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時間回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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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搖搖晃晃的公交車上,今天采訪得很順利,記憶的大門已經打開,重拾覆滿灰塵的往事,老人精神煥發,看得出來,他還是很願意給我講的。
我本來應該高興,隻用把老人的回憶記下來,稍微整理一下就可以了。他一生所經曆的就是傳奇。但我卻越來越沉重。日軍還在路上,驚慌的南京城暫時還沒有什麽事。那些國軍兄弟還在抓緊時間進行訓練。故事還沒開始,但我們已經知道結尾了。老人的回憶不可能繞過南京大屠殺的殘酷夢魘,但我還沒有做好這個準備。
傾聽30多萬亡靈的哭泣,需要堅韌的神經。
我搖了搖頭,決定不再想這個問題。
目光像槍口一樣慢慢移動,但沒有目標,每一張臉都在昏昏欲睡,一張臉和許多張臉沒有區別,呆板而平庸。年輕的女售票員的確長得挺漂亮的,身材苗條,皮膚白皙,雖然帶著職業習慣擺著一副冷冷的麵孔,但我得承認,她一點都不醜。
她的麵前放著一份報紙,她可能已經看完了。她也在消磨著時間,目光出神地盯著窗外,可能是在想著充滿青春傷感的心事,也可能什麽都沒想,她每天像塊單調的石頭一樣坐在這裏,生活如此無聊,有什麽值得想的?我看著那張報紙,真想讓目光變成手,悄悄地把它拿過來。我有每天看報紙的習慣,但一整天都在忙著采訪前國軍中尉李茂才。在這一天裏,又有什麽新聞?
我猶豫了一會兒,由於昨天的不愉快,我擔心她會拒絕我。那份報紙就像一包雪白的海洛因一樣,而我,便是那個癮君子。可能是我執著的目光驚動她了,年輕的女售票員扭過頭來,飛快地瞥我一眼。我趕緊抓著這個機會,用目光和那份報紙眉目傳情,聲音溫柔得連自己都要起一身雞皮疙瘩了:“小姐,我能不能看看這份報紙?”
她有點驚訝,但還是很快就輕輕地點了點頭,聲音雖然說不上溫柔,但也沒有什麽反感:“你看吧。”
她如果不生氣的話,其實挺美的。
我很快就把那份厚厚的報紙看完了。一份非常南京的報紙,到處是雞毛蒜皮的新聞,比如說,有個派出所的女民警要上廁所,剛進去,就驚叫著跑出來,喊著裏麵有人在耍流氓。原來是一個來南京賣菜的鄉下老頭,突然急著上廁所,又看不懂南京與世界接軌的廁所上寫的“ale”是什麽意思。還有一個新聞說,我剛剛待過的銅井鎮農村有個老頭,在野外大便時,他養的那條土狗跟在屁股後麵,把他的肛門咬了。是的,是有點惡心人,但這的確是南京的這家晚報上的新聞。老外有個專家說,狗咬人不是新聞,人咬狗才是新聞。但在南京,狗咬人的確成了新聞。我不知道是南京的報紙有問題,還是這個專家有問題。
南京是個充滿市民氣的城市,他們喜歡這樣的新聞。
沒什麽可看的了,我隻好失望地把報紙還給她,討好地朝她笑了笑,她飛快地瞟了我一眼,沒有向我報以同樣的微笑,匆匆忙忙地接過報紙,然後又出神地望著窗外。這是一個有著很多心事的女孩。
中華門已經遙遙在望。
我的心情很好,不管怎麽說,年輕女售票員並沒有再向我發脾氣,而我還要經常在這趟公交車上來來回回地待上一段時間,每天看到一張仇恨的臉畢竟不是一件開心的事情。如果有可能,我們可以相處得更友好一點。
我在雨花台站下來了。今天回來的比昨天還早,蒼白的太陽還沒落山,像個老人一樣沒有一點精神。蘇寧電器旁邊是個網吧,現在回家還早,要不要到網吧裏看看呢?
網吧裏的日光燈白得耀眼,煙霧繚繞,多數都是年輕人,像我這樣的中年人還真沒有。每台電腦旁邊都擠滿了人,好不容易有了一個空座,我忙坐了過去。本來想收一下信,但旁邊的那堆年輕人吵得讓人頭疼。他們是一幫愛國憤青,正在網上聚會。他們突然想起,今天是七十二年前南京大屠殺的第二天,他們沒有為他們為什麽忘了昨天是大屠殺的第一天而感到內疚,他們在聊天室裏呼喊著要搞東京大屠殺的口號,還說要去強奸日本的女人。他們還商量著準備到政府門前遊行,到日本領事館前靜坐,還要砸幾家賣日本貨的商店來紀念這個日子。愛國憤青們正在興奮地商量著要把南京所有的日產轎車潑上油漆時,網吧的外麵突然響起一陣沉重而有節奏的皮鞋聲,桌子上的電腦劇烈地晃動著,突然黑屏了。網吧的門簾挑起了,來的不是網監,而是一個日軍士官帶領的30餘個士兵,他用肮髒醜陋的目光注視著每一個人,三八大蓋步槍上的槍刺反射出來的亮光在每個人的臉上晃動著。
整個網吧死一般地寂靜,所有的人瞪大眼睛看著這些軍人。屋外傳來的噠噠噠的機槍聲雜亂地混在一起,像是被堆起來的分不清個兒。槍聲炮聲和日本軍人的喘氣聲在我們每個人的頭上形成一股強大的氣流,氣流匯聚一起又凝聚成一個個塑料袋,罩在每個人的頭上,他們張大嘴巴,像老鼠在黃色的土地上挖出來的洞穴。時間好像凝結了,凝結成靜止不動的一灘臭泥巴,緊緊地包裹著每一個人,他們隻有整個單調的臉露在外麵,口腔裏散發出熏人的臭氣,一種界於死人與活人之間才有的臭氣。日光燈暗淡下來,他們像一群幽靈,一群可以在曆史教科書中簡化成數字的幽靈。但還能看得出來,他們每個人的臉龐都像發高燒一樣紅彤彤的,剛才還在夢囈般地充滿快感地呻吟著要去“東京大屠殺”,現在,機會終於來了,1937年的日本軍人出現在麵前,他們會有什麽樣的表現呢?
我扭頭去找網吧老板,那個精瘦的老頭突然變成了淳化鎮的朱老板,他喃喃地說:“曆史重演了!”
我笑了一下,低低地對他說:“不,這是時間回旋,時間像漩渦一樣把我們卷入了1937年12月的南京。”
那個日軍士官站到桌子上,按著胯下很滑稽地吊著的那個指揮刀,高聲地喊道:“南京已經被皇軍占領,我們正在掃蕩支那軍的敗殘兵,你們要出來接受皇軍的檢查!”
所有的人都知道出去意味著什麽,他們讀過曆史教科書,知道那些野獸一樣的日本兵是不會費神勞力地分辨軍人和平民的。但他們又是容易遺忘的,他們忘了,即使他們按照這些野獸說的去做,野獸仍然是會殺掉他們的。他們的目光聚在我身上,是的,我身上仍舊穿著那身製式軍用迷彩服,帽子上還釘著“八一”軍徽。身邊的幾個網民開始把我往外麵推,低低地說著:“你是當兵的,他們找的是你,你快出去吧。”
由於前一天晚上的經曆,我已經有了對付日軍的經驗,但我還有點猶豫,我為什麽要出去呢?隻是時間出了點差錯,這和我又有什麽關係呢?
我正在猶豫著,忽然有人把我推了出來,聲音裏甚至還帶著憤怒:“打仗是你們當兵的事,別連累我們。”
我被他們一下子推到日軍士官的身邊,但他們沒想到的是,那個日軍士官並沒有見過我這樣的軍裝,這樣的軍裝還要等到若幹年後才會出現,“八一”軍徽也是在十年後的解放戰爭快要結束時才第一次使用,具有中國特色的文職幹部肩章,不要說是他們,就是放在現在,一些沒有文職幹部編製的野戰部隊都不大熟悉。我曾經去過一個野戰軍,在那個部隊大院裏遇到一個上校,離得遠遠的,他就突然立正站好,啪地給我敬了個軍禮。事實上,如果我也戴軍銜的話,也就是一個少校而已。
那個日軍士官疑惑地看著我,問我:“你的,什麽的幹活?”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旁邊的一個網民叫了起來:“他是解放軍,他們比國軍更壞,他們打皇軍打得更狠。”
日軍士官愣在那裏,是的,不要說“中國人民解放軍”了,世界上其他國家形形色色的“民族解放軍”也是在六七十年代以後才紛紛出現的,一個小小的1937年12月出現在南京的日軍士官,即使具有天才一般的大腦,也不可能知道這個“解放軍”意味著什麽。
我揚了揚手中的鬆下筆記本電腦包,湊到日軍士官耳朵邊,用日語告訴他說,我是東京大本營剛剛組建的特種部隊,前來南京視事,軍裝當然和你們的不一樣。
他立刻就相信了,點頭哈腰地“哈依”個不停。日本軍人對軍隊的等級更為尊重。這也是職業軍人必備的基本素質。這支野獸一般的軍隊不亞於當時世界上任何最強大的現代軍隊。
他問我,這些中國人怎麽辦?
這的確是個很難辦的問題。這也是曆史上的一個懸案,中國人一直說,南京大屠殺是日軍有組織有計劃的行動,但否定大屠殺的日本現代流氓無賴卻不承認,認為這是軍紀問題。他們忘了,他們的軍隊以服從命令而著稱。在命令麵前,他們是不會思考的牲畜,牲畜是不會違反軍紀的,隻會聽從命令。
我問他,你們司令部是如何命令的?
他果然說,上級命令,全部處理掉。
我回過頭去,那些網民們瞪大眼睛看著我們,他們怎麽也理解不了,這些日本軍人怎麽會對一個解放軍如此恭敬,他們命運現在居然掌握在一個被他們推出來送死的人手裏,這個變化太具戲劇性了,他們一時還想不通,隻能站在那裏發愣,呆呆地看著我,目光裏流露出可憐巴巴求饒的神情。失望,無邊無際的失望,我早知道愛國憤青們最擅長的是耍嘴皮子,但還是沒想到這麽快就把他們打回原形了。他們隻會破壞,從來沒有起過建設性的作用。說他們是愛國憤青還是客氣,正確的說法應該是“愛國賊”。
我想說,那就殺吧。要他們又有什麽用呢?我們趕走了野獸般瘋狂的侵略者,隨之又培養出比野獸更無知更瘋狂的後代。他們甚至比他們所要反對的走得更遠,更加反動,1937年12月的南京城裏,日本軍人像割韭菜一樣割著中國人的腦袋,他們不認為那是人,他們覺得這和殺一條狗殺一頭豬沒有區別。七十二年過去了,我們坐在電腦前,拿著鼠標,敲擊著鍵盤,自言自語地把那個島國所有的人稱為“蛆”。狂妄無知的背後不是勇敢,仍然是怯懦。
我為什麽要救你們?
日軍士官把我的沉默當做了默認,指揮士兵們端起三八大蓋,那些網民們目光像刀子一樣狠狠地戳在我身上,他們恨我超過了恨那些日本軍人。他們不虧是健忘民族的後代,一轉身就忘了,就在剛才,就是他們把我推出來的。
日軍士兵們拉動著槍栓,子彈上膛了,他們把槍對準那些網民,他們驚恐地蹲在地上,無聲地哭泣著,沒有人反抗,甚至也沒有人呼喊一句口號,他們無助地等待著屠殺的槍聲。
我歎了口氣,把那個日軍士官腰間的指揮刀拔了出來,一道寒光閃過,那顆肮髒醜陋的頭顱在空中劃了一個難看的弧線,骨碌碌地滾在地上,他脖子上鮮血像縣城廣場上的小型噴泉一樣冒出來,身子斜斜地歪倒在地上。那顆頭顱瞪大眼睛,吃驚地看著我。
日軍士兵們把槍對準了我,他們的子彈啾啾橫飛,我伸出手來,抓在手上,手上冒出了青煙。有些子彈沒有抓到,他們從我的身體中穿過,但那些傷口隨即愈合。
那些網民們詫異驚呆地看著我,我一言不發地離開了網吧。
出門以後,整個南京果然和意料中的一樣,用來亮化並且製造光汙染的路燈不見了,星星和月亮也不見了,但那些在南京殺戮的日軍戰刀和燃燒的房子又把整個夜空照亮,閃著詭異的紅紫相間的亮光,像一個駭人的怪物。整個南京城南仍舊是一片古色古香的建築,而在2009年,它們已經被敗家子們全部拆光,建成了千篇一律的高樓大廈或者是天價別墅。確實是時間回旋,此時此刻,正是1937年12月14日的南京。
中華門外的雨花路上,站著一匹死去的黑色軍馬,上麵坐著一個死去的國軍騎兵,他的眼睛嚇人地瞪著前方一動不動,一道被日軍戰刀劈過深深的痕跡劃過半張臉,露出了白森森的骨頭,上麵爬滿蒼蠅。我有點疑惑,這是個冬天,怎麽會有蒼蠅呢?也許是那些燃燒的戰火讓整個南京陷入火海,炙熱烘烤著每一寸土地,把那些冬眠的蒼蠅也驚動出來了吧。我歎了口氣,剛要從他身邊輕輕走過去,他喉嚨咕嚕一聲,充滿哀怨地說:“早知道這樣,我也不打這一仗了!”
我驚愕地扭過頭去,他的目光仍然凝視不動,手裏還緊緊地握著一把滴血的馬刀,身上的中正式步槍的槍口不屈地指向天空。他的脖子似乎變得更長了,青筋暴露,沉重的身子向前傾著,頭顱向前衝著。
我問他:“你是一個士兵,你的生命就是為戰爭準備的,隻要是戰爭,總會死人的,你怎麽這樣說呢?”
他的骨頭又發出一陣咕嚕聲,他把頭顱轉向我,鮮血已經凝結的黑洞洞的眼睛裏呈現出奇怪的表情,左邊的眼睛是一種讓人害怕的堅忍,右邊的眼睛是一種恐懼、受辱的表情。他想要表達一種什麽樣的感情?是英勇戰死疆場殺身成仁,還是厭倦了充滿死亡的戰爭?
他喃喃地說:“他們除了怯懦和恐懼,還能有什麽呢?”
他說的那麽悲觀,他的神情那樣厭棄人世,大屠殺已經開始,他當然什麽都看到了。怎麽說呢?這能怪他們嗎?像他一樣的軍人,不是照樣像軟弱的蟲子一樣被日軍踩在了腳下嗎?我冷冷地說:“怯懦是對生存的渴望,這是人性,我能理解,但生存已經不可能的時候,那就應該死得轟轟烈烈堂堂正正。對你們這些軍人來說,也是這樣。但據我所知,在30多萬被屠殺的人中,放下武器的軍人也不在少數呢。”
我這樣說,顯然刺激他了,他大聲地喊起來:“我們不一樣!我是一個軍人,我不怕死。我們也準備戰死在南京。上海都打了三個月,南京是首都,打不了三個月,打一個月也行吧?他們騙了我們。他們讓我們把南京四周的民房和軍營燒了,說這是‘焦土抗戰’,還把所有的船都弄到江北,說是‘背水一戰’。我們都信了,沒有退路了,就是死,也要死在南京。我們也知道武器不如人家,頑強死硬也不如人家,但小鬼子要進入南京,他們得踏著我們的屍體和鮮血進來!我們哪裏能想到,才打了幾天,一看形勢不對,將軍們都跑了,把我們丟在了南京。十多萬大軍啊,他們說丟就丟了,不要說是軍人,就是作為一個人,他們應該問問自己,有沒有良心?他們誰問過?我們就這樣被他們拋棄了!要有多麽堅強的神經,才能繼續反抗!你讓南京軍民如何反抗?你看看周圍,你看看牆上的那些標語,都是我們那個總指揮讓人刷上去的,他是一個軍人,既然沒有準備戰死在南京,可為什麽要欺騙我們呢?”
他的那隻沒有握著馬刀的胳膊抬了起來,其實也不能叫做胳膊了,已經被人從肘部砍斷,白森森的骨頭茬子指向旁邊的城牆上,城牆上果然刷著標語,每個字都有半人高,是“誓複國仇”、“保衛大南京”、“誓與首都共存亡”……它們豐滿的身子現在仍然緊緊地貼在牆上,望著燃燒和呻吟的南京城,一臉嘲諷的笑容。它們是有理由得意的,作為標語,它們很成功地愚弄了六七十萬的南京市民和國軍士兵。
我也是一個軍人,但我沒辦法安慰他。
我想了想,告訴他說,八年之後,小鬼子投降了。
他問我,然後呢?
我茫然地瞪著他,然後呢?
我沒法回答他的問題,暗暗地加快了腳步,慌慌地逃走了。我不怕小鬼子,我怕這個1937年的士兵,他有那麽多疑問,我卻沒辦法回答他。南京的馬路上到處是日軍,他們像趕羊一樣驅趕著民眾,那些順從的民眾,都穿著2009年的時尚服裝,有的還背著電腦,有的還開著日產馬自達轎車,他們麵對突然而至的時間回旋,一下子懵了。他們按照日軍士兵的指令,惶恐地站在一起,像霜降以後爛了一地的白菜。
我搖了搖頭,他們不知道,這是時間回旋,是宇宙的一次偶然錯亂讓他們回到了1937年。我決定不管他們,讓他們經曆一下1937年南京人所經曆的,未嚐不是一件壞事。這可能會讓他們長點記性,至少學會一點如何用自己的腦袋思考。再說,宇宙有自己的法則,它會更改它的錯誤,我無法幹涉,幹涉也毫無意義。
我與那些日本兵擦肩而過,偶爾會有一兩個士官模樣的日本兵攔著我,我仍然用那套說辭應付他們,一般情況下,都能唬著他們。這其實是一個思想特別簡單的民族,他們甚至根本就不具備絲毫的戰略眼光,沒有資格發動戰爭。就像一條剛剛長成的蛇,吞個雞蛋也許沒什麽問題,他們卻想把中國這條龍吃了,甚至這條龍正卡在喉嚨裏難受時,又張開口去咬美國這頭獅子。他們的德國盟友盼著他們能從東麵夾擊蘇聯,他們卻掉頭南下去捅美英法在亞洲後院的馬蜂窩。他們不是在戰爭,更像是用一種叫戰爭的毒藥自殺。
我果然唬著了那些頭腦簡單的日軍士兵,他們閃出道路,看著我從他們眼皮子底下慢慢走過。也有幾次有人不相信,當他們準備進一步檢查時,我或者用他們挎著的戰刀,或者用他們手中的三八大蓋,這要看哪種武器離我更近,拿過來更順手,把他們幹掉。我不想和他們糾纏更多的時間,我隻是在觀察1937年的南京,寫著一個和南京大屠殺有關的小說。
我能到哪裏呢?到處都是恐懼的綿羊一般的人群,到處是狼一樣的日軍士兵,我不可能再去拯救那些即將被日軍像豬狗一樣殺掉的人們,不,在日軍士兵眼裏,他們殺掉的這些人連豬都不如,因為豬肉還可以吃,而這些被殺掉的人的肉連吃都沒法吃。這是一個日軍士兵在進行南京大屠殺時寫的日記,他代表了整支軍隊的看法。我告訴自己,這和我沒有關係,我隻是被卷進了1937年,我如果去救他們,那我寫的這個小說將不是南京大屠殺了,而是南京大拯救了。
曆史無法改變。
我拐過一座被炸塌的房子,來到中華門外的方家巷,道路兩旁,堆積著數不清的男人和女人的屍體,有的穿著民國26年的舊式服裝,有的穿著二十一世紀外表光鮮的時裝,時間回旋出了點差錯,讓1937和2009年同時出現了,所有這些死亡的人群中既有那時的人們,也有現在的人們。不管是過去,還是現在的人們,他們死亡的表情一模一樣,都是一臉的茫然和不解,他們到死都沒弄明白,自己那麽聽話,日本兵讓幹什麽就幹什麽,為什麽還要殺我們呢?屍體中不少是女人的屍體,毫無例外地都是半裸或者全裸,有的陰部插著樹枝,有的插著刺刀,看得出來,那些刺刀大多數都是日本兵用繳獲來的中國軍人中正式步槍上所配備的那種刺刀,上麵沾滿了紫色的汙血。還有一個女人的肚子被剖開,旁邊是一灘肉醬,這是她懷著的那個孩子,被日本兵剖腹取出來,然後摔在地上……我要流淚嗎?不,我不會流淚的,既然準備寫這個小說,我已經做好目睹這場人類災難的準備。
我能做的,就是把我所看到的寫下來。
那座叫長生寺的寺院一下子撲到麵前,我當然知道它,在1937年12月14日,日軍闖進這個寺院,殺死了包括方丈在內的17名和尚。我望著這座流光溢彩的寺院,它像一個德高望高的老人靜靜地躺在鮮血流淌的曆史中,無動於衷。也沒什麽地方可去,時間回旋隨時都有結束的可能,不如到寺院裏去看看吧,順便提醒一下那個叫梵根的方丈,能避就避一避吧,出家人畢竟和軍人與平民不一樣,他們是世外之人,這人世間的戰爭應該和他們沒有關係。
長生寺是座不算小的寺廟,有三進三十多間房子,五開間的大殿中央是金身的釋迦牟尼像,左邊是觀世音,右邊是地藏王,四周是十八羅漢,頭進是彌勒佛,二進是靈宮、文昌、關帝、五顯。大慈大悲的佛像莊嚴,讓人心生敬畏。但我知道,那些視中國人為豬狗的野獸一般的軍人是不會有這樣的想法,他們如果對神有一絲敬畏,也不會幹出這種人神共憤連禽獸也為之不齒的惡行。
我踏進寺院,一個胖胖的四十來歲的和尚迎上來,雙手合十:“阿彌陀佛,施主請留步,這裏麵都是出家人。”
我看了看他,他雖然是個男人,但卻沒有胡子,皮膚很白,慈眉善目,的確有點女相。我還知道,他的法名叫隆慧,是一個旗人。就在1937年12月14日的晚上,會有日本軍人到這個寺裏尋找女人,他們當然找不到,但他們看到了隆慧,幾個日軍士兵以為他是個女的,扒掉了他的衣服,一看是個男的,日本兵把他赤條條地拉到一塊大石頭前,高高地抬起來,重重地往石頭上摔,頭砸開了,腦漿和鮮血淌了一地,他死了,但他不是最後一個死掉的長生寺僧人,20多名僧人,沒有一個人能活過1937年。
我忙也恭敬地雙手合十答禮,誠懇地說:“師父,煩請當家師父出來一下,我有話和他說。”
隆慧和尚驚訝地看我一眼,遠處突然傳來一聲巨大的爆炸,腳下的大地顫了顫,他本能地縮了一下腦袋,然後急急地回頭向大殿裏跑去。
沒過一會兒,一個中等身材的和尚出來了,年齡不過也是40來歲的樣子,但看上去已經很衰老了,他好像幾天都沒休息,眼睛裏布滿血絲。我知道,這幾天他很辛苦,有多少潰敗下來的士兵,要求躲在寺廟,他都拒絕了。還有一些國軍的長官,也來向他借僧衣,準備扮成和尚躲過一劫,還有一些平民要來避難,但都被他勸說去了外國人在鼓樓一帶設立的安全區。他要保護好這座寺廟,要為20多個僧人負責,不能給日軍一點口實。他當然也有點不安,佛要普渡世人,而他卻又無能為力,有時他覺得自己做錯了,造下了罪孽,有時又安慰自己,這也是為了敬奉佛不被糟蹋。他疑惑地看著我,念了聲:“阿彌陀佛!”
時間已經不多了,日本兵隨時都有可能進來,我急急地說:“梵根師父,你也知道,日本兵進入了南京城,長生寺也將麵臨一劫,請您聽我勸說,讓寺裏的僧人藏起來,也許能躲過這一劫。”
他瞪著眼睛茫然地看了看我,失去了出家人的鎮定與散淡,然後又抬頭看了看被火光映紅的夜空,聽著到處的槍聲和爆炸聲,甚至還有隱隱約約的慘叫聲。他麵色凝重緩緩地閉上眼睛,最後還是搖了搖頭,眼睛再睜開時,閃著堅定的光芒,說:“謝謝施主的好意,但日本人也信佛教,都是佛門弟子,他們怎麽會加害同門弟子呢?善哉善哉!”
我不由苦笑一下,說:“師父,日本的確是一個佛教徒很多的國家,很多日本兵可能就是佛教徒,但他們信的神不是釋迦牟尼,而是天照大神。他們一直認為自己是神的後代,天皇是他們天照大神的後裔,是人間至高無上的神,他們是在他的帶領下進行一場聖戰。日本人始終無法接受佛教的一些概念,比如眾生平等。他們是一個視等級森嚴為正常的社會。麵對弱者時,他們生性好鬥、桀驁不馴、頑固不化,把人性中極其凶殘的一麵發揮得淋漓盡致,但麵對強者,他們又溫和謙讓、能屈能伸,把示弱當做一種美德。師父,他們現在已經不能稱之為人了,更不是你所理解的佛教徒,當他們把中國當做‘弱者’來‘幫助’時,他們就成為了野獸,日本人是不會放過他們在南京遇到的每一個中國人的!他們將在南京,不,他們正在南京進行著一場大屠殺,在這一個多月的時間裏,他們殺死了30多萬的中國人!”
梵根方丈顯然不相信我的話,他帶著責備的口氣說:“阿彌陀佛,罪過罪過,佛曰,凡所有相,皆是虛妄。榮辱死生,皆有定數。即要妄想,亦無可妄想。施主請回吧!”
我臉有些紅了,我知道他的意思,這就是佛家所講的“看破、放下”,萬法皆空,因果不空,災難來的時候不要怕,最重要的是不驚不怖,以求生淨土。對佛家而言,他們是在修行,這個世間太苦了,極苦世界有什麽好留戀的?災難來了,正好求往生。
我黯淡地離開了長生寺。知道1937年12月的南京會發生什麽事情,但一切都不可挽回,我沒任何辦法哪怕拯救一個人,時間會有漏洞,但也有自己的法則,你可以改變紙上的曆史,但卻不會在事實中改變曆史。
這也許是積極麵對災難的態度吧,隻有它才能超越生死。它是積極的,還是消極的?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梵根的死,不會是痛苦的,至少他死得無比清醒。在我走後,他會把尚在寺中的僧人找來,一起跪在大殿上念經,香燭梵音,一個個跪在蒲團上,向慈善無邊的佛祖頂禮膜拜。日本兵惡作劇般地在大院裏站好,他們端著刺刀,嬉皮笑臉地看著這些僧人的背影。一個日軍士兵過去,按著順序把一個僧人叫出來,讓他麵對刺刀跪下,砰地一槍,這個僧人倒下了。然後再叫一個出來,僧人跪在那裏,仍舊合掌念著佛經,日本兵又是一槍。他們這次一共殺死了17名僧人。他們在槍殺這些僧人時,居然也在念著佛經。
他們嘻嘻哈哈地出了寺院,和梵根方丈的說法一樣,他們說這是送佛上西天,信佛的日本兵是念著佛經殺害佛教徒的!
他們是真的這樣想的嗎?
不,他們隻是覺得單純地殺人無聊,得變著法子殺人才有樂趣。南京大屠殺對每一個中國人來說,是一場永遠不能忘記的疼痛,對那些日本兵來說,卻是一場盛大的狂歡,是一種好玩的遊戲。
就在這17名僧人被殺死以後,第四天裏,一名長生寺的和尚進城,他到了中華門時,日軍兵剛剛強奸了一個中國姑娘,他們把其他的中國人叫過來,也讓他們對自己的女同胞幹這種禽獸不如的事情。那些中國人有的真的很老實地按著日本兵說的做了,不管是趴上去做做樣子,還是真的幹了,反正他們屈服了。
那個長生寺幸存下來的和尚現在來到了中華門前,不幸的是,那個被汙辱的中國姑娘還沒有死掉,她身子赤裸地躺在冬日的陽光下,白皙的臉龐紅腫,也許是她最初的不順從招來日軍的毒打,她的棉襖質地還不錯,是絲綢的,顯示出她並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孩,甚至可能還是一個受過良好教育的女學生。她已經沒有任何力氣反抗了,美麗的胴體上塗滿了肮髒的泥汙,長長的秀發覆蓋著她受傷的臉龐,她緊緊地閉著眼睛,淚水已經流幹,呼吸細若遊絲,她的生命正在慢慢地逝去。臨死之前的女人是醜陋的,甚至也可以說是猙獰的,但那些日本兵並沒有一個人覺得這是一件讓人惡心的事情,反而覺得很好玩,當看到那個和尚時,他們覺得更好玩了。日本兵上去把那個和尚用刺刀逼了過來,一個士官用生硬的中國話叫這個和尚也來“快活快活”。他們還唯恐他聽不懂他們的話,一邊說著,一邊做著淫穢的動作。和尚雙手合掌,麵對那個即將死去的姑娘,喃喃地念了聲:“阿彌陀佛,罪過罪過!”然後,他慢慢地解開袈裟的扣子,開始脫自己的衣服。四周的日本兵哈哈地狂笑起來,中國的佛教徒也是豬狗不如啊。和尚脫下了袈裟,彎下腰來,把袈裟蓋到姑娘的身上。她的眼睛似乎睜開了一下,也可能沒有,但她的頭確實是稍稍地動了一下,然後就再也沒有呼吸了。在所有受辱的不幸的南京女人中,她可能是死得最為體麵的一個女人,一個中國和尚盡自己最大的可能讓她在最後一刻有了點尊嚴。日本兵的狂笑聲嘎然而止,他們詫異地看著這個和尚,表情複雜,甚至還有些微恐懼。如果這樣的中國男人再多一點,他們能不能在南京殺掉30多萬人呢?也許仍然會的,但無疑會更困難一點。
恐懼無疑是種讓人生氣的情緒。日本兵再也忍受不了這個和尚的傲慢和無禮,他們狂吼著,沒有人發出一個統一的口令,但幾十把刺刀幾乎是同時捅在這個年輕的長生寺和尚身上,他像一個怒張利刺的刺蝟,而那幾十個日本兵就像掛在利刺上的可憐的蟲子一樣。
指針慢慢地指向午時24時,1937年12月14日將很快成為曆史,我將被時間回旋拋回我的正常時間。我在心裏喊著李茂才、趙二狗、王大猛們,這些中國軍人,他們正遊蕩在南京城的各個角落,是在無助地等待死亡,還是像軍人一樣戰鬥?
我向四周張望,在1937年12月的南京,日軍到處尋找那些來不及撤退的國軍士兵,欺騙說不會殺害他們。不,千萬不要上當,這是一個最沒有道德感的民族,這是一支最沒道德感的軍隊,他們會為節約醫療資源殺死自己的傷員,會在即將戰敗時逼著自己的士兵“玉碎”,他們對別人殘忍,對自己的同類同樣殘忍。這是地球上最不像人類的一群人。但在1937年12月的南京,所有的中國人都以為他們和自己一樣善良,或者說是心存僥幸地祈禱著他們和自己一樣善良。他們怎麽也想不明白,他們自己也有妻子兒女,在家是父親是兒子是丈夫,但為什麽一到中國,卻成了魔鬼呢?他們沒有想到,在戰爭中,是不可能有愛心十足的父親、兒子和丈夫的。這就是人性,而人性本來就靠不住,而這支獸軍根本就沒有人性。
我要找到他們,我要告訴李茂才們,千萬不要相信日軍,特別是不能相信不殺他們的鬼話,千萬不要放下武器!
我撒腿在大街上奔跑著,日本兵的子彈像蒼蠅一樣追了過來,它們密密麻麻地穿過我的身體,雖然它們傷害不了我,但還是有點麻煩,它們有時會在我的身體裏撞到一起,然後帶著我的身子歪向一邊,影響我奔跑的速度。我跑過鼓樓,那個樓頂上的吊鍾響起清脆的當當聲,指針嘀嗒嘀嗒地指向了午夜12點……
我痛苦地閉上眼睛,1937年12月14日過去了,南京新的一天,也就是2009年12月15日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