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陰差陽錯(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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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婆出來後,與謝總管嘀咕了幾聲。謝總管便立馬道:“想來是今日提親的日子挑得不好,才令殷姑娘出了水痘。提親講究和和美美,如今出了這般的事,還請殷老爺允許在下回去稟報夫人,擇日再來提親。”
說著,與李婆離開得飛快。
殷修文麵色不佳,看向秦氏的目光多了幾分怒色。
“你怎麽看女兒的?早不出遲不出,偏偏這種時候出了水痘?”
秦氏委屈得很,也惱了:“女兒出了水痘,你也不關心一下?”
殷修文這才道:“請了大夫沒有?”
秦氏說:“阿殷說是要去父親留給她的屋子裏養病,我怕傳給浩哥兒,答應了。”殷修文說道:“在哪養病都一樣,別傳給浩哥兒才是最重要,讓薑璿跟著過去照顧,把水痘養好了,謝家小郎一樣會娶我們家女兒。”
秦氏附和:“妾身也是這麽想。”
當天,秦氏便讓家裏仆役去租了輛牛車,準備載著阿殷與薑璿前往蒼山。秦氏倒不是很擔心女兒的安危,她生的這個女兒打小就與尋常姑娘不太一樣,力氣特別大,八歲那年家中遭賊,阿殷靠著蠻力卸了小賊的兩條胳膊,將全家都震驚了。事後問女兒,女兒也糊裏糊塗的,甚至不知當時發生了何事。自此,她便曉得女兒在危急之時,有神明庇佑,能爆發與眾不同的蠻力。
阿殷上車時,被秦氏裹得像是一隻大粽子。
鄰裏街坊今日都尤其關注殷家,尤其是看到謝家帶著彩禮離去時,胸口的好奇之心便收不住了。如今見著一個大姑娘上了牛車,家家戶戶都探長了脖子。
恰好此時,有風出來,拂開了阿殷的麵紗,露出了斑斑點點的右臉頰。
秦氏“哎喲”一聲,趕緊讓薑璿將阿殷扶進牛車。
馭夫趕著牛,慢悠悠地趕往蒼山。待牛車消失在眾人的視線裏後,不到半個時辰,殷家大姑娘長水痘,還撓破臉的消息便席卷了整條東街。
秦氏心裏苦,隻能板著臉關門。
而此時此刻的阿殷卻悠哉遊哉地摘了麵紗,好不自在地伸了個懶腰,問:“妹妹,有帶吃的嗎?”
薑璿歎了聲,說:“姐姐這是何苦呢?”說著,把食盒裏的小米糕遞給阿殷。阿殷咬了口,吃得津津有味。薑璿又遞上一塊帕子,阿殷順手擦了擦臉,臉上的斑斑點點,紅印子,通通化為虛無,臉蛋光滑得像是剝了殼的白煮蛋。
她吃了兩塊小米糕,才道:“我曾和謝郎說過,若不能娶我為正妻,我們好聚好散。可他應承了我,最後卻騙了我。阿璿,祖父曾告訴過我一句話,他的人生裏容不下任何欺騙,我亦然。至於母親那邊,”她慢條斯理地擦去手背的紅印,方道:“沒人疼我,我便自己疼自己。”
薑璿聽了,眼眶微微泛紅。
“姐姐,以後我疼你。”
阿殷莞爾道:“好,我們姐妹倆互相疼,用不著其他人來心疼。”
薑璿又道:“姐姐,你真不想嫁給謝郎了嗎?等你水痘好了,謝郎那般喜歡你,一定會再來上門提親的。”
“此言差矣,謝郎最聽他母親的話,她母親又怎會允許一個右臉破了相的姑娘嫁進謝家。且東街的鄰裏最是嘴碎,不用幾日,整個恭城都曉得殷家的大姑娘右臉要破相了,如此爹娘也不會再拿我的婚事做文章。妹妹,你信不信,我養病的一個月裏,謝夫人必定會給謝郎張羅一門親事?”
“姐姐聰慧,妹妹自是信的,可姐姐這招無疑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她苦惱地道:“以後沒人娶姐姐,這該怎麽辦呢?”
阿殷說:“爹娘讓我寒了心,此回能為浩哥兒上學堂和外人一起賣了我後半輩子,以後還不知能怎麽賣了我,我得為自己多做打算。爹娘都不能依靠,嫁人倒是次要了,我隻能依靠自己,幸好祖父還給我傳了門手藝,以後不至於窮困潦倒。”
蒼山與桃山隻隔了條蒼恭河,並不遠,大半個時辰便到了殷祖父留給阿殷的屋子。阿殷對這間屋子並不陌生,祖父還在世時,經常帶她來這裏。
此屋非尋常屋舍,乃是殷家祖父費了一番功夫方尋得的寶地。
雕核雕核,又豈能無核?
時下人雕核大多用桃核和杏核,從樹上摘下來的新鮮桃子和杏子,去肉摘核,還需在陰涼之處自然曬幹,等成了舊核方能開始雕刻。
此屋,殷家祖父取名為核屋。
阿殷大半月沒來,屋裏生了不少灰塵。她拿起屋舍外的掃帚開始打掃,薑璿連忙道:“姐姐,我來。”阿殷攔住她,說道:“不,我來,我需要你做其他事情。”
薑璿說:“但憑姐姐吩咐。”
阿殷說:“母親找來的大夫應該差不多到了,以母親平日裏的習慣,請的定是東柳巷的張大夫。張大夫醫術平平,是個好逸惡勞的。他大老遠來到這兒,必要經過那處荒墳,你在那邊等著他,隨便打發了他。”
“好。”
待薑璿離開後,阿殷邊掃邊開始思考要如何借助祖父的手藝掙得自己的一席之地。盡管恭城隻是綏州的一個小城,可因盛產桃子,引來許多商人,甚至偶爾還會有達官貴人經過此處,隻為挑得好核。
阿殷是知道的,原先核雕隻是一門繁複的手藝,並不為人們賞識,直到後來太祖皇帝改朝換代,因尤愛核雕,才使得民間核雕漸漸盛行,核雕人才層出不窮。去年新帝登基,對核雕的癡迷更甚於太祖皇帝,四處搜羅核雕珍品,令許多核雕技者一夜暴富。她祖父曾感慨過,如今是太平盛世,更是核雕技者的盛世。
薑璿回來時,阿殷已經掃完了,手裏還多了個小銅鏟。
她道:“我去取點東西,你留在屋裏,”說著,又不太放心,叮囑道:“無論遇到什麽人都不能開門。”
薑璿不由笑道:“知道啦,妹妹會小心的。”
屋舍往西,約摸有五裏的距離,種了一顆杏樹。
是阿殷出生時殷祖父下的,如今二十年一過,亭亭如蓋,杏花飄香。阿殷圍著杏樹轉了一圈,她忽然蹲下,青銅鏟一撂,不過頃刻間,已然鏟出一堆泥土。
一個鏽跡斑斑的鐵匣子漸漸露了表麵。
一挖一鏟,動作行雲如流水,利落地到了阿殷手中。
她撬開貼匣子,裏頭端端正正地擺了一錠銀子。見到這錠白銀,阿殷的小心肝噗咚噗咚地跳著,有一種油然而生的喜悅。這錠白銀是她打從懂事起便開始積攢的,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小時候花了五六年的時間,攢了一兩銀子,後來被母親發現了,直接充公,她沮喪了好幾日,之後便想了另外的一個法子——藏在土裏。
多得有祖父打掩護,她這些年來才藏得如此順利。
阿殷左擦擦右摸摸,心裏頭蕩漾得恭城含光湖上的漣漪,一圈又一圈,蕩個不停。
意識到爹娘不可靠後,眼前的銀子愈發迷人,在她心目中已經上升到第二位,第一位自然是核雕。祖父的這門核雕手藝,她八歲那年便開始學了,連祖父平日裏鮮少誇人的都稱讚她天賦異稟,下刀又準又狠。
起初她隻是貪玩,後來越學便越發喜愛,隻覺寸尺之間,有著大千世界。
阿殷掂了掂銀子,這錠銀子估摸能換五兩銀子,足夠她做不少事情。她收進衣襟,將鏟除的泥土填回,正打算回去時,冷不丁的有一道細微的呻吟聲響起。
腳步一頓。
她抬首望向天際,天色昏沉,此時此刻出現在蒼山,還發出這般痛苦的聲音,約摸是個麻煩。
她目前惹不起麻煩,遂佯作聽不見,抬步前行。
豈料剛行一步,背脊處登時爬上一絲絲冷寒,刹那間,阿殷覺得自己像是被一條毒蛇盯上。“咣當”的一聲,一個晶瑩通透的白玉扳指滾落在阿殷腳邊。
“帶我離開這裏。”
聲音格外低沉,帶著一絲壓抑。
阿殷的目光觸及地上的白玉扳指,她不懂玉,可也知這是極其上好的白玉。
“它能換十錠黃金。”
此話一出,阿殷的耳根子微微紅了。
這人好生無禮!居然一聲不吭地將她對白銀的狂熱看了個遍!她正想出聲反駁,卻忽然一愣。白玉扳指上有一絲血跡,鼻間的血腥味也愈發濃厚。
……不是她能得罪的人。
她無聲地撿起扳指,問:“貴人方才可有看清我的臉?”
“無。”
阿殷又看了眼天色,蒼山林木鬱鬱,加之天色昏暗,的確不一定能看清她的臉。她又道:“貴人的手能動否?”
“能。”
聲音愈發低沉,還有一絲不耐。
阿殷往後退了幾步,扔下一方手帕,道:“還請貴人以帕覆眼,我好帶貴人離開。”言下之意,便是你不擋住眼睛,我就自己離開。
身後沉默了許久,半晌才有衣料窸窣聲響起。
“帶我走。”
阿殷這才放心地轉身,她依舊沒看那人的臉,微垂著眼,看著他帶血的衣裳。墨藍的蘇繡麒麟紋圓領錦袍,衣料一看便知是價值不菲,敢穿麒麟紋的,果真是個貴人。
她判斷得不錯。
這樣身份高貴的人,她不宜牽扯上。
阿殷力氣大,輕而易舉地就扶起了沈長堂,他半個身子都依附在她身上。她發現他傷得很重,上半身幾乎要被鮮血浸透,方才竟還能保持神智與她說話,還能係上帕子,非尋常人可比。
“貴人要去哪兒?”
沈長堂遲遲沒有回答。
阿殷心裏想的卻是離核屋越遠越好,免得傷了阿璿,遂扶著他往西邊走去。男人身子很沉,在血腥味的掩蓋之下,還有一股特別的味道,不是熏香,也不是任何香味,阿殷說不出來,隻覺似曾相識。
男人的身子越來越燙,隔著一層薄薄的春衣,阿殷也能感受到他燙熱的身體。
她停下來,抽出一隻手探向男人的額頭。
還未碰著,一隻如烙鐵般燙熱的手緊緊地箍住她的手腕。
“沒死。”
聲音極冷。
阿殷問:“貴人要去哪兒?”
手腕上的大手力度越來越大,仿佛要捏碎她的手腕似的,令她不由抬眼望向男人的臉。這不望還好,一望阿殷嚇得小心肝都在抖。
他的額頭,臉頰,下巴都冒出一條一條的青筋,像是蠕動的青蟲。
“你……”
此時此刻的兩人離得極近,阿殷一張口,氣息便如數噴到他的臉上。手腕被狠狠一拉,她的腰肢被緊緊箍住,隨之而來的是欺上來的薄唇。
毫無防備的,是一條粗暴的舌,竭盡所能地在她嘴內搜刮。
她的蠻力無處可用,被他搗騰得像是一灘軟泥。
許久,阿殷的力氣才恢複過來。
她正要一個手刀劈去,方才還氣勢如虹的男人居然徹底昏倒,癱軟在她身上。阿殷惱極,氣極,怒極!雖說她不指望嫁人了,但也沒說能隨便被人親。
色胚!登徒子!流氓!
右足在他小腿上狠狠地踩了腳,阿殷內心的氣才消了不少。
“侯爺!”
“侯爺!”
遠處傳來的呼喊聲令阿殷打了個激靈,瞧著雪白裏褲上的鮮明腳印,她沒由來有點心虛,趕緊解了他眼上的帕子,又擦了擦褲腿。可惜方才踩得用力,腳印隻能擦走一小半。
眼見聲音越來越近,阿殷咬咬牙,把白玉扳指塞回男人身上,提起裙裾匆匆離去。
大興朝驛站尤其多,每隔二十裏設一。近年因核雕技藝興盛的緣故,來往恭城收核的人多,朝廷怕人多口雜,特地在恭城外隔十裏設一驛站,以防生事。
張驛丞隔壁的驛丞姓元,是個年輕的小夥子,為了做出政績,整日勤快得不行,將過往的官員服侍得妥妥帖帖,最近還來搶他地盤。他年有四十,打算在這兒養老,也不與他計較。正好今日春寒得緊,張驛丞早早便歇了,橫豎元驛丞派了人守在附近,一有人來便會立馬招攬過去。
然而,張驛丞被窩還沒暖好,便聽得劈裏啪啦的聲音響起,緊接著是咚咚咚的地板聲。
張驛丞一張老臉沉沉,推門喝道:“吵什麽?”
家仆慌慌張張。
“大人,不好了。”
張驛丞沒好氣地道:“姓元那黃口小兒又做了什麽?”
家仆說:“元驛丞見著穆陽侯的馬車,嚇得連滾帶爬地回了他的驛站。現在穆陽侯的馬車正往我們這邊來,約摸再過一刻鍾便到。”
穆陽侯三字簡直如雷貫耳。
弱冠之年驅逐蠻夷,被先帝封為穆陽侯,又曾是皇帝伴讀,當今太子太傅,現下年僅二十八。這些身份都不是重點,重點是穆陽侯心狠手辣,脾氣一暴躁,必定要見血方能順心。
傳聞穆陽侯隨身攜帶一鞭,名為飲血鞭,不管何等身份,脾氣上來時先抽了再說。
張驛丞揣著一顆養老不成便給自己送終的心壯烈地侯在驛站門口。
馬車停下。
然而張驛丞連能送自己上西天的穆陽侯的臉都沒看清,便徹徹底底地被忽略在一邊。半晌,才有個白麵郎君風馳電掣地過來,問:“驛丞在何處?”
“正是下官。”
“把恭城最好的大夫找來。”
那名郎君喚作言深,生得一副好模樣,可此刻卻對另外一名黑麵郎君怒目而視:“若侯爺有個三長兩短,你我全家都隻能陪葬!”
言默抽出匕首,寒芒刺骨,一言不發便往手背劃去,鮮血流了一地。
“此事錯在我,是我一時不察才讓那小兒傷了侯爺。”
“人呢?”
“已命人前去捉拿,他為侯爺所傷,又服了軟骨散,跑不遠,今夜子時之前必能捉回。”言默暗想:若侯爺當真有個三長兩短,他定當手刃小兒,再跟隨侯爺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