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老店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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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一二年,民國一年,春天即將過去。清水縣不再是清朝的清水縣,李知也早已成為過去,不再有人提起,更不會有人害怕。
    街上成群走著一排排士兵,身著綠戎裝,頭戴大蓋帽,手上拿的不再是樸刀,而是裝著子彈的步槍。
    縣城中心建了一個郵電站,聽說可以寄信發電報寄信。各色商鋪琳琅滿目,郵電站左邊開了一間咖啡廳,右邊開了一家歌舞廳。
    街上多了一些穿著旗袍的濃妝女子,走起路來,一扭一扭,好不妖嬈。
    郵電站斜對麵,開著一家雜貨鋪,店主是一個古稀老人。老人剛剛轟走一個行蹤可疑的顧客,轉身吩咐屋內的人把東西藏好。
    屋內沒有別人,隻有年過六旬的老伴。老嫗吃力地把那袋東西推進床底深處,用長長的被單遮住,氣喘籲籲。
    老頭拍了拍老嫗的背,歎道:“這世道,連吃個飯都要冒殺頭之險。彼此之間,你爭我多,爾虞我詐。世態炎涼,人心難測啊。”
    老嫗道:“哎喲。你就別再抱怨了。為了這袋米,不知喪了多少條無辜性命。我們兩個,盡都七老八十了,也活不了幾年。那個不孝兒子,淨不幹人事,當了土匪,占了這店鋪,本來就是不仁不義的事。如果真有人要來討回去,那就還給別人吧。省得良心不安。”
    老頭怒道:“你個老婆子懂什麽?眼下這世道,不是講道理的世道。誰強誰就能說話。兒子要是不當強人,咱還能活到現在嗎?咱還能有米吃?早就被那亂軍殺死好幾遍了。你倒好,怪起親生兒子來了。是要吃裏扒外?”
    老嫗答不上話,長籲短歎。老頭繼續道:“這袋米是兒子留給我們的口糧。這也是他冒著性命危險從別人口中拚搶來的。要是讓政府知道,不隻是會奪了去,定會牽扯出兒子的行蹤。那時就麻煩了。你不怕死我知道。你就不怕你兒子死?嘴巴一定要守嚴啊。別走漏的風聲。”
    夫婦二人,藏好糧食。老頭返回店麵看鋪子,老嫗下廚準備晚餐。
    夜幕漸下,華燈初上,清水縣城呈現出歌舞升平的病態美感。
    陸明水肚子咕咕響,蹲在角落裏,拿了塊幹糧出來啃,心裏盤算著如何潛入店鋪。
    老頭很快關了店鋪,進了房間。
    陸明水摸到店鋪後門,從狗洞裏鑽進去。這裏的每一塊磚每一片瓦他都了如指掌,不費吹灰之力,來到客廳。
    黑暗中,陸明水往左走五步,又往後退三步,俯身敲了敲地板磚,果然是空心。他兩手狂搓,心下大悅,立即翻開磚頭,伸手去摸,真的摸到壇子。
    陸明水暗自慶幸,抱起壇子,掀開蓋子,伸手進去。摸到的不是硬冷的銀兩,而是濕軟的物件。陸明水嚇了一跳,縮回手,一股酸腐味道直嗆鼻孔。
    陸明水把手放在嘴裏舔了舔,酸酸鹹鹹。這是一壇鹹菜?這是一壇鹹菜。銀兩呢?
    陸明水見銀兩變成鹹菜,捶胸頓足,眼淚奪眶而出。那可是他大半生的積蓄啊。怎麽就變成鹹菜了呢?正悲天愴地,屋內傳來聲音。
    老頭喊道:“這稀飯都能淡出鳥來。快去取些鹹菜來配。”
    老嫗抱怨道:“天天吃。天天吃。那壇鹹菜能讓你吃幾天?那些吃完了再去哪裏弄鹽啊?”
    老頭怒道:“念念念。念什麽東西啊?我一天吃你一寸鹹菜。吃到我死了,那壇鹹菜也還沒完。還不快去取來。”
    老嫗邊走邊念叨:“也虧得兒子挖了這個地方藏東西。不然這鹹菜早就被那些官兵搜刮了去。”
    陸明水聽老嫗的聲音過來,把鹹菜放回原位,縮成一團,躲在桌底,大氣不敢出。老嫗抹黑拿了一小截鹹菜,轉身回房,並未發現異常。
    聽老夫妻的對話,似乎對銀兩一無所知。那銀兩必是被土匪劫走了。想到這,陸明水憤憤不平,直拍腦袋,恨不能一刀殺盡那些匪賊。想著,忘記自己藏身桌下,站起身來,一下頂到桌底,疼得哎喲直叫。
    老夫妻被叫聲嚇到,提著燈籠趕來,見桌底爬出來一個人影,嚇得癱坐在地上。
    陸明水見行蹤敗露,躲藏無益,又不能殺了這倆老人滅口,便豁將出去,抱拳道:“二位有禮了。”
    老頭壯著膽子,提燈籠往陸明水臉上一照,認出是白天那個人,顫抖道:“好你個天殺的強人啊。竟然敢三更半夜私闖民宅。快快跟我去見官。”
    陸明水欺負兩個老人年事高,也不懼怕,淡定道:“這座房子本來就是我的。我想來就來,想走就走。與他人何幹?倒是你們兩個,怎麽會住在我的房子裏?還偷了我的銀兩。是我該抓你們兩個去報官才對。”
    老頭正要還嘴。老嫗被陸明水一說,嚇得跪在地上直磕頭。老頭伸手去拉,怒道:“你這是在幹什麽啊?”
    老嫗甩開老頭,對陸明水道:“好漢。住你的房子是我們不是。你就看在我們兩個年事已高,活不了多久的份上,別跟我們一般見識吧。”
    陸明水這會兒完全占據主動,把老嫗扶起來,問道:“你們怎麽會住在這裏?”
    老頭搶道:“我們是找政府租賃的,這白日已然說過。有白紙黑字的證據。”
    老嫗扯了扯老頭的衣袖,懾懾道:“咱還是實話實說吧。當了一輩子善良人,不能在這節骨眼上壞了名節。”
    老頭猶豫不決。老嫗也不等老頭同意,把事情一五一十說了。
    老頭名叫張德福,七十歲。老嫗名叫李愛治,六十五歲。二人育有一子,叫張星權,四十五歲。由於家境貧寒,張星權並未成家,靠打零工養活二老。一家三口清苦度日。後因世道太亂,無工可打,張星權落草為寇。
    辛亥革命槍響後,張星權趁亂率人馬洗劫清水縣,把父母安置在陸明水店鋪內。不幾日,民國政府接管清水縣,派軍剿匪。張星權人馬雖多,卻都是酒囊飯袋,不經打,三兩下便作鳥獸散。
    張星權本想帶父母逃命,又怕二老舟車勞頓擔驚受怕,便搶了兩袋大米一包鹽,藏在店鋪內,又托人偽造一份租賃契約和經營許可證,留下一些銀錢,囑咐父母好生照顧自己,潛逃而去,不見蹤影。
    新政府雜務繁多,無暇細查,對二老稍加盤問後,也便不再提及。二位老人藏好糧食,提心吊膽過日子。
    老嫗說完,跪在陸明水麵前,祈求道:“我知道,占了你的房子,是我們不對。你要報官,要打要罵,都隨你去吧。”
    陸明水聽後,感慨不已,扶起李愛治,歎道:“你二位老人家也不容易。眼下,這房子也不再是我的,是民國政府的。你們也不算占我房子。不瞞二位,我這次回來是找這客廳地下的那壇銀子。可是,這銀子竟然變成了鹹菜。”
    張德福道:“這裏一直都是我們放鹹菜的地方,根本就沒有什麽銀子,你可不要訛人。”
    陸明水道:“二位都是善良之人。我料想,那銀子定是被你兒子那幫人拿走,或者是被官府拿走。反正都已追不回來。多說無益。我這就走了。”
    張德福本以為陸明水會敲詐他們,沒想到走得這麽幹脆,心下愧疚,攔住陸明水道:“後生家,別急著走。”
    陸明水問:“還有什麽事?”
    張德福道:“你大老遠來到這裏,肯定疲勞饑渴。我們剛在吃晚飯,鍋裏還剩一些稀飯。你要是不嫌棄,將就吃一兩碗吧。晚上在這裏睡了,明日再趕路。你看如何?”
    陸明水本想拒絕,但肚子卻不爭氣,咕咕叫了幾聲。張德福一勸再勸。李愛治也強拉不放。拗不過二位老人,陸明水便就著鹹菜喝了一碗稀飯。
    吃完。張德福叫李愛治拿來一個口袋,往裏麵裝了些大米,叫陸明水帶上。陸明水一再推辭,拒不肯收。張德福見強推不過,便留陸明水在廂房住下,待明日煮一碗米飯吃了再走。陸明水一則推脫不下,二則懷念舊宅,應允下來。
    安排妥當,二老回房睡下。
    陸明水在房間踱來踱去,心酸不已。曾幾何時,這裏還是自己的家。生活富足,衣食無憂。如今,家不再是家,連回來住都隻是匆匆過客。
    之後又想到逃難遇險,僥幸活命,心裏坦然。隻要一家人都還活著就好,還有什麽苛求?想著,迷迷糊糊睡著。
    剛睡醒,門外傳來一陣吵鬧聲。陸明水仔細一聽,是二老與一個男子在爭吵。
    張德福哀求道:“你回來就好,別再惹是生非了。求求你啦。安生生活吧。”
    男子道:“我怎麽安生生活?這世道,給老實人機會了嗎?隻有手中有刀,才能有立足之地。我怎麽說你們才能明白?”
    李愛治哭求道:“有刀有什麽用,你打得過槍嗎?有槍有什麽用,你打得過炮嗎?當強人,隻能圖一時不挨餓,但卻不能長久。我們老了,多活幾天少活幾天都無所謂。你要多為自己想想啊。”
    男子沉默一晌,道:“好,我答應你們,以後好生過日子。不過眼下,得先殺了裏麵那人。要不萬一走漏了風聲,咱們全家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