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雪中的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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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上了房間裏的最後一盞燈,紀悠仰麵躺在床上的那一刻,感到了一陣無法表達的疲憊。
明明已經累到極致,本應該思緒翻湧,她卻奇異地什麽都不願去想,還帶著些不管不顧的輕鬆。
她在離開江念離的這個晚上,洗了一個熱水澡,還做了一個麵膜,然後躺在自己的床上,慢慢地回憶起從前的一些事。
既然已經準備放棄,那麽再想起來那些,就不會有酸楚的疼痛,反倒有些淡淡的懷念。
她想到江念離第一次約自己出來。
他穿著白襯衣,站在他們家樓下的樹蔭裏,雙手插在口袋中微低著頭。
有個鄰居從他麵前經過,他還有禮貌地抽出手,後退一步,衝那個叔叔笑了一笑。
她走了過去,有些不好意思地對他說:“怎麽到我家裏來了,被我爸媽看到了怎麽辦?”
他低下頭笑:“那隻有被揍一頓出氣了,誰讓我是拐走他們寶貝女兒的壞小子。”
她臉頰更加發燒,拉住他的袖子說:“別貧嘴了,趕緊走吧。”
那時候他們還都年少,說話遠比現在沒顧忌,就算如江念離這樣家教嚴謹的人,偶爾也會迸出一句“小笨蛋”。
她當然毫不客氣地揮拳相向,直到他討饒。
路邊快餐店和奶茶店, 因為可以隨便坐上很久, 多半是他們的約會地點。
江念離一般會帶一本專業書,她則鋪開作業本和試卷,兩個人相對而坐。
每每寫上一會兒,她就會抬頭去搶了江念離的書,將自己的作業理直氣壯地塞到他手裏:“這道題我不明白!”
江念離總是輕咳一聲裝模作樣:“這麽簡單都不會,怪不得是笨丫頭。”
她恨得在桌下踢他一腳:“就你聰明好不好?你明天去給珠穆朗瑪峰設計個電梯!”
隻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兒,卻也能爭得樂此不疲——是隻有在年少的時候,才能夠做下的傻事兒吧。
那個時候的江念離,不會在夜深人靜時,一臉疲憊地坐在不開燈的客廳裏。
那個時候的紀悠,也不會在一片黑暗中,躺在床上回憶往事。
她相信他們是真正相愛過的,一個人城府再深,年紀不大時,總還留著幾分青澀的赤誠。
他們在一起度過的那兩年時光,沒有欺騙,也沒有猜疑。
有的隻是兩個透著傻氣的少年男女,在一起重複著無聊卻也甜蜜的日子。
最後閉上眼睛,紀悠在心裏想:也許沒有這些無休止的誤解和事件,他們終究也會走不下去,現在的江念離和紀悠,或許已不再適合彼此。
幾天後下雨了,b市本來就幹旱,又恰逢幹燥的季節,所以這是兩個多月來的第一場雨。
在這場秋雨中,紀悠回到了設計院。
走進這個有些古舊的大院時,她恍然間好像回到了畢業那年。
她走進那個毫不出眾的陳舊大門,經過老式樓房前高大的樹木,來到散發著特殊紙墨香味的辦公室裏。
從那一刻開始,她不再是一個學生,而是一個建築師。
以後無論走到哪裏,這裏都是她的起點。
再次來到院長辦公室,費院長看到她,笑了笑說:“沒什麽大不了,正好人事關係沒有調走,設計院隨時歡迎你。”
紀悠點了點頭笑著,真心誠意地道:“謝謝您。”
費院長擺了擺手:“好好幹吧,年輕人前途無量。”
像科建設計院這類的老牌設計院,裏麵的設計師似乎不如外麵有些大公司裏的設計師風光,但人情味卻更濃,待得久了,更會有一種歸屬感。
紀悠笑了下:“好,我會努力的。”
從院長辦公室出來,紀悠回到自己原來的那間辦公室。
一路上遇到的老同事都和她打著招呼,沒有一點隔閡。
她被帶去調查的事情,因為處理得當,又很快消弭,在科建設計院裏,除了費院長知道之外,其他的人似乎並不知曉。
同樣是兩個月前她每天重複的工作,同樣還是這個辦公地點,還有昔日的同事們,一切都像回到了過去。
坐在熟悉的位置上打開電腦,紀悠恍然間覺得這幾個月好像做了一場夢,似乎江念離從未再次出現,而她也從沒離開過這間辦公室。
工作一天,當下班的時間到來,紀悠準備走出辦公室的時候,接到了卓言的電話。
他的聲音裏帶著笑意:“要不要一起吃飯,祝賀你恢複工作?”
紀悠聽到他的聲音就不由自主地帶了點笑容,她回答:“好啊,這次還是你選地方?”
卓言自然是不會拒絕的,笑著說:“沒問題。”
最後兩個人約在距離市中心較遠的一處特色餐廳。
紀悠掛掉電話,唇邊的笑容還沒有褪去。
她喜歡和卓言相處的那種感覺,輕鬆自在,不用去想其他的事情。
但她卻清楚地知道,她對卓言,並沒有那種心動的感覺。
她喜歡的人,始終是那種溫柔又安靜,很可能話不多,卻隻用一個微笑,就能讓她覺得自己好像沐浴在陽光中的類型。
就像是——江念離那樣。
所以在當年,江念離和她分手後,紀悠曾經無數次地想過,也許她並不是非他不可。
她喜歡溫柔內斂的人,而江念離不過是恰好第一個出現在她麵前的這種類型的人。
隻要她再碰到一個類似於他的人,她一定會忘掉他,全心投入下一段戀情。
可悲的是,他走後八年,她再也沒能和誰開始。
也不是沒有碰到過對的人,研究生時高她一個年級的師兄,俊美溫和又風度翩翩,做畢業設計時,他帶著幾個學弟學妹忙,喜歡在深夜的時候約她出來喝東西。
他從來不讓她點咖啡,總是微笑著替她要一杯熱奶茶,然後笑著說:“做建築設計都是拚命的,但女孩子還是不要喝太多咖啡。”
他們都是單身,常常這麽一起出來,她不是不清楚師兄的心意,卻還是選擇了沉默。
最後畢業,那個師兄和他們一起吃了散夥飯,在告別前,對她笑了笑說:“小紀,以後保重。”
那之後他們再沒見過麵。
真的不一定是非他不可吧?卻又為什麽,這麽念念不忘,無法前進?
和卓言吃飯的時候,紀悠多少有點心不在焉。
好在卓言有足夠的能力化解尷尬,他主動講了一些笑話,也算活躍了氣氛。
兩個人從餐廳裏出來,雨還在下著,淅淅瀝瀝地將天氣襯得分外濕寒,紀悠鬼使神差地問了句:“念離這幾天還好吧?”
卓言一頓,笑了下:“你對念離真的很關心。”
紀悠笑了笑:“是啊,我很愛他。”
她說得非常自然,仿佛不過是承認了一件理所應當的事情。
卓言目光微閃了下,然後笑道:“即使他兩次離開了你?”
紀悠也笑:“說起來好像我很沒原則吧?但愛他就是愛他,否認了也改變不了。”
她頓了下,接著又說:“隻不過現在雖然還是愛著他,卻沒有了和他在一起的執念罷了。”
卓言沒有對此作出評價,而是接著問:“那麽如果以後念離想跟你複合,你還會答應嗎?”
紀悠這次同樣沒有絲毫猶豫,笑著搖了下頭:“我有我的底線,哪怕再愛他,我也不會讓自己第三次犯同一個錯誤。”
卓言不再追問,笑了笑說:“我這幾天和念離聯係也不多,如果你關心他,我可以給文叔打個電話問一下。”
紀悠點頭:“謝謝你了。”
今天紀悠沒有開車,來到停車場,卓言打開車門請她上車,兩個人誰都沒有說話。
發動了車正要出發,卓言忽然轉頭說:“我還是有機會的,對嗎?”
紀悠頓了下,多少有些意外。
卓言雖然幾次對她表白過,她多少有些當他是開玩笑,但現在他就這樣轉過頭來,英俊的臉上沒有一絲笑容,襯得目光分外清亮。
“抱歉……”紀悠低下了頭,這個時刻,她再也笑不出來,“我需要更多的時間去忘掉他。”
沉默了有那麽片刻,卓言就又笑了起來:“沒關係,隻要不是八年就行。”
還是垂著眼睛,紀悠想起來那天見到江謙,那個老人用銳利的目光打量著她,沒有帶什麽惡意,而是像說尋常話一樣“一輩子有很多個十年啊”,那時她還篤定地以為,這次她一定會堅持到最後,無論如何都不會離開。
誰知道短短幾天,她所相信的那些,就又變成了一個笑話。
她也隻是個普通女人而已,和愛著的人結婚、生子,一輩子安安穩穩地過下去,就是她的全部奢求……她並沒有堅強到,能承受太多次的得到和失去。
卓言一直將她送到了樓下,秋雨還在下著,到了夜裏,空氣中就有一股蜇人的寒涼。
她下車後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抱住自己的手臂,才衝車裏的卓言笑著揮手:“謝謝,回去的路上小心。”
卓言對她笑了一下,才開車離開。
他的眸色在離開她那一瞬間就變得更深,一邊熟練地將車開出小區,一邊撥打了江念離的電話。
像他預料的那樣,鈴聲足足響了半分鍾,在即將斷掉之前,才被接起來。
江念離的聲音低啞,還帶著一聲輕咳:“有什麽事?”
“當然是小悠的事兒。”卓言笑了下,卻再沒了平時的瀟灑從容,“她今天問我,你這幾天怎麽樣?”
話筒那邊良久都沒有聲音,驀然傳出幾聲咳嗽,卓言安靜地等著,等到江念離的呼吸略微平穩,才聽到他說:“這不就是你要的結果嗎,卓少?”
卓言一瞬間有些無言以對,最終歎了口氣:“你快去做手術吧,我暫時還沒機會乘虛而入。”
江念離冷笑了一聲,幹脆地掛掉了電話。
卓言的心情實在太煩躁,索性將車開到路旁,打開車窗,點燃一支煙,深吸了一口,撫住額頭。
紀悠不會知道,剛才看到她在秋風裏無意識地抱緊自己的樣子,他是花了多大力氣,才克製住沒有對她說:“你回到他身邊吧,是我的錯,離間了你們。”
他喜歡紀悠,這點毋庸置疑,那天在晚宴上初遇,他一眼就看到了那個靠著窗子的身影。
那種氣質很難描述,不算脫俗,但卻絕不媚俗。
他是和宋心悅一起長大的,所謂藝術家氣質﹑清麗出塵一類的形容詞,他首先會想到她。
宋心悅總是穿著略顯寬大、麵料舒適的淺色衣服,一頭飄逸的長發隨時可以拉去做洗發水廣告,下頜微微抬起,目光清明縹緲,像是可以穿透時空。
紀悠是不同的,她既不像晚宴現場的其他女人一樣,帶著滿麵的微笑熟練地交際,也不是神遊物外、完全超脫了出去。
她更像一個沉靜的觀察者,藏身在燈紅酒綠中,淡看世情百態。
那時他隻是好奇,一個如此年輕的女人,為什麽可以有如此豁達的目光。
後來一次次接觸中,更讓他加深了這個印象,她的種種言行,不是一句“寵辱不驚”就可以概括,他想了很久,才想到一個可以和她相配的句子——她活得很自然。
就像一棵樹木,在陽光和風雨中生長。
沒有任何矯飾,卻已足夠美麗。
追求她的念頭,也絕不是一時興起,他被她吸引,渴望了解更多。
於是他做了一件錯事,很有可能是他有生以來最為卑劣的決定——將她從江念離身邊搶走。
他沒想到,事情才剛開始,就已經騎虎難下。
紀悠這天晚上,再次做了那個噩夢。
她站在一片荊棘中,看到了江念離,她看著他的白衣沾滿了鮮血,看著他麵容蒼白到好像死去,卻再也伸不出手。
她無法再去擁抱他,哪怕會心疼到不能呼吸。
他不再是她的了,她又一次地,隻能選擇旁觀。
是不是很悲哀?她不清楚,她隻知道,在夢裏她握緊了手,再沒有向他的方向,踏出一步。
幾場秋雨過後,秋葉落盡,就到了初冬。
即使時不時就能見到卓言,但紀悠沒再詢問過江念離的情況,卓言也就沒再說過。
江念離像是又一次從她的世界裏消失了,就像當年那樣,一去杳無音訊。
紀悠禁止自己再去想關於他的事情,她早就是成人了,知道生活中有各種各樣的事情,你不能用合理或者不合理去衡量它們,當那些事情已經發生了,唯一能做的隻是讓它們靜靜遠去。
在這段時間內,卓言時常會約她出去,兩個人除了尋找有特色的小店吃飯,也就一起看過兩場話劇,他們像是任何一對處在準備戀愛階段的都市男女。
不過紀悠知道,她還是無法和卓言開始,上一次江念離從她身邊離開,她用了八年的時間,都沒能再次愛上一個人,這一次她需要花費多久,才能徹底將過去放下?
連她自己都不清楚。
當冬季來臨,她在一個清晨,知道自己得到了一筆以她名義成立的信托基金。
那筆錢數額並不小,而來找她談話的理財顧問也明確表示,這筆錢來自一位姓江的先生。
她從來不知道,江念離給前任女友分手費時如此大方。
帶著點哭笑不得,她送走那個理財顧問,直接打電話給江念離。
電話是通著的,響了很久才被接起來,兩個多月來第一次通話,紀悠不等那邊說話,就開口:“我不能收這筆錢。”
話筒對麵一陣沉默,等了一會兒,江念離的聲音才傳來:“抱歉,我隻是想作一些補償。”
他的聲音很輕,聽筒裏還傳出一些電流的雜音,將這句話打得有些模糊淩亂。
紀悠輕吸了口氣,才接著說:“你知道我不需要物質上的補償。”
江念離似乎是笑了下,他突然說:“小悠,我沒想到你會打電話給我。”
聽到這句話,紀悠反倒更覺得有一種隱約的憤怒:“你這樣做,是想安撫你自己的良心,還是想要我以為……你是在給我留些東西?”
那邊傳來一陣輕笑,夾著幾聲輕咳,江念離笑著說:“對不起,我沒有別的意思,如果你真的不接受,我讓文叔把這筆錢收回來。”
紀悠略微鬆了口氣,剛才那麽問江念離的時候,她自己好像更緊張一些。
她不知道自己希望得到什麽樣的答案,如果說江念離真的隻是為了補償她,那麽這對她來說雖然不能接受,但也不會覺得有傷自尊。
她是個分得清這方麵事理的人,補償不補償她,選擇權在江念離,但接受不接受這份補償,決定權卻在她。
她害怕的,隻有另外一種情況……幸好,江念離的回答很自然,他沒有過多要求她收下這筆錢,而是很快接受了她的決定。
這麽看的話,可能真如他所說,隻是想要給她一些補償而已。
解決了這件事情,她準備馬上就道別掛掉電話,江念離卻頓了下,又說:“小悠,我不是想打擾你的生活,隻是希望你能過得好一些。以後你有什麽事情需要我的話,隨時可以聯係我。”
這還真像任何一個風度翩翩的男人,會向他前任女友所說的話。
如果說這番話的是別人,紀悠一定會覺得再自然不過,然而當這些話從江念離口中說出……就顯得太正常了,正常到像在隱藏什麽。
她愣了一下,幾乎是失控般地脫口而出:“念離,你在哪裏?”
那邊江念離的聲音依舊平靜,還帶著些笑意:“我在國外,剛做過手術,一切都好,你放心。”
愣了很久,紀悠才再次開口:“你說的這些,是真的?”
這句話裏的幾個信息,她連一個都不能立即驗證:在國外,於是連卓言也見不到他,剛做過手術,一切都好……更是無法證實。
那邊頓了頓,江念離帶著些玩笑的口氣:“小悠,我在瑞士,你要是不放心,可以來看我。”
也許真的是她多疑了?她平靜了一下心情,說:“那好,你注意身體,再見。”
他笑著說:“再見。”
電話掛斷,紀悠看著恢複了漆黑的手機屏幕,卻覺得思維再次亂了起來。
這個通話太天衣無縫,她反而還是不能確定,江念離是否真的出事了……還是他這麽做,就是想讓她以為他出事了。
她不得不承認,她性格中的軟肋,在這種時刻暴露無遺。
她腦海裏瞬間浮現出了無數種可能,而目前最讓她害怕的一種是,如果江念離真的出了什麽事,她該怎麽辦?
就像她一直在做的那個夢,她不知道那意味著潛意識裏的擔憂,還是某種預兆。
深深吸了口氣,她抬手捂住眼睛,強迫自己集中精力投入工作,當這難熬的幾個小時過去,下班回到家裏後,她才給卓言打了電話。
以為她是來約自己吃飯的,卓言吹了聲口哨,心情很好的樣子:“我等了這麽久,你總算主動了一次,真難得啊。”
紀悠有些歉意:“對不起,我是來問你其他事情的。”
卓言一頓:“關於念離的?”
他這麽直接,紀悠也就沒再說閑話:“我想問你,念離是在瑞士嗎?”
出乎她的意料,卓言回答說:“這個我還真不知道,我也有三個月沒見他了。”
紀悠心裏一涼:“從我和他分手後?”
卓言總不能說你們分手是因為我從中作梗,所以那之後我們也鬧翻了吧。
於是他笑了下說:“這段時間我也沒怎麽和念離聯係。”
紀悠頓了頓:“抱歉……”
她又和卓言說了幾句,就掛掉了電話。
她坐在家裏的沙發上發呆,無意間將目光移到了放在客廳一角的一隻箱子上。
那是她整理出來的江念離留下的物品,從她這裏出去的時候,江念離似乎是沒料到要和她分手,所以留下來不少私人物品。
她三個月前就把這些東西都歸納到那個箱子裏了,想著如果江念離不讓人來取走,她就找個時間通知文叔來拿。
其後她工作忙起來,也刻意不再去想和江念離相關的事情,就把這件事情忽略了。
紀悠走過去將那隻箱子重新打開,一件件地翻出屬於他的東西。
除了挑食之外,江念離的生活相當自律,於是留在這裏的雜物很少,隻有一隻手機充電器和一個電動刮胡刀,剩下的就是衣服和藥品。
紀悠拿出一件衣服,那是件淺藍色襯衣,準備送洗的,當時紀悠沒心情去看,隨便疊了塞在裏麵。
現在她又拿出來,指尖撫過領口,卻在衣領邊緣,發現了一塊褐色的汙漬。
這塊汙點很小,如果不是認真去看,很難發現。
但以江念離平時對自己儀表整潔度的要求,很難想象到他會讓衣服沾上這麽一塊東西。
擰開身旁的落地燈,把襯衣拿到明亮的燈光下仔細打量,又用指尖撫摸汙漬下有些發硬的布料,紀悠終於確定這個汙點是幹涸了的血跡。
她想起來他住在這裏時,曾經有一次忍不住咳血,那麽這滴血是那次不小心濺上的?還是在她不知道的時候,他還咳過血?
他的衣服裏仿佛還殘留著他的味道,清爽裏帶著些微苦,紀悠抱著這件衣服,不是第一次感受到,卻是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他們的這段關係,不僅僅是她一個人輾轉難熬,無法解脫,他同樣承受著壓力和痛苦。
她也第一次開始反省——八年前他們無果而終,真的全是江念離的責任?
的確是他先一步提出分手,並且杳無音訊,但她從來沒有采取任何措施,就那樣任他離開。
她沒有去爭取,為了自尊或者是太膽怯,甚至連一句質問都沒有。
如果她八年前就堅持要把他找出來當麵對質才肯死心,那麽是不是一切都會不同?他們也許就不會有八年的分離?
這樣的可能性,她隻想了一下,就覺得心裏一片酸澀。
抱著那件襯衣滑坐在地上,她撥了文叔的電話。
文叔的電話總是很快接通,紀悠頓了下就說:“我想再見一下念離,您能替我安排嗎?”
沒有問她原因,文叔很快說:“好的,什麽時間?”
紀悠回答:“盡快。”
接下來文叔讓她準備好簽證材料,告訴她明天一早就會有人去取。
她一一答應下來記好。
放下電話,她突然長舒了一口氣。
她知道自己這樣做意味著什麽,她也知道自己應該當做什麽都沒有發生過,繼續去過她平靜的生活。
那樣,才是對她自己最有好處的做法。
但人這一生,總有些時候,需要一些做傻事的勇氣。
她並不是想去挽回什麽,她隻是想要再見江念離一次,這樣即使日後再不相見,或者是死別,她也不會再有遺憾。
文叔效率很高,材料送過去的第三天,簽證就已經辦妥。
紀悠向費院長請了一周的長假,就準備出發。
然而路上卻不順利,她從b市的國際機場出發時,天氣就開始變得惡劣。
一股寒流猝不及防地席卷了亞歐大陸,濃厚的鉛雲一望無際,伴著寒風和突然開始的降雪。
隨著風雪加劇,飛機在中亞的一個小機場裏迫降。
機上的乘客都被請下飛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再次登機。
紀悠帶著行李箱,和其他乘客一樣,裹著配發的毛毯在候機大廳裏等待。
年代久遠的蘇式建築雖然隔斷了風寒,但手機幾乎沒有信號,她仍舊不停地嚐試給文叔的手機發短信,告訴他自己一切都好,就是可能會晚一些到達。
短信發送出去一段時間後,她突然接到了一條短信。
發件人是江念離,信息很簡短:不要著急,照顧好自己。
她並沒有直接告訴江念離自己將要去看他,但為她安排行程時,文叔肯定會把這些向江念離匯報。
這幾天江念離也從來沒聯係過她,現在卻突然發來這麽一條短信。
紀悠看著手機屏幕上的那行字,抱住自己的肩膀,低下頭輕靠著冰涼的手機外殼。
她最後還是回複了江念離的短信,內容也非常簡短:知道了,我會的。
他們被困在機場整整一天,第二天才再次出發。
接下來的天氣雖然還是不好,但飛機總算安全降落在了蘇黎世機場。
雪還在下著,出了機場,門外的世界一片銀白。
江念離安排了人來接她,那是個頭發花白的華人,說著一口略顯生澀的普通話,談吐儀表卻得體又禮貌,自稱姓陳。
紀悠暗暗想江念離還真喜歡這樣的老年紳士,她在上車後問:“陳先生,念離來這邊有多久了?”
“約莫兩月有餘。”陳先生的措辭裏帶著些文言的韻味,“紀小姐來探望江先生,想必他會很高興。”
紀悠頓了下問:“難道這兩個多月,沒有人來看過他?”
陳先生一邊開車,一邊搖了搖頭:“江先生的確沒有訪客。”
兩個多月,也就是說他們分手沒有多久,江念離就來到了這裏。
他在電話裏說剛做完手術,並且手術很成功,但真正來了後,紀悠開始懷疑了。
他如果真要做手術,不去找裴知味,卻舍近求遠來到這個明顯沒有什麽親友的異國城市,且不說旅途顛簸,就是術後護理之類,也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
他顯然也不是術後來到這裏休養的,心髒病手術不是小手術,恢複期也很長,剛做過手術就到處亂跑,別說裴知味不會同意,任何一家醫院都不會放任病人就這麽走掉。
江念離居住的地方距離機場並不算遠,但路麵有積雪,他們車速很慢,足足花了一個多小時,才來到一片位於山腳下的居住區。
這裏的房屋很稀疏,兩棟房屋之間往往隔著很大距離,住宅背後就是樹木茂密的山坡,山上落葉喬木上壓著厚厚的積雪,枝幹舒展,宛如童話裏的仙境。
紀悠進到房間裏,就看到江念離從客廳走了出來,他穿著寬鬆的淺色羊絨衫,臉色有些蒼白,精神卻不錯,他笑了笑說:“小悠,歡迎過來。”
陳先生幫她把行李放在門邊,就道別走了出去,看起來他似乎並不住在這棟房子裏。
紀悠仔細打量著江念離,笑了下:“是我有點任性了,一定要過來看一看。”
江念離向她笑著,自己主動提了起來:“對不起,我並沒有做手術,騙你是怕你擔心。”
紀悠搖搖頭:“沒關係,隻要你身體狀況還好,我也沒什麽擔心的。”她頓了下,才問,“你怎麽樣?身體還好嗎?”
“這段時間一直躲在這裏休息,所以還是挺好的。”江念離微微笑了笑,“你堅持要過來,還是因為不放心吧,真是抱歉。”
紀悠看著他,沒有馬上接話,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江念離似乎突然對她客氣了起來。
之前就算是久別重逢,他對她也並沒有這麽生疏,反而是刻意的曖昧居多。
見她沒回答,江念離也不以為意,繼續說:“能在這裏住幾天?等天氣好了,我可以讓陳陪你逛一逛市裏。”
“除去路上的時間,大概四五天。”紀悠說著,打量了一下室內,這棟房子不大,房間也不是很多。
她笑笑:“我需要住客房吧?”
江念離也笑著點頭:“不好意思,忘了讓你先收拾一下。”
他轉身提起她的行李箱,幫她拿到二樓的客房裏放下後,笑著問:“想吃點什麽?不過這裏材料不多,我手藝也一般。”
紀悠雖然想到了他可能是獨居,但沒想到連飯也是他自己做的,微愣了下:“你一直一個人?”
江念離點頭:“本來就是來靜一下的,一個人好一些。”
紀悠沒再問,江念離就笑了笑離開了。
打開行李箱,將衣物隨便收拾了一下,換了套衣服,紀悠就走下樓梯。
還沒走進廚房,她就聽到裏麵傳出幾聲輕咳。
這棟房子風格是古典歐式的,內裏裝修也不例外,廚房與餐廳之間還隔著一道雕花的木門,紀悠推開門走進去,看到江念離一隻手插在口袋中,用一隻手拿著平底鍋翻炒著什麽。
抽油煙機低沉地嗡鳴著,他並沒有圍上圍裙,距離灶台也遠,姿勢閑雅得仿佛是站在書桌旁。
這樣做飯沒問題嗎?
紀悠有些好笑,走過去問:“做什麽?”
“炒飯。”似乎也對鍋裏的東西不太確定,江念離想了下才回答,轉頭看到她笑了一下,“稍微等一下,馬上就好。”
紀悠覺得自己不應該打斷他的好興致,就笑著縮了縮肩,退回到餐廳裏。
隔了不久,江念離就端著兩個盤子走了出來,每個盤子中都盛了些顏色鮮豔﹑賣相很不錯的炒飯。
將其中一個盤子放在紀悠麵前,他屈指搭在唇邊咳了兩聲,才笑笑:“隻是看起來還好,味道不敢保證。”
紀悠不動聲色地拿起勺子:“沒關係,我不挑食。”
江念離又從廚房中端了兩杯蔬菜汁回來,有些歉意地說道:“我一般都做得比較簡單,你將就一下。”
將口中的炒飯嚼了嚼咽下去,紀悠喝了口濃稠的蔬菜汁,點頭說:“沒事兒,我很好打發。”
說實話味道不壞,當然也不能說好就是了。
不過剛做好出鍋的新鮮食物肯定比飛機上提供的快餐要好吃,紀悠早就餓了,於是一口口將炒飯吃光。
江念離也坐在餐桌邊,隻喝了幾口蔬菜汁,看到她麵前的盤子空了,就把自己那一份也推了過去:“還想要的話,這個也給你。”
他這麽說,紀悠就不客氣地把那個盤子也拿到自己麵前,笑了笑:“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既然兩份炒飯都落入她的肚子裏,吃完後清理餐具的責任,她就主動攬了過來,邊收拾餐桌,她邊笑著說:“雖然你是主人,不過既然我在這裏借住,那麽下頓飯還是我來做比較好。”
江念離也笑著看她:“也好,這樣你的味覺就不用被我做的東西折磨了。”
冬日的白晝短暫,她將餐廳和廚房收拾一新後,天色就暗了下來,雪花也重新開始零星地飄下。
紀悠回到客廳時,江念離正端了一杯紅茶站在窗戶前,看著窗外的積雪,不知在想些什麽。
紀悠來的時候就發現這個房子裏除了家具和陳設之外,沒有任何娛影音設備了,連一台電視機都沒有。
不知道江念離一個人在這裏的兩個月,都是靠什麽度過長夜的。
書房裏肯定是有電腦和網絡的,但上網刷帖子或者看片子?又實在不像是江念離會做的。
紀悠走過去站在他身旁,笑了笑:“發呆倒是打發時間的好方法。”
江念離轉過頭來看向她,他的目光裏還帶著些未褪去的虛茫,微頓了下,才說道:“是啊,不知不覺一天就過去了。”
紀悠看著他的臉,開口說:“念離,我這次來,真的隻是想確定你好不好……至於其他的,我都沒有想。我來這裏,並沒有什麽目的。”
江念離抬起微垂的眼眸,注視著她的眼睛,然後點頭笑了一下:“我知道。”
紀悠笑了笑,換了個更輕鬆的口氣:“所以隻要你不介意房子裏多出了一個人,我們可以更加隨意地相處。你早上不用勉強自己早起,我也會配合你的作息。
這幾個月工作太累,我正好找個機會喘息下。”
江念離“嗯”了一聲,將手中的紅茶杯隨手放在一旁的桌子上,笑笑說:“對了,忘記告訴你,這棟房子裏除了我們,還有幾個房客。”
紀悠很驚訝:“還有幾個?”
江念離一笑,示意她跟自己到一樓的走廊盡頭,那裏有一扇關著的門,江念離將門打開,門外就是一個隻有一人高的玻璃房。
這個玻璃房是用作種植花草的,房子裏暖氣也通了進去,他們一進到裏麵,撲麵而來的是濕潤溫暖的空氣,接著他們便看到在幾株熱帶植物間,還蹲坐著幾隻體形肥碩的貓。那幾隻貓看到他們出現在門口,隻是瞥了他們一眼,就又各自眯上了眼睛。
江念離笑:“這個暖房有一個通風口,它們可能是從那裏進來的。這個房子從買下後,我就不常過來,也許它們才是長期居民,我們隻不過是暫住的房客。”
紀悠看看那幾隻怡然自得﹑儼然一副主人架勢的貓咪,又看看江念離,就笑了起來:“我最近幾個月好像跟貓有緣,總是在各種地方碰到它們。”
江念離勾著唇角,將那扇木門又關了起來,笑道:“打擾它們睡覺是不禮貌的行為,所以我還沒有進去過。”
紀悠好奇地問:“你白天也沒進去?”
江念離輕歎了聲:“是啊,因為它們一整天的時間,好像都在睡覺。”
紀悠忍不住笑了:“這還真是……”
江念離也笑了起來,隻是邊笑邊又側頭咳了幾聲。
紀悠看著他在燈光下變得有些模糊的側臉,突然覺得,隻看一看似乎還是不夠的,她還是想要抬起手,撫摸他的臉頰,甚至擁抱他的身體。
但她什麽都沒做,隻是安靜地注視著他。
為了倒時差,紀悠很早就上床睡覺,江念離送她回房間,唇邊含笑:“我就在隔壁,夜裏有什麽事情,可以直接叫我。”
她點頭表示知道,他就笑著離開。
這裏的夜晚很安靜,紀悠在床上躺了一會兒,聽不到四周有任何聲音,就漸漸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