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初露鋒芒(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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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嬌離阿殷很近,她這個角度恰恰好能看到此刻阿殷正以令人咋舌的速度鏟除桃核表皮,並就著最開始的一刀,手執圓錐刀雕刻出探手羅漢半托伽尊者的悠然自在的眉眼。
    範好核是個熱情的小郎,帶著阿殷與薑璿前往客棧時,一路說個不停。阿殷也大致了解了如今核雕鎮的狀況。核雕鎮裏雖熱鬧非凡,但大多都是趕著來做上一兩筆生意的,所以也導致了核雕的水平參差不齊。
    不過此處卻也滿足了許多一心學核雕技藝的人。
    鎮裏有三條主街道。
    一條是今日阿殷所見的長興街,專供核雕技者售賣核雕。還有兩條則是北派街與南派街,專供學藝,裏頭住了不少願意收徒的核雕師,時常有人切磋技藝。
    阿殷聞言,心底有幾分詫異,問:“北派南派?”
    範好核一聽,也詫異了。方才見她頗有架勢,怎地連核雕技者的基本學識都不知?哦,肯定是個世外高人不食人間煙火的徒兒!他越想越有理,眼睛眯成一條細縫,給阿殷解釋。
    “核雕技者分南北兩派,南派核雕秀麗雅致,北派核雕粗獷質樸,在核雕鎮裏時常能見到兩派相爭,甚者頭破血流。”見阿殷睜大了眼,範好核輕咳一聲,道:“畢竟核雕器具鋒利,爭吵起來一不留神,便把對手當核雕了。我們都是粗人,若嚇著姑娘,便是我不好了。”
    “無妨。”
    若真打起來,她是不怕的。
    範好核見阿殷如此鎮定,心中好感驟增,笑眯眯地問:“姑娘來我們這裏是所為何事?方才姑娘淺露的一手,想來不是來拜師學藝的,莫非是來賣核雕的?若是姑娘想賣核雕,得租賃一個攤檔,小鎮南北街交匯處住著綏州上官家的方伯,姑娘帶上戶籍文書與三百文銅錢,待方伯首肯便能租賃。攤檔位置剩餘不多,姑娘要的話,得盡快了。”
    薑璿說道:“多謝範小郎,我姐姐正想……”
    “小郎熱忱,阿殷感激在心。”阿殷笑著打斷,又說:“我來核雕鎮乃私事,不便透露,還請小郎見諒。”
    範好核愈發認定自己的猜想。
    這般神秘,肯定是個了不得的大人物!
    阿殷要了一間上房,與薑璿同住。
    薑璿心疼錢,說:“姐姐,我們住差點也行的,上房要十五文錢一天呢。”阿殷放下細軟,斟了杯茶,遞給薑璿,說:“我們剛得了一百三十文錢,能住小半月。”
    阿殷見她愁眉苦臉的,哪會不知她在想什麽,低聲道:“別心疼。”
    薑璿扁嘴道:“是肉疼。”
    “好好好,姐姐以後努力讓你想疼也沒法疼。”
    薑璿被逗笑,喝了茶杯裏的茶,又說:“姐姐不是打算來鎮裏賣核雕的嗎?怎麽方才不願告訴範小郎?”
    “我們是要掙銀子,可賣核雕並非長遠之計。今日在馬大核那兒,我是故意如此張揚高調,祖父曾說好的核雕是一雕難求,是等著人上門來求的,擺在攤檔商鋪裏的核雕,在一開始便輸了氣勢。我們現在最要緊之事,是打響名氣,讓人揣摩不出,讓人心懷敬意。”
    似是想到什麽,阿殷微微凝神,她認真地問薑璿:“你可知為何馬大核學藝三年,仍然刻不出一隻猴兒的神韻?”
    薑璿曉得姐姐在考她,不由正襟危坐。
    小時候姐姐學核雕時,她也有跟在一旁學習,殷家祖父亦會指點她,隻是她天賦不及姐姐,近來又遇著瓶頸,才一直止步不前。她仔細思考,回道:“依妹妹所觀察,馬大核的羅漢核雕刀功並不紮實,學藝時應是沒打好基礎。”
    阿殷頷首,說:“這是其一。”
    薑璿想了半天,猶豫地問:“其二是?”
    “馬大核說了一句,我們學核雕的是為了什麽?他說是為了出人頭地。有動力是好事,可核雕隻得方寸,每一刀,每一筆,都極需耐性。馬大核功利心太強,雕核時必定耐心不佳,他的核雕可見浮躁之氣流於表麵。祖父曾言雕刻出好的核雕,心,至關重要。”
    她輕握薑璿的手,溫柔地說:“隻不過馬大核想要出人頭地的心並沒有錯,可妹妹不要學他,我們雕核,要遵循本心。”
    此時阿殷與薑璿口中的馬大核正在前往恭城的路途中。
    馬大核籍貫長州,聞得恭城之名,才大老遠跑來綏州恭城,盼著掙點銀錢度日。他在核雕鎮已待了半年,生意雖不是特別好,但也能糊口。
    未料今日竟被一黃毛丫頭給毀了!
    先前的事一傳出,不用半日,他馬大核的核雕名聲必定毀於一旦。
    核雕鎮是萬萬不能待了。
    一想起這事兒,馬大核心肝脾肺腦門都疼!不知哪兒來的小丫頭,竟壞了他的生計!他可不會這麽容易就算了!就算要死也得拖個墊背的!
    傍晚時分馬大核抵達恭城,他找到洛府。
    他蹲守在暗處。
    足足一個時辰,直到一輛馬車駛向洛府時,他猛地衝前,攔截馬車,高聲道:“敢問是洛家三姑娘?有一女不知天高地厚,言語間對洛三姑娘多有不敬,如今就在核雕鎮,企圖與洛三姑娘爭風頭。小人一心敬重洛家,替三姑娘不平,特來稟報。”
    車簾一掀。
    馬大核見到了洛三姑娘的臉,他心中一喜,跪下道:“洛三姑娘技藝出眾,又豈是那黃毛丫頭可以相比?那丫頭還揚言自己核雕技藝舉世無雙,絲毫不將洛三姑娘放在眼中!”
    洛嬌漫不經心地瞥馬大核一眼。
    “你是技不如她的馬大核?”
    馬大核一張臉皮微熱,“那丫頭不過虛張聲勢!妖言惑眾!”
    洛嬌下巴微微揚起:“連猴兒都雕刻不好的人,不配跟本姑娘說話,更不配站在我洛府麵前,髒了我洛家的門口。我洛嬌的馬車不是阿貓阿狗都能攔!來人,把他扔到含光湖。”一頓,她冷笑道:“既然技不如人,手也別要了,免得玷汙了核雕。”
    話音落時,已有兩道黑影抓住馬大核,堵住他大叫的嘴,毫不留情地拖著離開。
    洛嬌回到府裏時,洛夫人梁氏早已在屋裏等著她。一瞧女兒風風火火的模樣,梁氏便道:“你一個姑娘家家,成日在外麵拋頭露麵,以後怎樣嫁個好人家?”
    洛嬌說:“娘,我這哪裏叫拋頭露麵?先前大兄還說了,丞相的夫人曉得我頗有天賦,還誇了我呢。大兄如今可是丞相身前的紅人,以後有誰敢說我?”
    梁氏也舍不得說女兒,隻道:“好了好了,不說你便是。吃過晚飯嗎?灶房裏還有溫好的菜肴,都是你愛吃的菜。”似是想起什麽,梁氏喜上眉梢地道:“今日謝家的夫人過來了。”
    洛嬌問:“縣令夫人?”
    梁氏道:“嬌嬌,你年有二八,也是嫁人的年紀了。謝家的嫡幼子也到了娶妻的年齡,娘親瞧過了,模樣俊朗,為人溫和,與你再配不過了。且那謝夫人也打心底喜歡你,嫁過去了有婆婆喜歡,地位便站穩了一半。你爹和我都滿意這門婚事,打算挑個吉日便定下來了。”
    洛嬌喜歡皮相好的郎君,聽得母親這番話,心中也有幾分歡喜。
    她道:“婚姻大事,女兒聽爹娘的。”
    梁氏眉開眼笑:“好,你爹今日才遣人給你大兄送了信,等你成親那一日回來撐場子,定讓你風風光光地出嫁。哎呀,嫁妝也該籌備起來了,我們的嬌嬌出嫁可是要羨煞旁人的。你這幾日也別到處跑了,安心待在府裏。”
    “過幾日我還要去核雕鎮。”洛嬌輕哼道:“核雕鎮裏向來沒人敢與我搶風頭,我們洛家的風頭也不能輕而易舉地被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丫頭給搶了。而且有人壓我一頭我便心裏不舒服,我得去教訓教訓她,讓她知道什麽叫做一山還有一山高,強中自有強中手。”
    轉眼間,阿殷與薑璿已在核雕鎮待了三日。
    這三日裏,姐妹倆隻有在早晨才會在鎮上晃悠,範圍也僅僅限於長興街。不少攤檔的攤主因為馬大核一事,對阿殷心生警惕,可又因拿不準她的來頭,也不敢多加阻攔,惹得這幾日長興街賣核雕的攤主人心惶惶。
    第三日下午,阿殷的猴兒獻桃核雕以兩百五十文的價格賣了出去,在核雕鎮裏掀起了一陣小風浪。
    三十文,兩百五十文,之間的差額讓許多人垂涎不已。
    漸漸的,長興街沒有不識阿殷的攤主,都曉得核雕鎮近日來了一位化腐朽為神奇的姑娘。
    然而阿殷此刻卻有點小苦惱,她急需一個讓更多人知道這裏有一位能雕核的女技者,靠攤主的口口相傳遠遠不夠。畢竟出來擺攤的,核雕水平稱不上高超。
    第四日的早晨,阿殷在上房吃早飯時,薑璿匆匆忙忙地進來。
    “姐姐,不好了!”
    薑璿的臉頰紅撲撲的,阿殷拿帕子擦了擦她額上的薄汗,說:“別急,有話慢慢說。”
    薑璿順了順氣,才道:“那天我們在鎮外遇到的洛三姑娘來了,就在下麵,指名道姓地要姐姐與她鬥核。”
    阿殷心中一喜。
    正好,剛想瞌睡便有人送來軟枕。
    阿殷下了樓,還未靠近,便已見著那一日在鎮外的明豔姑娘眾星捧月那般被圍在中間,客棧老板親自端茶倒水,殷勤之極。薑璿在阿殷身後嘀咕:“架勢真大。”
    阿殷說:“等會莫要亂說話。”
    薑璿又笑吟吟地道:“妹妹又豈是不識大體之人?姐姐放心便是。”
    洛嬌此時也見著了阿殷,眼神一瞥,周圍湊熱鬧的人立馬會意,如同避水神珠落入深海,一分為二。洛家三姑娘的身前頓時清出一條寬敞的路。
    她眯眼打量著緩步上前的阿殷,認出了是那一日點評巨石的姑娘。
    她穿著杏色海棠花紋的襖裙,顯得五官柔和,宛如枝頭盛開的杏花,小小的一朵,白花紅蕊,美則美矣,卻少了獨特之氣。洛嬌自認長得明豔動人,但凡自己出現的地方,其餘姑娘便隻能是陪襯。
    如今瞧見阿殷這般容貌,心底更是倨傲。
    連語調也帶了幾分輕視。
    “你就是賣了兩百五十文的阿殷?”
    阿殷糾正道:“隻賣了一百六十文。”
    旁人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這姑娘也不知真傻還是假傻,聽不出洛三姑娘在嘲諷她麽?
    不過旁人卻是不知,此刻的阿殷內心相當激動,這幾日常聽攤主提起這位洛家三姑娘,說是個有些天賦的。阿殷聽後,心裏頭便極想一睹洛三姑娘的核雕。加之洛三姑娘隻得二八年華,比阿璿還要小,那麽水靈靈明豔豔的一個小姑娘,不論說什麽挑釁的話,阿殷都覺得人家尚小,耍耍嘴皮子,情有可原。
    她認真地問:“不知姑娘想怎麽與我鬥核?”
    洛嬌見她不接話茬,還擺出一副興致勃勃的模樣,絲毫沒害怕緊張之意,心裏愈發不悅,暗想果真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野丫頭,看我怎麽教訓她。
    她問:“你擅長什麽?”
    阿殷有點苦惱,這問題真不好答。她八歲開始習核雕,至今已有十二年。祖父教導她時,千叮萬囑不許有偏愛,她什麽都學,什麽都雕,如今也說不上什麽特別擅長的。
    她想了想,反問:“不知洛三姑娘最擅長何物?”
    “羅漢念珠。”
    阿殷爽快地道:“那我們比羅漢念珠如何?”
    此話一出,在場之人不由嘩然。
    誰人不知洛家大郎雕得一手好核雕,最為擅長的便是十八羅漢,風格出眾的南派核雕,被丞相一眼相中,才得以進永平。他的三妹洛嬌在羅漢核雕上也頗有其兄風韻,曾經得過北派張老與南派黃老的稱讚。
    要曉得這兩位老人家極少誇人的。
    洛嬌重哼一聲。
    自尋死路。
    她要死,她又怎會不願?
    “三日後,我們比十八顆羅漢念珠,一日為期,就這間客棧裏比試,我會請來南派黃老為比試定輸贏。你若輸了,跪在長興街上給我磕頭,從街頭磕到街尾。我若輸……”洛嬌忽然笑了下,仿佛這是不可能的事情,“亦然。”
    阿殷笑眯眯地道:“好。”
    幾乎所有人看向阿殷的目光都帶了一絲可笑,洛三姑娘並非馬大核,羅漢核雕與小猴獻桃更不一樣,十八羅漢核雕,神態各異,不像小猴核雕那般能以巧取勝。眾人仿佛都能預見阿殷跪地磕頭的場景了,這壓根兒就是一場必輸之試。
    不到半日,洛家三姑娘要與阿殷鬥核的消息紛紛揚揚地傳了開來。
    不僅長興街,連北派街南派街的人茶餘飯後都談論。鬥核常見,洛家三姑娘與人鬥核卻是不常見,且與其鬥核的還是個姑娘,這可比兩個三大五粗的漢子要新鮮多了。
    甚至有人暗中開了賭桌,買定離手。
    隻可惜無人看好阿殷,洛三姑娘的押注堆積如山,阿殷的押注僅有一二,且皆是獵奇者。直到第二日,忽有一白麵郎君而來,隨手一擱,便是足足一錠銀子。
    坐莊的郎君傻了眼,結結巴巴地問:“是……不是……下錯注了?”
    言深瞄了眼,說:“好像是下錯了。”他摸著下巴,可惜地道:“不過買定離手,就當我可憐這位阿殷姑娘吧。”說著,轉身離去。
    眾人下的注大多是十來文錢,多者也不過是幾十文錢,如今見一錠明晃晃的銀子放在阿殷名字的上麵,眾人忍不住又往洛嬌身上添了銀錢,人多力量大,轉眼間,洛嬌身上的賭注已有將近十兩銀子。
    “……可不是嗎?看她生得嬌嬌小小的,心裏頭主意多得很。說是出水痘要去休養,一轉眼便跑核雕鎮去了,臉蛋光滑白嫩,哪有一絲出水痘的痕跡?分明是騙她家人的。”
    言深說得停不下來,又道:“不過看樣子是有幾分本事,昨日還要與恭城洛家的洛嬌鬥核,核雕鎮裏的人都下了賭注,我瞧著她可憐,便給她撐了下場子。”
    言深嘴快,把言默要稟報的話都說了,隻好道:“據屬下所查,殷家上下隻有殷氏祖父懂核雕,想來是殷家祖父所教。”一頓,言默又將殷家狀況一一匯報。
    沈長堂慵懶地倚在躺椅上,闔著細長的眼,手中把玩著一個核雕。小猴兒歡脫機靈,刻畫得栩栩如生,正是那一日阿殷以一百六十文錢成交的小猴獻桃。
    “恭城洛家?”
    良久,沈長堂方低低沉沉地開口。
    言默說道:“回侯爺的話,去年得聖上稱讚的羅漢核雕正是出自恭城洛家長子洛原之手,如今洛原為王丞相的得意門客。”見自家侯爺不說話,言默問:“侯爺,可要將殷氏捉回來?”
    言深瞪了言默一眼,說:“我們侯爺又不是土匪,要一個姑娘哪用得‘捉’字?”
    言默輕咳一聲,道:“屬下愚鈍。”
    此時,沈長堂緩緩地睜開雙目,淡道:“不急,先看看她想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