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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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門已經遙遙在望。
一切都是如此巧合,現在是2009年12月14日。七十二年前的這一月,南京城裏日本軍人殺了30多萬人。
天空中飛過一群烏鴉,它們在天空中盤旋,嘎嘎地叫著,聲音因饑餓而變得尖利。如果是在1937年,它們將在這裏遇到一支凶猛的軍隊,一堆巨大的用腐屍砌成的城市。曆史不會重演,它們生錯了時代。
一路上都是破破爛爛的事情,我的心情和這鬼天氣一樣陰沉沉的。我是從銅井鎮坐上這輛陳舊的大巴的,車內到處貼著南京城內一家男性醫院的廣告,“再還男人雄風”之類的廣告詞和電線杆上江湖遊醫專治牛皮癬廣告一樣生猛而誇張。城裏到處都是這樣的廣告。有次我在街上走著,突然起風,滿城都飄著這樣的小廣告,淹沒了整個城市。一臉清純的年輕女售票員好像有什麽不開心的事情,態度惡劣,我問她到雨花台多少錢,她惡狠狠地瞪我一眼,不耐煩地說:“三元!”我把五元錢遞到她手上,她把兩枚硬幣還沒塞到我手裏時就鬆開了,兩枚硬幣掉在車上。我還沒彎下腰,她踩著我的腳就過去了。沒一點動靜。如果她踩著的是一泡牛糞,說不定也會驚叫起來。我的腳連牛糞都不如。高跟鞋紮在腳麵上,我疼得小聲地呻吟了一聲,抗議了一下:“你不會注意點嗎?踩著我的腳了,知道嗎?”
女售票員很凶地扭過頭,朝我吼了一聲:“不想坐,下去!”
這真是奇怪了,我並沒有說我不想坐啊。我也有點生氣了:“你這是什麽態度?”
女售票員毫不含糊:“就這態度,你受不了你下去!”
我被她徹底惹火了:“你還有理了?你把找我的錢扔在地上不說,還踩了我一腳,我就不能說兩句嗎?你給我道歉!”
女售票員衝了過來,嘴巴裏散發著憤怒的氣味,唾沫星子幾乎要濺在我臉上了:“你想怎麽著?你不想坐就滾下去,窮當兵的耍什麽橫啊?”
司機把車停了下來,扭過頭來瞪著我,好像是在威脅我:“當兵的,你文明點行不行?”
我驚訝地看著那張蠻橫粗糙的臉,我怎麽不文明了?我剛要過去問問他,周圍的乘客都衝著我叫起來:“吵什麽呢?我們還要急著辦事去,快開車快開車!”
“當兵的越來越沒素質了,自己彎腰把錢撿起來不就行了嗎?真是沒事找事!”
“還穿著軍裝呢,看他那樣子,是不是還想打我們老百姓啊?”
……
我在心裏長長地歎了口氣,算了,我穿著軍裝,受點侮辱沒什麽,不能讓這身軍裝跟著受辱。我彎下腰,把硬幣撿起來塞進口袋裏,車上還有空座,但我寧願不坐,你穿著軍裝,坐在座位上會讓你渾身不舒服的。我都後悔穿著這身迷彩服了。部隊工作很緊張,我沒來得及把衣服換下來就跑去采訪了。這真是失策。那個售票員不停地在我身邊走來走去,仍舊緊緊地繃著臉,我們的目光偶爾撞到一起,她立即狠狠地瞪起來,就好像我強奸了她一樣。恕我的比喻惡毒,我真的被她氣壞了。
曆史真是驚人地相似,1937年在南京的國軍和2009年在南京的解放軍的遭遇如出一轍。
這個城市已經遺忘了戰爭,遺忘了1937年。
我在雨花台站下來了。黃昏時的雨花台安靜得嚇人,路上沒有一個人,他們像水一樣從地上蒸發掉了。進入12月份,南京的天空像哭泣的小孩一樣陰雨綿綿,討厭的天空哭泣了半個來月,今天終於晴朗了。雨後的南京並沒有迎來明淨的天空,它永遠都是灰色的。這幾年的南京,霧霾天氣越來越多,曾經有一個早上,整個南京都被懸浮在空中的微小顆粒所覆蓋,一米開外就看不清了。我已經在南京生活了十六年,但還是不大喜歡它。
雨後的南京仍然浸泡在灰色的汙染物中,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奇怪的硫磺味,有些甜膩和嗆鼻。我抽了抽鼻子,不知道該不該喜歡這種味道。我很熟悉這種味道,我當兵時曾在一個彈藥倉庫待過,那裏每年都要處理一大批報廢的炮彈、手榴彈。我們就在一條山穀裏引爆它們,那些天裏,整個倉庫的上空就漂浮著這種味道。對於和平年代的軍人來說,這種味道是多麽親切啊,它讓我們覺得自己好像親臨戰場一樣。沒有經曆過戰爭的軍人,能算什麽軍人呢?戰爭是軍人的情人,不喜歡戰爭的軍人不是軍人。
我就在這時看到了蘇寧電器。陰冷的寒風像個老人一樣沒有一點精神,它們撞在黃藍相間的蘇寧電器的牆壁上,紛紛呻吟著掉在地上,鋼筋水泥建築冷冷地注視著它們。我茫然地站在那裏,蘇寧電器門口的寒風中站著一個穿著旗袍的迎賓小姐,我充滿憂愁地看著她,總覺得好像還有點什麽事,但又想不起來。她的臉色蒼白,身子簌簌發抖,進去一個人,她都忙彎下身子,露出機器人一樣預先設置好的熱情而又僵硬的微笑,而別人就像沒有看見她一樣昂首而過,或者說是看到了,卻把她當做毫無知覺的塑料人,他們當然不用理會塑料人。
我想起來了,我需要買一個可以錄音的mp3。我寫的這個小說是個現實主義的小說,我要用老兵李茂才的回憶來寫作這個小說。我討厭那些打著現實主義的旗幟,但寫得都很虛假的小說。親愛的讀者,你們所看到的每一行文字,你們讀到的我的每一個小說都將是真實的。
我揉了揉肩膀,我還背著一個筆記本電腦,沉重而結實的鬆下筆記本電腦,閃著鋼藍的光芒,和這個自大而又自卑的島國居民的矮小而結實的身子一樣耐用,我已經用了兩年,它連一丁點漆都沒有掉。在此之前,我曾經用過國產的筆記本電腦,但不到半年,掉漆和頻繁的死機,幾乎讓我扯光了頭發。我心情一煩躁就禁不住要扯頭發。這個習慣不好,但總比用頭撞牆好。我有時真的都有用腦袋撞牆的想法了。
是的,我現在用的是台日本產的筆記本電腦,但我要用這台筆記本電腦寫出一部和1937年南京大屠殺有關的小說來。這是一件很具諷刺意味的事情。
我現在還需要一個能夠錄音的mp3。老兵李茂才操著一口濃重的河北口音,九十多歲的年紀也讓他的敘述支離破碎,我不得不豎著耳朵艱難地揣摩著他說的每一個字,但很多時候,我還是聽不大懂。我需要用一個mp3把他的話錄下來。這樣的老兵越來越少,除了慢慢整理,還有紀念意義。
我走到蘇寧電器門口,迎賓小姐帶著討好的微笑鞠躬,我有點窘迫,不知道是該給她回以鞠躬還是報以微笑,結果這兩樣我都沒做,我和別人一樣,把她當做了塑料人,慌慌地從她身邊擦過,掀開沉重的棉簾子,一股熱浪撲麵卷了過來,暖氣開得足足的。
我買了一個索尼牌的mp3,我當然也可以買個其他牌子的,但我偏不這樣做,我就是要用日本貨來幫我記錄這個民族獸性發作的那一刻。我希望這個小說中的每一個字都是一顆射向這個獸性民族心髒的子彈。
我剛剛出了蘇寧電器,這時就突然看到了他們。他們像是從地下鑽出來的一樣,突如其來地撲到我的眼前。那些穿著屎黃色軍裝密密麻麻的士兵,像一群扇動著金黃色翅膀的蒼蠅一樣覆蓋了馬路,他們身子矮小,背著三八大蓋,臉上落滿塵土,鼻尖上爬滿像醜陋的蚯蚓一樣的汗水,黃色的臉龐灰暗,顯示著大戰後的疲憊,但他們的眼睛閃閃發光,皮鞋踏出沉悶的響聲,一步步地向南京挺進。這是一群日本兵。
我站在路邊,空蕩蕩的地上野草枯黃,它們顫抖著身子匍伏在地,表情驚恐而不安。我搖了搖頭,覺得有點好笑,又要拍和南京大屠殺有關的電影了。十多年前,我在南京東郊“臨汾旅”當兵的時候,我和我的戰友曾經充當群眾演員參加拍攝一部叫《南京大屠殺》的電影。我現在還記得那個導演叫吳子牛,後來他就消失了,再也沒聽說過他拍過什麽電影。那時我們整天都被關在軍營裏,難得有個機會出來。我和那些士兵兄弟穿著日本兵的服裝,興奮地在整個南京城裏跑來跑去,我和一個叫左四滿的戰友還抽空趁人不注意溜到一家商場裏買東西。我和戰友嘻嘻哈哈的樣子很快惹惱了那些南京市民,他們圍在我們周圍,把我們當做了真正的日本兵狠狠地罵了一頓,有個老頭甚至舉著拐杖追著要打我們,說我們穿著日本兵的軍裝到處招搖,不知廉恥,簡直把中國人的臉丟盡了。我和戰友這才醒悟過來,一邊給他們道歉,一邊抱頭鼠竄,我們故意逃跑得跌跌撞撞滑稽可笑,用虛擬的日本兵的狼狽模樣來討好那些南京市民。請原諒我們那時年輕,隻是覺得拍電影好玩,並不想刺激你們的神經。
你不能不承認,現在的士兵比我們那時有素質多了,他們沒有亂跑,整個隊伍很整齊,甚至很少有人東張西望,他們雖然也很興奮,但興奮的表情下是凶悍的模樣,遮都遮不住,爬滿了他們呆板僵硬的黃色麵孔。凶悍的目光,冷酷的嘴巴,僵硬的麵孔。隊伍裏偶爾有人把目光丟過來,像把寒冷的刀子一樣刺在我的皮膚上,我仿佛聽到皮膚被劃破的聲音,我竟然有點不敢和那樣的目光對視了。這不是群眾演員了,他們甚至比專業演員還要專業,就是真的日本兵在這裏,也不過就是這個模樣吧。這些士兵兄弟讓我有點好奇,我很想知道這又是哪個導演在拍電影。我踮著腳向四周張望,到處是穿著屎黃色軍裝的人,沒有攝像機,甚至也沒有圍觀的群眾。他們用的難道是袖珍攝像機?它們藏在那裏?我皺著眉頭,突然有一種不好的預感,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冷戰,牙齒格格地響了一陣。那一個個日本兵像一群野獸一樣在死去的土地上行走,而這裏隻有我一個人。
我搖了搖頭,告訴自己,這不過是在拍電影,那些不過是充當群眾演員的人,他們和我一樣都是解放軍,是我的士兵兄弟。
整個大軍前不見頭,後不見尾地仍舊向前走著。前麵的十字路口一個人影一閃而過,但還沒等他穿過馬路,槍聲突然就響了,那個人一頭栽倒在地上。幾個日本兵叫著衝過去,我忙也跟了過去。那個人穿著一身1937年南京平民的服裝,破爛的棉襖,臃腫的灰色棉褲,臉上帶著1937年的麻木表情,嘴巴裏汩汩地吐著鮮血,眼睛驚恐地看著我們。一切都是那麽真實。幾個日本兵嗷嗷地叫著,三八大蓋上的刺刀捅了過去。我迷茫地看著他們,那些刺刀拔出來,鮮血像噴泉一樣迸濺出來,噴了那個日本兵一臉,他用胳膊擦了一下,袖子上像盛開了一朵花。那些鮮血那樣真實,甚至還帶著真實的血腥味。有個日本兵把死去的平民的棉襖挑開,露出了皮包骨頭的胸膛,他嘿嘿地笑著,像個淘氣的孩子用三八大蓋上的刺刀在他的胸膛上劃了一個十字,皮肉翻卷起來,男人的腸子滑了出來。我驚訝地看了看那個日本兵,又看了看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男人,那些流出來的醬紫色的腸子也是假的嗎?這個男人是個橡膠道具人嗎?那些三八大蓋上的刺刀難道不是道具嗎?
日本兵突然抬起滴著鮮血的刺刀對準了我,目光和三八大蓋上的刺刀一樣滴著鮮血。我穿著一身迷彩服,肩上是中國人民解放軍文職幹部肩章,它甚至都不能叫做軍銜,但我的確是名軍人,帽子上還別著“八一”帽徽。我沒有穿平民服裝,也沒穿日本兵或者國軍士兵的服裝,我不是群眾演員。我本能地揚起手中的筆記本電腦包,試圖擋開那把刺刀,雖然刺刀上塗的可能是豬血或者雞血,但仍然讓我不舒服。我笑了笑,試圖給他緩和一下氣氛:“對不起,耽擱你們拍電影了,我隻是路過這裏的,也就是打醬油的,你們繼續拍,你們繼續拍……”
那個日本兵揮舞著刺刀,衝著我說出了一串鳥語,我都能聽懂的,我本來就是地方大學外語係畢業後才參軍到部隊的,我考研時的第二外語就是日語。他說的大意是,你是什麽人,你是幹什麽的?我沒有回答他,因為我這時大腦突然就停頓了,我很納悶這個扮演日本兵的群眾演員的日語怎麽這麽好?它甚至還帶著日本九州的口音。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種戰爭題材的電影一般都是部隊的官兵來幫著拍攝的,那些戰士能把日語說得這麽好嗎?我很懷疑。我的沉默引起了那些日本兵的注意,他們圍了過來,像狼一樣盯著我,那些刺刀在慘淡的月光照耀下發著寒光。我並不害怕,它們即使真的,他們敢捅我嗎?我又不是他們的群眾演員。一個日本兵很沒禮貌地伸出手把我的筆記本電腦包奪過去,把筆記本電腦掏出來。我有點氣惱地看著他,臉上還有點發燒。我曾經在一個抵製日貨的論壇上發帖響應他們的號召,再也不用日貨。可當我用壞了一個國產筆記本電腦,他們又總給我修不好後,我終於買了這個鬆下筆記本電腦。我後來再也不好意思去那個論壇了,有時覺得自己的行為就像個漢奸一樣。
那個日本兵當然很熟悉鬆下的標誌,中國人誰會不熟悉呢?奇怪的是,他們並沒有因為我用日本的東西而看不起我,相反,臉色一下子就緩和了,那個站在我對麵的日本兵把刺刀也收回去了,擠過來伸著脖子好奇地看著我的筆記本電腦,抬頭問我,這是什麽東西?
我瞪大眼睛看著他,他這是在給我開玩笑嗎?那些日本兵一個個抬起頭,充滿期待地看著我,他們不是開玩笑的,他們正被好奇心所折磨,眼神甚至變得有點可憐巴巴。一陣冷風吹過,像是從陰曹地府裏吹出來的一樣,我打了一個冷戰,不由縮了縮腦袋,搓了搓手,茫然地看了看他們,他們仍然在靜靜地看著我,目光奇怪地在我身上遊走,有個小個子日本兵甚至踮著腳盯著我的帽徽看著,好像他從來都沒有見過一樣。還有人在看我的肩章,小聲地向同伴嘟噥著應該是軍銜吧,可這又是什麽軍銜?他們不是在演戲,他們是真的不知道我提著的是筆記本電腦,我穿的是中國人民解放軍軍裝。他們不是群眾演員,他們是真正的日本兵!
我的腦袋嗡地炸了,曆史重演了,還是我沉浸在前國軍中尉李茂才的講述中不可自拔產生了幻覺?
我愣愣地問他們:“你們是哪個部隊?”
那個正踮著腳打量著我的帽徽的小個子日本兵說:“我們是長穀川部隊。”
那是1937年12月進入南京的一支日軍部隊。
我驚慌地抬起頭,清楚地看到中華門城牆上隨風飄蕩著的日軍太陽旗,旁邊是一段被坦克和大炮轟開的城牆,灰色的硝煙正慢慢地飄散,天空是灰色的,房子是灰色的,我的腳下甚至也不是寬敞的水泥馬路,而是泥土路。我回過頭去,身後的蘇寧電器已經不見了,那個穿著旗袍的迎賓小姐也消失得無影無蹤。那裏正蹲著一條狗在嗚嗚地哭泣著,它的頭上落了一隻烏鴉奇怪地看著我,目光專注而認真,就像盯著盤中的一道豐盛的食物。它是很聰明,不看那些日本兵,隻看我這個中國人,因為它知道,死去的隻會是中國人。
那些日本兵還在擺弄著我的筆記本電腦,他們翻過來看了看,然後再翻過去,以為這是一個袖珍箱子,還舉在耳朵邊搖了搖,裏麵沒有任何聲音,他們很快失去了興趣,把它還給了我。
我愣愣地問他們:“現在是哪一年?”
他們的眉頭忽然皺了起來,站在我對麵的那個日本兵把手中的三八大蓋又端起來,但要不要再瞄準我,連他自己都有點遲疑不決。我應該用日語。我用日語把我的問題重複了一遍。那個日本兵有點放鬆了,收回了刺刀,說,現在是昭和12年。
我那點可憐的曆史知識還能幫我在腦中迅速地轉換了一下,昭和12年就是民國26年,公元1937年。
這是1937年12月14日的南京?
在我回到中華門外時,時間突然發生了裂變,我被拋進了1937年12月14日的南京?
我驚訝地抬起頭來,那些日本兵突然不見了,像輕煙一樣消失在空氣中,中華門靜靜地站在那裏,完好無缺,城牆上插著鑲著紅邊的黃色旗幟,有的上麵畫著一條龍,有的上麵繡著一個“明”字,還有壯實的泥塑的明朝士兵威嚴地站在那裏,手裏拄著泥塑的大刀或者長矛。這是2009年的南京。這麽說,剛才的確是幻覺了。我想起來了,我采訪完李茂才後,被公交車上年輕的女售票員訓斥了一番,我把目光投向窗外,一直想著我即將要寫的小說,完全投入其中了,然後就出現了幻覺。我寫小說總是這麽投入。這個解釋應該是合理並且可行的。我搖了搖頭,準備繼續趕路,腳下的泥濘纏腳,我使勁地踢了一下,一個骷髏頭露出地麵,上麵被螞蟻咬得坑坑窪窪,黑洞洞的眼眶四周像生鏽一樣布滿黑色的斑點,額頭上有著一個小手指粗的彈孔,一隻蚯蚓正慢慢地從裏麵爬出來。它一下子咬住我的腳,發出像12月的風一樣嗚嗚的哭聲:“我不想死啊,我就是一個老百姓,我什麽都沒幹,那些日本兵為什麽要殺我啊?”
我愕然地盯著它,那條蚯蚓掉了下來,彈孔裏麵還在冒著一縷縷青煙。我使勁地踢了踢它,它仍舊死死地咬住我。我不得不停下來,脖子發冷,頭皮發麻,恐懼像牙疼一樣沿著神經爬進大腦,我捂著嘴巴艱難地問他:“你說你是日本兵殺死的?”
他還在那裏哭個不停:“我死也忘不了,民國26年12月14日,對了,就是七十二年前的這一天黃昏,日本兵在南京城亂竄。我一個鄉下種菜的老頭,能有什麽事呢?我想他們到了南京,肯定也要吃飯,也要買菜吧。我本來是挑著菜準備賣給他們的,他們不應該殺我,他們不應該殺我的……我已經投降了……我什麽都幹了,他們逼著讓我強奸他們強奸過的婦女,我也幹了。是的,我也有快感,但我也不應該死啊。”
我的汗毛直豎,我是一個堅定的無神論者,真是白天見鬼了。我使勁地抬起腳,試圖把這個骷髏頭踢開,但它死死地咬住我的褲腿,無數的泥巴星子亂飛,它怎麽都不鬆口。它慢慢地長出了肉,長出了青筋纏繞的幹瘦的腿,長出了像樹根一樣肋骨突出的胸口,長出了平塌的鼻子,長出了千篇一律皺紋縱橫麻木的臉,長出了怯懦和驚恐的眼睛,長出了稀稀的蒼白頭發……
我驚恐地大叫一聲,使勁地把手中的筆記本電腦砸向他的腦袋,筆記本電腦像戰刀一樣,把他的腦袋切了下來,他的身子向後仰倒,腦袋骨碌碌地滾到一邊,嘴巴啃在一堆泥巴上,他咀嚼著泥巴,滿眼怨恨地看著我,含糊不清地向我抱怨著:“南京大屠殺時,你們南京軍區在哪裏?你們南京軍區在哪裏?”
他已經神經錯亂,時空顛倒了。我埋頭奔走在南京的街道上,奇怪的遭遇像狗一樣緊緊地跟著,路上到處都是形跡可疑的屍體,穿著民國時期可笑的服裝,男人是灰色的棉襖,腰上用草繩或者布條紮著,女人則光著身子堆在一起,像超市堆在倉庫斷腿折臂的塑料模特一樣。他們身上塗滿鮮血,死去的眼睛充滿痛苦,臉都被恐懼扭曲得不成樣子,像被人惡作劇地用液化濾鏡ps過的一樣。但他們都是真實的,身上被刺刀捅出來的翻卷的傷口是真實的,身下凝結成醬紫色的血是真實的,拖在地上的內髒也是真實的……我在大街上拚命地奔跑著,心髒一刻不停地猛烈地跳動著,胸口悶得像夏季沉悶的午後,幾乎喘不過來氣。我伸出手來亂抓,抓到了枕頭,上麵被汗水浸得濕漉漉的。突然就醒過來了。我慌忙地拉開了燈,旁邊的桌子上放著鬧鍾,現在是半夜12點,桌子上攤著一大堆我為寫這個小說而準備的有關南京大屠殺的圖書,還有那個寫滿了密密麻麻文字的采訪本。
我做了一個夢。
我把手放在胸口,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胸口劇烈地起伏著,腦袋還像剛才一樣疼痛。多麽清晰的一個夢,那些日本兵的臉晃個不停,那個骷髏頭散發出來的臭味還飄在四周,那些恐怖的屍體還在眼前走動著。我把臉埋在手掌中,怎麽會做這樣令人惡心的夢呢?月光從窗外照進來,不知名的蟲子在屋外輕聲地溫柔地哼著歌,不遠處的馬路上不時地傳來汽車駛過的聲音。謝天謝地,這也僅僅隻是一個夢。
別想了,趕快睡吧,明天還要采訪。我一定要把這個小說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