕的那天……”她慢慢道,“等到那天,如果你還未厭煩我,屆時就請你跟我當一對老朋友吧,可以坐在一處喝茶、聽故事……那樣。”
    謝鬱微微一笑。
    想著那樣的未來,一時竟有些微的期待。
    事到如今他已沒什麽大誌向了。
    或者說,他生來就不是什麽有大誌向的人。
    他最喜歡做的事是行俠仗義。
    最好的朋友是花濺淚。
    最對不起的人是段須眉。
    最欽佩的人是衛飛卿。
    最喜歡的人是賀修筠。
    如今最喜歡的地方是望嶽樓。
    他會想辦法請衛飛卿替花濺淚解毒,有機會的話也想幫一幫其他的人。
    他會在此等一等,如賀修筠一樣,看看那個無知無覺間替他化解了多年心結的他所欽佩的人接下來還會如何。
    他遇到不平之事還是會出手,遇到該幫之人還是會相助。
    然後與喜歡的人、與要好的朋友在某座樓中喝一壺酒,聽一段故事,相視微微一笑,大概就是他能夠想到的很美好的未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