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給我一支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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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的一天開始了,你坐在前去銅井鎮的公交車上,還是那個年輕的女售票員。她一副沒有睡醒的樣子,頭發有點亂,臉上是一副剛打過嗬欠的表情。天色朦朧,她的臉龐像蒙上一層薄紗楚楚動人。她看到你時,像是熟人一樣朝你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把耷拉在額前的幾縷頭發向上撩一下,你甚至注意到她的臉稍稍地紅了一下,盡管並不明顯,很快就恢複了常態,但你還是捕捉到了。你是一個寫小說的人,很注意捕捉細節。你忙朝她也笑了一下,就像遇到了多年不見的老朋友一樣。
    就連你也感到驚訝,就好像你們第一天的爭吵根本不存在一樣,一切都那麽自然。
    因為是早班車,又是去鄉下的,車上的人並不多,除了你,還有一個老頭,他可能還沒睡夠,正坐在司機後麵的那個座位上閉著眼睛補覺。你猶豫了一下,還是走過去坐在她旁邊,你迫切地需要找一個人說說話,寫作這部小說讓你睡不好覺,無論是醒著還是睡著,你都在想著這個小說,而它又是一個悲慘的事件,到今天還折磨著敏感的人們的神經。
    你覺得自己足夠堅強,但麵對1937年的南京,你還是感到惡心、痛苦和難受。你現在去采訪那個經曆過南京保衛戰和南京大屠殺的老兵,這不是你的創作任務,你不能算是在執行公務,按照部隊內務條令的規定,你應該身著便裝,但你考慮再三,還是穿著軍裝。軍裝會讓你的神經更堅忍一些,以軍人的身份和那個老兵接觸,會讓你覺得更自如一點,你們是來自兩支性質不同的軍隊,但在1937年12月的南京,你們的心是緊緊連在一起的,感情都是一樣的。抗戰是整個民族的,不是哪個黨派的。你現在已經置身於1937年12月的南京,再也走不出來了,你對此完全有心理準備,但在這個清冽的早晨,還是覺得身上發冷,你抱著膀子,身子還在微微發抖。你必須找一個人說說話,比如這個年輕的女售票員,當然你不能給她提你正在寫作的這個小說,生活在這個城市的每個人都知道七十二年前這裏發生過什麽事,但很多時候,他們都裝作自己忘了這件事。你不能嚇著別人。
    於是你抬起頭,努力地把笑容放在臉上,輕聲地和她打了一個招呼:“真是巧啊,又是你在賣票。”
    她回過頭來,回報你一個更加燦爛的笑容,說:“是啊,你天天坐這趟車,到銅井幹什麽去啊?那裏又沒有部隊。”
    這個問題猝不及防,你也沒有撒謊的習慣,臨時編造一個過硬的理由已經來不及了,你隻好支支吾吾地說:“我在采訪一個抗戰的老兵。”
    她看著你,皺了皺好看的眉頭,眼睛裏有點困惑,但她很快就眨了眨眼睛,那些困惑不見了,可能是她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也可能是她不了解抗戰這段曆史,她有點漫不經心地說:“啊,那挺好玩啊。我正在看那個抗戰的電視連續劇《我的兄弟叫順溜》,打仗真好玩。我要是生在那個年代,一定會女扮男裝當兵去,給我一支槍,嘟嘟嘟,一掃一大片鬼子,多過癮啊。”
    她撅著小嘴巴“嘟嘟嘟”時,把手裏的票夾當做了機關槍,另一個手指彎曲著,不停地扣著虛擬的扳機,她還閉著一隻眼睛,就像臉貼在機關槍上瞄準,但閉著的是右眼,她這樣射擊,是一輩子都打不到敵人的。一個士兵如果這樣射擊,那就是笨到家了,但她那是可愛。她也覺得自己這樣子很可愛,“嘟嘟嘟”地掃射掉一大片鬼子後,她收起“機關槍”,調皮地朝你眨了眨眼睛。但你的心卻很疼,就像那機關槍裏的子彈全部打在你心上了。我們就是這樣認識八年抗戰的,腦袋裏被灌滿了這樣的糨糊。
    一個女孩子憑什麽認為她生在那個時代抱著一支槍就可以打掉一大片鬼子?
    曆史真相是,生在那個時代是悲慘的,生在那個時代的女人更為悲慘,因為那些男人根本無法保護她們。
    你有點難過,居然會有人恨不得生在那個時代。
    你能給這個漂亮的女售票員說什麽呢?你給她說南京大屠殺?也許她隻知道這個詞,在她眼裏,30多萬就是一堆數字,大屠殺就是一個事件。一堆數字有什麽好講的呢?
    於是你沉默了。但你已經勾起了她的交流欲望,她的工作的確有些單調,空蕩蕩的車上,難聞的柴油味讓鼻子發癢,公交車咣咣當當得讓人擔心它隨時都會散架。剛剛建立起來的聊天的氣場一下子變得空空蕩蕩,她有點不甘心地看了看你,你還在沉默,並不是你不想理她,而是你的心又跑到了你的小說中,跑到了1937年12月的南京。這些天裏,你隨時都會突然置身於1937年12月的南京,哪怕眯著眼睛打一個盹,你就會出現在1937年12月的南京街道上,和你看過的有關南京大屠殺的書中的人物遭遇,有時你會出手救他們,有時你無能為力。按說,你是在夢裏,那些子彈殺不死你,隻要你願意,就可以把日本兵的戰刀像麥杆一樣折斷,你甚至還可以去殺死南京所有的日本兵,隻要你做的這個夢足夠長。但奇怪的是,這一切都沒有在你夢中發生,你是那樣的厭倦,像一個冷血的旁觀者。你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以這樣的模樣出現在1937年12月的南京城。
    她終於忍受不住這種難堪的沉默,問你:“你去采訪的這個老兵是八路軍還是新四軍?”
    她怎麽不問是國軍呢?你抬起頭,低低地說:“不是的,他是一個國軍連長。”
    那個女孩驚訝地瞪著你,好像你是從一個她從來沒有聽說過的星球來的一樣。她感到詫異,那習慣性地帶著女孩子特有的誇張,充滿問號的聲音劃過空氣,溫柔地撞著你的耳膜,像三月的風撫摸著你的臉。她說:“唉呀,原來是國軍啊,這麽多年了,還有活著的國軍啊?他們從來都不打日本鬼子,專打八路軍、新四軍,破壞抗日,都是民族罪人,該千刀萬剮了他們!那麽多運動,他居然都躲過來了?唉,壞人總是命大,好人總是遭殃啊。你采訪他幹嘛?”
    你告訴她,並不是所有的國軍都是民族罪人,在淞滬會戰中,國軍士兵身上綁滿手榴彈與日軍戰車同歸於盡的,一個十一師就有18人之多,一個淞滬會戰,幾乎一天一個整師地往裏麵填。你還告訴她,在常德保衛戰中,最後突圍時,一個叫柴意新的團長拒絕了要他突圍的命令,寧願帶領全團戰死,最後果然無一生還,也無一人被俘。你還告訴她,在八年抗戰中,國軍戰死的師長、軍長也不在少數,團營一級就更不用說了,全部打光的師和團也不在少數……
    你一路上絮絮叨叨,和她說不完的話,說的全是國軍,但你還覺得不夠,台兒莊還沒說呢,中條山抗戰還沒說呢,南京保衛戰也沒說,還有遠征軍、駐印軍……但時間已經來不及了,公交車嘎地停下,終點站已經到了。你有些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嘴唇,覺得時間真的太不經用了。
    女孩早已經有些不耐煩了,盡管她很有禮貌地竭力掩飾,但你還是看出來了,她悄悄地長長地鬆口氣,伸一個懶腰,接著就是一個嗬欠,她忙把嘴掩上,含糊不清地對你說:“真想不通,你一個解放軍,怎麽會替國軍說話呢?你這人真有意思。”
    你愣了一下,沒想到她會這樣隨口一說,當然,她是在給你開玩笑,但這個玩笑未免又太殘酷了。這樣的話又是多麽熟悉啊。1949年之後,1978年之前,我們都是這樣說話的,每天都在考慮自己和別人的立場究竟在哪一邊,國軍不但是解放軍的敵人,也是全民族的敵人。這麽多年了,她那麽年輕,也許是個“80後”的女孩吧,但她的思維和30年前的人們有什麽區別?
    你什麽都不想說了,她注定無法接受你的想法,你們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你沒必要把你所感受到的傷感傳染給她,她那麽年輕,那麽陽光明媚,如果這就是幸福,那麽,就讓她繼續幸福好了。
    你想了想,問她:“你叫什麽名字?”
    你完全是隨口一問,沒有非份之想。她已經出現在這個小說中了,總得有個名字吧,就是這樣簡單。你和她,不會有任何故事的。
    她完全誤會了你的意思,臉紅了一下,有些慌張,但眼睛裏還有一絲得意,她並不會看上你的,但作為一個女孩子,她覺得有人在喜歡她時,總是開心的。她裝作很隨便的樣子,很大方地說:“我叫曾小豔,你可以叫我小豔。”
    你不等她問你,忙把自己的名字告訴了她。她抿著嘴唇看著你,眼睛裏蘊著水珠,水珠裏飽含期待。按照影視劇中慣有的情節,或者現實中蹩腳的馬路求愛的惡俗情節,你這時應該向她要個手機號碼。但你隻是為了能更好地寫作這個小說,並沒有想到要她的手機號碼。下車走了很遠,你才突然意識到自己做錯了,應該把她的手機號碼要過來,哪怕一次都不用,也應該讓她把這種錯覺坐實。
    你覺得你傷害了一個喜歡幻想的女孩,也許沒有。
    老人已經早早地在院子裏等著。太陽正慢慢地升起來,溫柔的陽光像乳白色的牛奶一樣粘在他的臉上,他的聽覺並沒有隨著他老去的容顏而睡去,在我腳步響起來時,他抬起頭,像梯田一樣縱橫的皺紋裏鋪滿孩子般純真的笑容,他幹癟的嘴巴蠕動著,就像盼著遠方的親人回來,給他帶來好吃的糖果。
    我笑著和老人打過招呼,坐在他旁邊早已經準備好的一張椅子上。我其實更想給他敬個莊重的軍禮。我們雖然身為性質截然相反的兩支軍隊,但我們的先輩們都來自那所偉大的黃埔軍校,我們軍禮一模一樣,他能看懂的。但我還是忍著沒有敬禮,我一旦敬禮,他必定會顫微微地站起來回我一個軍禮。我不想再讓他消耗不多的體力了。
    老人已經有點迫不及待。他說:“我們今天開始講講陳傻子吧。他的事情不會比趙二狗少,這也是我印象最深的一個士兵,這麽多年了,我從來都沒忘過他。他刻在我的腦子裏,甚至比趙二狗他們刻得還要深,時間還要長,就是到死,我也忘不了我這位士兵兄弟。”
    老人完全陷入回憶之中,我就像是一塊石頭、一棵樹,一株不起眼的小草,他不看我,腦袋微微地向後仰著,眯著眼睛,就好像他在出神地盯著院裏那棵光禿禿的棗樹樹梢,上麵是藍色的天空,一隻麻雀急急地叫著衝向天空。但我知道,他沒有看到這一切,就像他已經感覺不到我的存在一樣,他完全回到了1937年12月的南京,他的目光在注視他那些士兵兄弟。哪怕我現在悄悄溜走,他也不會察覺。
    老人說,我不瞞你,一開始我是非常討厭這個士兵的,覺得他就是一個沒用的傻瓜,連當炮灰的資格都沒有,敵人開槍或者把他炸死了,也是浪費彈藥。我看人一向很準,但我那時確確實實地看走眼了。
    陳傻子被補充到二班,但沒過兩個小時,二班長王大猛就來了,他一進來就嚷嚷:“連長,你趕緊把那個傻子給我弄走吧,他什麽都不會,什麽都不懂,這怎麽會是個兵呢?這就是一個傻子啊!”
    前國軍中尉李茂才開始並不相信這個士兵會真的像個傻子,相反是二班長的脾氣太急躁了。他就勸他,要有點耐心,這些新兵都是大字不識一個的農民,什麽都不懂,笨是笨了點,但一旦被訓練成一個真正的士兵,他們還是很能打仗的。越笨的士兵越好帶,不會像那些老兵油子一樣,偷奸耍滑,處處都得提防著。他甚至還拍了拍二班長的肩膀,說,這樣說來,陳傻子其實還是一個寶貝呢。
    王大猛見說不動連長,隻得哭喪著臉走了。
    事情一件接著一件,王大猛剛走,傳令兵送來了團部的通報,整個七十四軍將被編入首都衛戍部隊序列,參加南京保衛戰。五十一師駐紮在淳化鎮,作為南京外圍機動部隊。李茂才捏著這張通報,手微微顫動,它的四角像小鳥的翅膀在寒風中簌簌發抖。李茂才感到憂心忡忡,日軍尾隨潰退的國軍正在向南京包抄而來,戰爭隨時都有可能打響,而這些剛剛補充進來的新兵毫無軍事知識,要把他們在短時間內訓練到能參加作戰,實在沒有幾分把握。他在小小的連部托著下巴走了幾個來回,嘴角邊突然綻出了水泡,他清下嗓子,嗓子也啞了。
    李茂才把那些排長、班長叫來,讓他們除了白天訓練,晚上也點著蠟燭教他們裝子彈、瞄準、扣扳機等起碼的軍事技術,必須在這幾天裏把這些人訓練成能打仗的士兵。
    最讓他頭疼的就是那個叫陳傻子的士兵。
    士兵的基本操典,陳傻子除了立正最標準,其它的都不怎麽樣,就連最簡單的起步走他都不會,左腳一邁,左手也跟著伸出去了,這叫“同手同腳”;更讓人覺得不可思議的是,他居然連“左”和“右”都弄不明白,隻知道“前”、“後”。王大猛還算有耐心的,他走過去,拿著他的右手,說,你吃飯拿筷子的這隻手就是右手,然後又拿著他的左手放在他的眼前,說,你端著碗的這隻手是左手,記住了嗎?陳傻子忙抬起頭看著班長,傻嗬嗬地笑著說,班長,我知道了。王大猛退回來,下了一個“向左轉”的口令。十來個人“唰”地轉過來了,陳傻子卻還是低著頭,兩隻手抬到胸前,比劃著端碗吃飯的動作,這才弄清楚左右手,趕忙轉過來,一臉燦爛地看著班長傻笑。
    連長李茂才站在一邊,皺著眉頭搖了搖頭,他當兵以來,什麽人都見過,但的確沒有見過像陳傻子這麽笨的人。射擊訓練更糟糕,陳傻子少說也打了百十發子彈,就是一發也打不到靶子上去,子彈都不知道飛哪裏了,哪怕是瞎貓碰上死耗子地擦上靶子的機會都沒有。王大猛氣得嘴唇哆嗦著,他看了看李茂才,李茂才也在盯著陳傻子看著,眉頭同樣皺出梯田一般層次分明的皺紋。
    王大猛從子彈箱裏拿過一排子彈,狠狠地塞到陳傻子手裏,大聲吼道:“你他媽的是不是瞎子?這一排子彈再打不上去一發,你幹脆留下一發把自己崩了吧!”
    陳傻子這次沒敢再朝他傻乎乎地笑了,慌慌張張地要把那排子彈壓進彈倉,但他拿錯了,把子彈頭對著槍托,怎麽也壓不進去。他還沒發覺方向不對,還在使勁地往裏麵塞著,他幾乎是把全身力氣都用上了,用力過猛,手背猛地磕在槍柄上,蹭掉了一塊皮,滲出腥紅的鮮血。他也不敢去擦,仍然使勁地往彈倉裏壓著那排子彈。
    王大猛抱著雙手,冷冷地看著他,就是不提醒他,就要看看這個傻子一樣的士兵什麽時間才能看出來彈夾的方向不對。多麽低級的一個錯誤,就是一個小孩子來了,腦袋一轉,調個方向不就行了?這個傻子就是想不出來,就是要在一棵樹上吊死!這樣也好,讓連長自己親眼看看這樣的兵能不能打仗吧。
    李茂才有點看不下去了,他走過去,俯下身子,指著彈夾,對陳傻子說:“陳傻子,你把彈夾的方向換一下,看看行不行。”
    陳傻子很聽話地把那排子彈調了一下方向,一下子就把子彈壓進了彈倉。他的臉上立刻開滿鮮花,很感激地朝著連長笑了。
    那排子彈打出去,又是一發也沒有打到靶子上。
    王大猛顧不得連長就站在旁邊,上去又是兩腳,然後揪著耳朵把陳傻子從隊列裏提出來,拍著他的腦袋說:“你他媽的,白長了這一個腦袋,豬腦袋也比你強!”
    李茂才說:“王班長,你不要那麽急嘛,慢慢來,他總能學會的。”
    王大猛一臉絕望衝著連長搖了搖頭:“連長,你也看到了,不是我不用心,這個家夥真是笨到家了,左右不分不說,打了幾十發子彈,連一發子彈都打不到靶子上,你看著能不著急嗎?”
    李茂才說:“他心眼太實,想想辦法總能教好的。”
    陳傻子感激地看了看連長,又怯怯地看了看王大猛,像個蚊子一樣低低地說:“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就是打不上去……”
    王大猛一聽他說話就生氣,他指著靶子吼道:“那是日本兵,你知道不知道?想想他們要滅了我們整個中華民族,要殺死我們的父母,強奸我們的姐妹,你就不恨嗎?”
    陳傻子愣愣地說:“報告班長,我沒見過日本兵,連他們長得什麽樣都不知道……”
    王大猛火了:“那我站到靶子那裏去,你打我一槍行不行?”
    陳傻子又露出他那傻乎乎的笑容:“報告班長,你是我班長,連長說了,我們要像兄弟一樣,我不會打你的。”
    李茂才心裏一熱,說:“王班長你看看,這個傻子其實也不傻啊。”
    王大猛愣了一下,他直起身子,把頭扭向一邊,陽光照著他,他的目光裏有了一些柔和的東西。他又看了看陳傻子,搖了搖頭,歎了口氣:“陳傻子啊陳傻子,你真是個傻子啊!”
    李茂才走到陳傻子的跟前,把他的槍拿過來,連任何依托都不要,站在那裏穩穩地端著步槍,推彈上膛,瞄準射擊,一槍打在了靶子上日本兵的人中。這樣的槍法,幾乎是狙擊手的水平了。周圍的士兵們目光灼熱地看著他,熱烈地鼓起掌來。他麵無表情地把槍又遞給陳傻子:“槍是好槍,沒一點問題。打槍就這麽簡單,你再打一槍給我看看。”
    陳傻子趴在地上,把槍握在手裏,臉脹得通紅,臉上滲出了汗水,緊張得手都顫抖了,槍口晃個不停。李茂才說:“陳傻子,你緊張個什麽啊,這又不是真的日本兵,你閉著眼睛扣扳機就是了。”
    陳傻子回頭看了一下連長,一臉可憐巴巴的神情:“報告連長,我很笨,打不好的。”
    李茂才朝他笑了一下,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你別緊張,瞄準,然後扣扳機就是了,很簡單的。”
    陳傻子又趴在槍上,過了好大一會兒,他的手不再顫抖了,槍口也穩穩地指向靶子,但等了半天,仍舊不見他擊發。李茂才有點奇怪地彎下腰問他:“你怎麽了,陳傻子?”
    陳傻子扭過頭看著連長,幾乎要哭了:“報告連長,我忘了是閉左眼,還是閉右眼。”
    李茂才愣愣地看了看他,射擊訓練已經有幾天了,他居然連閉左眼還是右眼都不清楚,怪不得王大猛總是說他太笨了。李茂才的心情一下子惡劣到了極點,他甚至覺得這個傻子那黑乎乎的臉龐都那麽令人厭惡,這麽大一個人,腦袋裏都裝了些什麽啊?他搖了搖頭,耐心徹底地沒有了,他沒好氣地瞪他一眼,聲音很大地說:“你給我記住了,閉左眼!”
    陳傻子放下步槍,又把手伸到前麵,比劃起端碗吃飯的動作來了。周圍的士兵們再也忍不住,捂著嘴吃吃地笑起來。
    李茂才快被他氣瘋了,甚至都有了把手槍拔出來朝他頭上開一槍,把他的腦袋打開花,看看裏麵到底是什麽的想法了。他強忍著怒火,捏著陳傻子的下巴,把他的腦袋抬起來,另一隻手在左邊晃著,咬著牙恨恨地說:“這邊,你閉這邊的眼睛,好不好?”
    前後折騰了五六分鍾,陳傻子終於開了一槍,那發子彈又不知道飛哪裏了。他把槍放下,側過臉看了看王大猛,又看了看連長,露出一臉討好的笑容,喃喃地說:“我真笨,我真笨。”
    李茂才狠狠瞪他一眼,他不笑還好,他一笑,怎麽看都像個又蠢又呆的傻子,讓人都不想再看他第二眼了。
    李茂才盡量把目光裏的厭惡壓著,裝作平靜的樣子,淡淡地對陳傻子說:“你還是去炊事班吧。”說完扭身就走,他怕這個傻子再幹出下跪求情這樣的傻事,他就是把頭磕破,也不會答應讓他在戰鬥班排裏待著了,班排裏的確不適合待著一個連槍都不會打的傻瓜。他連左右都分不清,如果戰場上指揮官喊一聲“右前方發現敵人”,他還要用端碗吃飯的動作比劃半天,敵人的子彈早就打到腦袋上了。當兵不會打槍,這就像大學教授不識字,裁縫不會用剪刀一樣。還有,二十多歲的人了,連左右都不分,想起來就讓人覺得可笑,但這事偏偏就讓我遇到了,我怎麽就這麽倒黴呢?
    李茂才後來才知道,那天陳傻子沒有痛哭,甚至連一滴淚都沒流,垂頭喪氣地把槍繳給班長,然後收拾東西就去了炊事班,給班裏的弟兄們告別時,甚至還露出了他那一臉傻乎乎的笑容。士兵們還給他開玩笑:“傻子,你可要做好飯啊,不要連米都倒不到鍋裏了。”
    陳傻子忙慌慌地說:“不會,不會,我能倒到鍋裏。”
    對陳傻子的到來,炊事班長大老馮表示熱烈歡迎。他把五六個炊事兵組織起來,站在那裏夾道歡迎。大老馮有四十多歲,雖然身上穿著軍裝,但根本就不像一個士兵,倒像一個站在地邊看著滋滋地生長著的莊稼的老農,他笑嗬嗬地看著陳傻子,說:“來了好啊,我們這裏都是好人,不像那些班排的家夥,都像狼一樣,一點人情味都沒有。傻子兄弟,這裏可沒人欺負你。大家鼓掌,歡迎一下陳傻子兄弟!”
    站在他身邊的五六個炊事兵都拍起巴掌來。
    陳傻子一下子真傻了,他搓著手,不知道放在哪裏好,臉上的汗水也出來了,他愣愣地看著他們每個人,低低地說:“我很笨,我很笨,我連槍都不會打……”
    趙二狗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傻子兄弟,那你會不會做飯?”
    陳傻子的臉上立刻浮出笑容,像一個溺水的人終於撈到了一根木頭,目光熱烈地盯著趙二狗,不停地點著頭說:“我會我會,這個我會,我從前在紅軍就是當夥夫的……”
    趙二狗說:“這就行了,我們這裏就是做飯的,不用打槍。”
    陳傻子臉上的笑容沒了,就像趴到了那根木頭上才知道,那隻是一根木棍。他的聲音都帶著點哭腔了:“班長,我是當兵的,連槍都不會打,我這還算當兵的嗎?”
    趙二狗叫了起來:“傻子,你可別喊我班長,我跟你一樣也是一個大頭兵。”
    陳傻子很認真地說:“你們老兵都是我班長,我喊老兵都喊班長。”
    趙二狗說:“傻子,你其實也是一個老兵啊。你可以喊別的老兵是班長,但不能這樣喊我,我當過逃兵,是有罪之人,不能髒了班長這個名號。你以後就喊我趙老兵吧。”
    陳傻子答應了:“這樣也行,趙老兵,你們讓我幹什麽我就幹什麽。”
    說完這話,陳傻子又把頭低下來,捏著軍衣的下擺,臉像覆蓋著一層霜一樣荒涼,眉毛是幹枯的草,鼻子是光禿禿的丘陵,莊稼歉收,站在地邊的老農想哭又哭不出來,灰暗的心情像夜晚一樣漫上來,籠罩了荒涼的土地。
    趙二狗說:“傻子兄弟,你放心好了,不會打槍也照樣能當個好兵,咱在炊事班,除了好好做飯,仗打到傾家蕩產的份上,那咱們這些夥夫也得上,那就沒含糊的了,拿著扁擔和菜刀也得和敵人拚了。小鬼子凶著呢,一時半會兒也打不走他們,心後會有這樣的機會的。”
    陳傻子看著趙二狗,就像月亮爬上荒涼的丘陵,終於有點亮色了。他看著趙二狗,喃喃地說:“趙老兵,你真是一個好人。”
    趙二狗習慣了被人罵,陳傻子一誇他,他臉微微紅了,卻裝作大大咧咧地樣子,嘿嘿地笑了:“看咱們這傻子兄弟說得多好,聰明著呢。”
    整個炊事班的兵們都笑了,陳傻子也跟著笑了。這麽多天,他覺得現在是他最開心的時候,到炊事班就炊事班吧,反正長官和別人說幹什麽就幹什麽。
    陳傻子的確太傻了。盡管有趙二狗護著他,但連裏的兄弟們還總拿他開玩笑,時間不長,大家喊他時,幹脆連他的姓也省了,直接叫他“傻子”了,他也答應得很幹脆,從不生氣。再苦再累的話兒,有沒有長官在,他都一個樣兒地幹。有人要他幫忙,叫他一聲就行,從不嫌髒嫌累。別人欺負他了,他也不生氣,還是傻乎乎地笑。這樣一個傻子,本來是一點也不會引人注意的,但陳傻子還是一下子在師裏出名了。
    師長到團裏進行抗戰動員,從甲午海戰一直講到了剛剛結束的淞滬會戰。師長講得慷慨激昂,悲壯之處,潸然淚下,整個會場一片肅靜,官兵們緊緊地繃著臉,身子挺得直直的。陳傻子也坐得直直的,軍姿是沒得說的,比誰都標準,但你怎麽看都不像那麽回事,他瞪著眼睛,使勁地盯著前麵,目光卻很空洞,臉像秋收過的田地,一片茫然,他根本就聽不懂。聽著聽著就睡著了,他就有這個本事,頭抬得直直的,眼睛瞪著,但他就是睡著了。剛開始大家都還不知道,以為他在很認真地聽著。但過了一會兒,覺得有些不對勁,他眼睛眨都不眨,嘴角邊還流出了口水,接著竟然還打起了呼嚕。師長站在台子上講得正來勁,聽到呼嚕聲,臉色一下子沉下去了,問:“這是哪個士兵?現在是什麽時候?現在是民族存亡,人人都要為國盡忠的時候,居然有人能睡著?這是誰?”師長聲音很大,但就是這,他還是不醒。李茂才著急地做手勢使眼色,讓陳傻子旁邊的人把他推醒。陳傻子一激靈,竟然從凳子上摔了下來,被悲壯淹沒的會場裏有了騷動,不少人掩著嘴吃吃地低聲笑著。
    師長的眉頭皺得更緊了,目光像刀子一樣越過眾人的頭頂,狠狠地瞪著陳傻子。整個會場很靜,沒人敢吭聲。團長張靈甫站起來,回頭看了看陳傻子,給師長解釋說:“他是一個傻子,腦袋特別笨,什麽都聽不懂,但人很老實,也很能幹。”陳傻子聽出來是在說他,就好像長官是在表揚他一樣,朝著大夥嗬嗬地傻笑。師長搖了搖頭,沒再理他。從這以後,整個師都知道有這麽個傻子了。他們有時說起三0五團的二連,幹脆就不叫二連了,就說“那個傻子的連隊”。李茂才就不止一次聽別人這麽說,他每次聽到這話氣得鼻子都歪了,二連什麽時候成了“傻子的連隊”了?
    李茂才更加憎惡這個士兵,看到他就覺得渾身不舒服,甚至有了把他從炊事班趕走,寧願再送他幾塊大洋做盤纏送他回家的念頭。戰爭很快就要來了,每一個官兵的死亡都會讓他傷心難過,甚至那個可惡的兵販子趙二狗,李茂才也舍不得他死,但他李茂才是決不會為一個傻子掉一滴淚的,他甚至還有點盼著這個傻子能在下一場戰鬥中死掉,而讓那些能打仗的士兵少死一個。說到底,這就是一個沒有一點用處的士兵。
    各種不祥的消息接二連三地傳來,日軍占領了無錫,仍舊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繼續向南京急行軍,南京保衛戰已經不可避免。整個淳化鎮更加緊張,各種運送彈藥的卡車一輛接一輛地開過來,騎著戰馬的傳令兵不時地從大街上馬蹄得得地駛過,他們臉上蒙著灰塵,身上的軍裝早就被汗濕透,他們匆匆忙忙的樣子顯示著一場大戰越來越近。
    三0五團開始就地修築工事。陣地從山頂一直延伸到一個水塘邊,外壕要挖五米多寬,兩米多深,外壁成九十度,內壁成一個斜麵,一直延伸到內壕。敵人如果攻上來,進入外壕以後,將無法再退出去,而內壕的官兵卻可以居高臨下地進行射殺。這是一個龐大的工程,師部命令必須在10天之內完成。
    站在布滿石頭、水窪的野地上,李茂才看著緊皺眉頭的士兵們,心裏揪得緊緊的,幾天之內,昆山、蘇州、無錫已經失守,日軍推進的速度比原先估計的還要快,這些新兵的訓練根本就沒有完成,還要挖戰壕,他們都是肉做的人,不是帶馬達的機器啊。但他明白,10天時間仍然是不夠用的,日軍完全有可能在戰壕還沒有修築好的時候就趕來了。
    在這個時候,他能說什麽呢?
    李茂才隻說了一句:“弟兄們,大家幹吧,隻要拚上一條命,什麽事完成不了?”
    他說完以後,把外麵的軍裝一脫,從一個士兵手裏拿過一把钁頭,往手心裏吐了一口唾沫,高高地舉起來,一钁頭下去,咣地一聲碰到了薄薄土層下麵的石頭,反彈起來,震得他的虎口發麻。李茂才咬了咬牙,繼續埋頭揮著钁頭。沒過一會兒,已經是滿頭大汗,一口接一口地喘著氣。他的確沒有幹過這樣的重活,家裏是吃穿不愁的大戶人家,哪裏吃過這樣的苦?但他還是咬牙堅持著,他不能停下來,全連官兵都在看著他,越是這個時候,他這個連長就越得帶頭。手上磨出了水泡,然後又被磨破了,被汗水浸了,比針紮了還要疼。他不敢鬆手去看,他怕自己一停下來,就再也不想拿那把钁頭了。
    整個三0五團所有官兵都在挖著工事,不但是李茂才,其他連隊的連長,甚至營長都在揮舞著钁頭,或者挑著擔子,汗水浸透了軍裝,軍裝就脫下,手掌和肩上的皮磨破了,也沒有人顧得上管它。
    軍事委員會一名中將高參陪著《中央日報》的記者來了,他們最先看到的是三0五團,他們驚訝地看到壕溝裏一群穿著襯衣短褲的士兵正在埋頭幹活,身上塗滿泥漿,幾乎是從泥巴裏鑽出來的,如果沒有兩隻眼睛還在眨巴著,都不像是一群人了,倒像是在泥裏打過滾的水牛。雖然有陽光,但冬天的陽光也是慘白的,風不大,吹得身上還是很冷的。士兵們的汗水串成一條線向下滴著,有的甚至把襯衣都脫掉了,光著背,穿著短褲。身上披著軍用大衣的中將高參在寒風中不由打了一個哆嗦,他的臉色像山坡上的石頭一樣冰冷,沒有一個長官,也沒有人過來給他們打招呼,根本就沒有人注意到他們。高參回頭看了看身後的記者,那個記者一臉迷茫地看了看他,喃喃地說:“怎麽連一個長官都看不到呢?”
    中將高參的嘴唇哆嗦著,最後還是什麽也沒說,搖了搖頭,帶著那個記者走了。
    中將高參和記者來到淳化鎮的師部,師部在一間民房裏,師長王耀武正趴在桌子上看著地圖,中將高參依舊是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猶豫了一會兒,還是開口了:“王師長,你看南京能守得住嗎?”
    王耀武說:“南京當然不大好守,但軍人作戰隻聽命令,如果要我們死守南京,我們五十一師就在南京全部殺身成仁,與南京共存亡。”
    高參說:“王師長的決心令人欽佩。但其他長官是不是有這樣的決心就不大好講了。”
    王耀武從地圖上抬起頭,瞪著這個高參,臉上明顯帶著一種惱怒:“此話怎講?”
    高參的聲音裏明顯帶著質問:“貴師在構築工事的部隊,為什麽都是士兵,沒有一個長官在場?既然要與南京共存亡,那怎麽現在就不見他們的影子呢?”
    王耀武愣了一下,問他:“真的嗎?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他一臉驚詫地看了看那個中將高參,又把臉扭向了站在旁邊的《中央日報》記者,那個記者忙點了點頭,說:“王師長,我們剛才一路看過來,的確一個長官都沒有。”
    王耀武眉頭皺起來,他也有點迷茫了,說:“也許他們在開會,也許……但也不至於一個軍官都不在啊。”
    他沉著臉走了兩步,最後揮了揮手,說:“我陪你們一起再去看看。”
    他們一行人來到戰壕邊,王耀武看了一會兒,陰沉沉的臉上慢慢地晴朗起來,他的臉上甚至浮現出了微微的紅暈。他看了看中將高參,又扭頭看了看身後的參謀長,哈哈大笑起來:“原來是這麽回事!參謀長,你把軍官集合起來!”
    “是,號長吹軍官集合號!”參謀長立刻下了命令。
    號音剛起,人擠人的戰壕裏一陣騷動,那些營長、連長、排長們放下钁頭、擔子,丟下鐵鍬,一邊擦著額頭上的汗水,一邊向這邊跑來,整整齊齊地站在了師長的麵前。
    王耀武笑嗬嗬地走過去,高聲說道:“來,我來介紹一下,這是一營長,這是二營長,這是三營長……”
    他突然愣在那裏了,他介紹一個軍官時,那個軍官就忙立正站好,挺胸收腹敬禮,他們手上磨出一層又一層的血泡,手上斑斑血跡。
    王耀武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的目光在每一個人的臉上掃過,他們抿著嘴唇,一臉疲憊,但眼睛卻放著堅定的光芒。王耀武下了一個命令:“把手伸出來,手掌朝上!”
    幾百雙手伸了出來,沒有一張手是完整的,沒有一張手是幹淨的,沾滿泥巴,泥巴上夾雜著血跡。
    師長的眼角有些濕潤,他不敢再麵對自己的部下,緩緩地扭過頭,看著那個已經目瞪口呆的中將高參,盡量地克製著自己,但他的聲音裏還是有點顫抖:“這就是敝師的軍官,他們和士兵一樣,一點都沒有分別。他們一直是這樣幹的!他們要打鬼子,要救中國,隻有這樣。這沒有什麽,沒有什麽……”
    中將高參顯然也被感動了,他並不想掩飾自己的感情,讓淚水緩緩地流了下來,他閉上眼睛,胸口劇烈地起伏著。過了一會兒,他低頭用手擦掉眼淚,昂起了頭,說:“各位,我還能講些什麽呢?我還有什麽資格向各位講話呢?有你們這樣的軍人,有今天這樣一幕悲壯熱烈動人的場麵,我敢肯定,中國永遠都不會亡!我們可能會打敗仗,但我們中華民族永遠都不會成為異族的奴隸!”
    軍官隊伍中有了小小的騷動,每個人心中充滿悲壯,是啊,小鬼子的武器裝備是很厲害,國軍是在不斷地打著敗仗,但即使明知要打敗仗,作為軍人,也要悲壯地死去。李茂才站在隊伍中,前麵是一個個軍官沾滿泥巴的背影,他們的襯衣和他一樣早就被汗侵透了,寒風吹來,雖然很冷,但他身上充滿力量,不由自主地握緊拳頭,哪怕明天戰死,他也心甘情願。這才是真正的軍人,這才是中華民族的好男兒!
    日軍一天天逼近南京,形勢一天比一天緊張。
    站在淳化鎮的山腳下,李茂才愣愣地打量著曲曲折折的工事,士兵們正在緊張地加固著戰壕,腳下的爛泥淹沒了鞋子,在這個寒冷的冬天裏,有些士兵幹脆赤著腳走在爛泥裏。早上的太陽並不是很毒,但他還是感覺陽光明晃晃的,照得他腦袋發暈,他眨了眨眼睛,眼睛發紅,身上的衣服被汗水浸泡得散發著一股怪味,他跺了跺腳,皮鞋硬梆梆的,整個人已經沒有一點力氣了。看著那些正在忙碌的士兵們,李茂才像是被戰場上倒塌的樓房壓著了,身子沉重,胸口發悶,他們大多數人並沒有經曆過戰爭,並不知道戰爭是什麽模樣,當他們真正麵對血淋淋的戰爭時,麵對橫飛的子彈和戰友支離破碎的肢體時,他們會怎麽樣呢?用這些疲憊的新兵們,幾乎都是文盲的農民們對抗那些裝備精良,連士官都是軍校培養出來的日軍,最後的結果會是什麽樣?
    眼前是鋪天蓋地而來的炮彈、炸起的滿天的碎石磚塊、在爆炸聲中緩緩倒下去的樓房、慘叫的士兵們,還有那些像飛蝗一樣撲麵而來的子彈和凶悍的日本兵們……多麽熟悉的場景,背景卻在不斷地轉換,一會兒是在上海的羅店、廟行,一會兒又變成了南京的淳化鎮,一個百十多人的連隊,幾乎在上海被打光了,現在又是一個齊裝滿員的連隊,但他知道,要不了幾天,甚至有可能在一天之內,也會被打光的。如果這些士兵們知道他們中大多數人都將死在這裏,親手挖下的戰壕隻是自己的墳墓,他們會怎麽樣呢?
    他們仍然會戰鬥的,或者被長官用腳踢上去,或者被督戰隊在後麵用槍逼上去。王大猛、大老馮他們知道戰爭是殘酷的,他們還像平常那樣該幹什麽就幹什麽,從來沒有在他麵前流露出驚慌的模樣。趙二狗呢?他算是哪一種呢?他現在也沒什麽出格的表現,對即將到來的戰爭也沒說過什麽喪氣的話,但李茂才還是有點把握不準戰爭真正到來時,這個曾經的兵販子會做出什麽樣的舉動來。他如果能像一個軍人那樣英勇戰鬥,一切都好說,如果他想逃跑,那也沒什麽可說的了,他李茂才不會對他客氣的。他們這些農民既然不知道民族存亡這樣的道理,那就用強硬的手段讓他們為民族存亡而戰。
    中國,曾經輝煌的古老帝國如此衰弱,民眾就是這樣的覺悟,能有什麽辦法?有什麽樣的士兵就隻能打什麽樣的仗了。
    傳令兵匆匆忙忙地跑過來,啪地敬個軍禮,遞給李茂才一個軍用信封。這是營部下的命令,命令二連抽出一部分士兵跟隨團部的卡車到湖熟鎮給養倉庫拉些糧食回來。他皺著眉頭看了看傳令兵,傳令兵隻有十五六歲的年紀,嘴唇上長著一層淡淡的茸毛,看到連長看他,他忙憨厚地朝連長笑笑。李茂才把目光移開,每個士兵都在忙著,沒有多餘的人手,讓誰去呢?當然讓炊事班去最好,但他們顯然又不夠。他的目光在戰壕中移動著,看到二班長王大猛正在低著頭呼哧呼哧地挖著戰壕,他的嘴裏喘著氣像輕煙一樣散開,就像他在不停地抽著一支劣質香煙。
    李茂才把王大猛叫上來,讓他立即帶領二班和炊事班到團部集合,然後跟隨團裏派出的卡車到湖熟去拉糧食。
    王大猛站在他麵前,聽著他口述命令,眼皮慢慢地聳拉下來,腦袋一晃一晃的,接著整個身子都晃了起來,隨時都有可能倒下去。李茂才絲毫都不懷疑,他如果倒下去,不到一分鍾就會發出響亮的鼾聲。弟兄們太累了,這六七天裏,幾乎沒怎麽睡覺,白天黑夜挖著戰壕,還得抽空訓練那些新兵,特別是這些老兵,每個人都是英雄,但英雄也是血肉之軀。現在還不是休息的時候,他必須得硬起心腸。李茂才的聲音突然提高了,王大猛一個激靈醒過來了,愣愣地看了看李茂才,說:“連長,你讓我們到湖熟鎮去拉糧食?”
    李茂才說:“對,你帶著二班,還有炊事班,到團部跟著他們的卡車一起去。這仗恐怕要打上一段時間了,糧食要多帶點。”
    他想了想,又說:“你們把武器都帶上,子彈、手榴彈帶充足,那些夥夫也帶上槍。”
    王大猛愣了一下,困惑地看著李茂才。
    李茂才說:“師部昨天通報了,在句容發現了日軍,他們離這裏不遠了,湖熟那邊守軍不多,隻有三0六團的一個營,萬一遭遇敵人了,你們還得靠自己。”
    王大猛應了一聲,跑去吆喝著讓二班和炊事班的士兵跟著他走。二班的士兵從戰壕裏爬出來,他們蹦蹦跳跳地把身上的泥漿抖掉,嘻嘻哈哈地開著玩笑。能看得出來,能有一個到外麵的機會,都很開心。他們畢竟還是一二十歲的年輕人。那五六個炊事兵過來了,趙二狗還是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陳傻子還是笨頭笨腦的,他看到李茂才在看他,身子一下子縮小了,慌慌地躲在了炊事班長大老馮的背後。除了大老馮,沒有一個人順眼。李茂才把目光收回,不想理他們。在炊事班呆著的,都是一些老弱病殘,就一個趙二狗還好些,卻是一個逃兵。按照李茂才這個黃埔軍校畢業生的眼光來看,他們沒有一個合乎軍人的標準。大老馮雖然不錯,但他歲數比團長還大,根本就不能算是軍人了。事實上,李茂才也一直是把他當做老百姓來看的,就算是雇了一個老百姓來做飯吧。
    王大猛帶著二班和炊事班走了。
    李茂才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勁,他緊鎖眉頭看著他們慢慢遠去的背影,卻想不出來自己到底在擔心什麽。那是一種若有若無的感覺,說不清是什麽,但它卻實實在在地壓在他的心上,事情有點不對勁。
    軍用卡車過來了,道路坑坑窪窪,卡車一上一下地顛簸著,像一頭懷了孕的水牛一樣行動不便地緩緩地走著。李茂才這時看到了趙二狗他們,準確地說,是趙二狗和陳傻子,王大猛和其他人坐在車廂裏,趁著這個難得的機會拄著槍打著瞌睡。陳傻子站在趙二狗的旁邊,這可能是他第一次坐上卡車吧,新鮮得不得了,摸著車幫子,亮著那張愚笨的臉,看著趙二狗咧著嘴在傻笑,嘴裏說著什麽,但他看到連長後,像條被人打瘸了腿的狗一樣慌慌地蹲下去了,隻有趙二狗,看到了李茂才,把頭上的鋼盔拽下來,臉上開了花一樣興奮地朝李茂才揮舞著。李茂才心上壓著的那頭石頭砰地一下子掉在地上,身上有點輕鬆,他終於想起他擔心什麽了,他就擔心這個狗日的趙二狗,他要是趁著這個機會跑走了怎麽辦?就在半個月前,李茂才恨不得把他槍斃了,但他現在一點也不想讓他死了,也不想讓他再跑了。補充進來的新兵雖然訓練了一些射擊科目什麽的,但他們卻沒有一點戰鬥經驗,這仗說打就打起來了,到時還得靠這些老兵來帶著他們打仗。每一個老兵都有用,哪怕他是一個兵販子。
    李茂才跑過去,站在狹窄的土路中間,揮舞著手,大聲地喊著讓司機停車。司機一臉疑惑地看著他。李茂才陰沉著臉,指了指趙二狗,說:“趙二狗,你不要去了。”
    趙二狗回頭看了看其他人,又看了看李茂才,瞪著眼睛問他:“連長,為什麽不讓我去了?”
    李茂才的使勁地瞪他一眼,聲音又高了一點:“你先給我下來!”
    趙二狗很不情願地扶著車幫,正要跳下來,李茂才指著陳傻子,說:“陳傻子,你把槍給趙二狗。”
    陳傻子一下子真的傻了,看了看趙二狗,又看了看連長,摸著手裏的槍,眼睛裏的淚水打著旋兒,眼看就要流出來。趙二狗粗暴地抓著步槍的帶子,一把奪過來,嘴裏大聲地嚷著:“把槍給我!你愣什麽呢?你就配拿根燒火棍!”陳傻子再也控製不住,臉上的五官擠在一起,淚水一下子湧出來,但他不敢哭出聲來,咧著嘴巴一張一張的,委屈地用袖子擦著淚水。趙二狗還是一副怒氣衝衝的樣子,伸手把他頭上的鋼盔也拿了下來,說:“槍都沒有了,你要這個也沒用,戴著它裝什麽樣子呢?”
    李茂才皺著眉頭看著趙二狗,覺得他有點過分了,但他也知道,趙二狗並不是在生陳傻子的氣,隻不過是在借著陳傻子朝自己發火而已。趙二狗很清楚連長為什麽不讓自己去,連長是怕他又跑走了。
    五六輛軍用卡車哼哼哧哧地冒著煙開走了。趙二狗把鋼盔扣在頭上,歪著頭看了看慢慢遠去的卡車,又斜了一眼李茂才,低下頭,腳使勁地踩著一塊泥巴。
    李茂才根本就不打算瞞他,他就是不放心他。這是個心眼比他臉上的麻子還多的老兵油子,你把話挑明了,讓他知道連隊都在盯著他,省得他將來上了戰場再找個空子逃跑了。他低低地說:“趙二狗,你不要有什麽想法,咱明人不做暗事,我不讓你去,就是怕你再跑了。”
    李茂才直直地盯著他,他歪著腦袋盯著地麵,腳還在不停地蹭著那塊泥巴,他的臉隱藏在鋼盔的陰影裏,從眼眶到下巴的線條堅硬粗糙,臉上的麻子坑坑窪窪,這並不是一張令人討厭的臉。李茂才忽然有點不安,也許自己做得有點過分了,他努力地笑了一下,想讓周圍的空氣輕鬆些,口氣輕柔,就像麵前站的是一個他所信任的人,說的都是掏心窩子的話:“趙二狗,這仗很快就要打了,哪怕打完這仗你再走也行,但這一仗你必須得參加,連裏都是新兵,這仗還得靠你們這些老兵來打。你也知道,仗一打響,你還得回戰鬥班排。你不要想那麽多。”
    趙二狗低低地“嗯”了一聲,說:“我沒想那麽多,我知道你的意思。”他的聲音既不高也不低,沒有顫抖,也不激昂,連一點情緒波動都沒有,甚至還不失禮貌,和剛才完全判若兩人。這讓李茂才心裏更加不安,更不放心,他要是有怨言,說出來可能會好一點,但他不說,李茂才也想不出自己要說什麽了。耳朵裏是輕微的風聲,士兵們挖掘戰壕的喧鬧聲,它們充斥整個空間,滯留在空氣裏,飄浮在灰色的塵土中,與枯黃的野草、汙濁的水散發出的氣味混在一起,這裏很快就要成為充滿硝煙和漂滿鮮血的戰場了。李茂才揮了揮手,趙二狗慢騰騰地走了,單調的腳步聲仍然聽不出任何表情。
    李茂才不知道的是,趙二狗心裏正像沸騰的開水一樣翻滾著,他後來告訴李茂才說,那次他真的是把他的心傷了,我已經不打算逃跑了,我已經準備從頭開始,你怎麽還不相信我?他真想把頭上的鋼盔摘下來,使勁地摔在這個富家子弟出身的連長麵前,把身上的槍摘下來塞到他手上,像個男人一樣吼上一嗓子:“老子不幹了,你槍斃我吧!”但他最後還是克製住了,這條命不是他李茂才給的,他是準備把他槍斃掉的,是團長饒了他一命。他趙二狗是個知道好歹的人,決不會像這個狗屁連長一樣不懂事理,他會為團長賣命,大不了把這條命還給團長,誰也不欠誰。但如果在即將到來的大戰中僥幸不死……趙二狗愣了愣,如果不死,自己怎麽辦呢?他從前並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但連長這樣對待他,他覺得應該好好想想了。其實也不用想了,很簡單,拚著老命好好地打上一仗,死了拉倒,不死就回家去,再也不當兵了。
    趙二狗這麽想時,心情一下子變好了,這是自己和團長之間的事兒,根本就和這個狗屁連長沒什麽關係,他這是自作多情插了一杠子,自己完全沒必要生氣。他把頭抬起來,一隻小鳥飛過頭頂,叫著衝上了天空。趙二狗把步槍取了下來,向著天空瞄了瞄,他真想開上一槍,不是為了打那隻鳥,而是為了表達自己興奮的心情。活著就回家,死了就死了,把本來就不屬於自己的這條命還給團長。他忽然覺得自己的身子很輕,就像那隻小鳥一樣也要飛起來了,這種感覺真好。
    真是見鬼了,鬼子說來就來。
    淳化鎮離湖熟鎮並不是很遠,也就二十來裏路,但路很不好走,為了遲滯日軍的進攻,道路早已被破壞,軍用卡車走得戰戰兢兢,一直到中午時才趕到。
    讓王大猛他們感到驚訝的是,大戰很快就要來臨,淳化鎮上的人幾乎跑光了,但這個鎮上還是很熱鬧,店鋪照常開門營業,人們三三兩兩地坐在門前袖著手曬著太陽,說著閑話。一群拖著鼻涕小黑狗一樣的孩子們看到軍用卡車,高興地叫喊著,追著卡車,歡樂的聲音清脆得像清晨衝上天空的麻雀一樣。王大猛他們趴在車幫上,笑嗬嗬地看著這些孩子,看著這個悠閑的小鎮。
    大老馮也湊了過來,嘴裏嘟噥著:“都什麽時候了,他們也不找個地方躲一躲啊?”
    王大猛說:“大老馮,你也參加過淞滬會戰,能跑出去的都是那些有錢人,這些沒錢沒勢的人,他們能跑到哪裏去?唉,但願不會在這裏打仗吧。”
    大老馮有些不服氣,說:“南京和上海不一樣,南京人有些沒心沒肺的,什麽都不放在心上,你看看那個飯店,老板能沒錢嗎?他們也沒走啊。”
    王大猛順著他的手指看了看,路邊果然有間不大不小的飯店,大門敞開著,裏麵還有人在吃飯。
    王大猛說:“他們都是小老百姓,戰爭和他們沒關係,他們用不著跑。”他看看老實巴交的大老馮,開了一個玩笑:“隻要你不跑就行了。”
    大老馮急了,說:“王班長,你幹嘛要損我啊?你以為我是趙二狗嗎?我大老馮當兵二十多年了,什麽時間跑過?”
    王大猛卻又笑了,說:“馮班長,我逗你玩呢,你當然不會跑了,可你手下的會不會跑就不一定了。”
    王大猛把頭扭向正向車外張望的陳傻子,說:“傻子,仗打起來了,你會不會跑呢?”
    陳傻子認真地說:“我跟著我班長,班長讓我跑我就跑,班長不讓我跑我就不跑,我聽我班長的。”
    雖然口口聲聲說是聽班長的,但大老馮對他的回答還是感到很不滿意,在他頭上拍了一巴掌,說:“傻子,咱們雖然是夥夫,但也是軍人,該死的時候那也沒什麽含糊的!”
    陳傻子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朝他嘿嘿地笑了笑,說:“班長,我聽你的。”
    軍用卡車趕到給養倉庫,負責倉庫的是一個上校,他人還不錯,當得知王大猛他們還沒吃飯時,讓他們先到街上找個飯館吃完飯再說。王大猛還急著趕回去,說:“沒事,裝上糧食,一會兒就得回去了。”
    那個上校說:“小夥子,你急什麽呢?反正時間夠用,還是先吃飯吧。”說著,叫過來一個下士,讓帶著他們到街上找個飯館,美美地吃上一頓。
    這飯還沒吃完,日本鬼子就出現在了湖熟鎮。
    槍聲響起來的時候,糧食還沒有裝好。先是槍聲,劈劈啪啪的,像風一樣卷過來,王大猛忙招呼士兵們放下飯碗,衝到糧庫,那個上校望著槍響的地方,呆呆地站在那裏。王大猛傾著耳朵聽了一會兒,密集的槍聲中,有小鬼子的歪把子機槍,有三八大蓋步槍,還有國軍中正式步槍,捷克造機槍。接著就是炮聲,像雷聲一樣震耳欲聾,尖利的爆炸聲劃過空氣,敲擊著每個人的心髒。王大猛感到呼吸有些困難,他下意識地緊緊地抓緊手中的槍。連長來時給他講過,守在湖熟的人並不多,隻是五十一師的三0六團的一個營。小鬼子來了多少?他們能不能守著?
    司機們都有點害怕了,從駕駛室裏伸出頭來,叫了起來:“咱們快走吧,咱們快走吧。”
    王大猛回頭吼道:“不行!我來時,團長交待好了,這五六輛卡車必須裝滿糧食,這仗沒有十天半月結束不了,打上兩三個月都有可能,糧食必須要有足夠儲備,繼續裝!”
    王大猛把槍挎在後背,跑到糧庫,把一袋麵粉甩在肩上,幾乎是小跑著衝到卡車跟前,上麵的人還沒接著,他就把那袋麵粉甩了上去。那些司機們不敢在駕駛室裏坐著了,也慌慌地跑來跑去搬運糧食。
    槍炮聲越來越激烈,但過了一會兒,慢慢稀疏了,最後漸漸平息了。黑色的煙柱從小鎮南邊的山崗上飄過來,散發出嗆鼻的氣味。在恢複寧靜的小鎮上,突然響起一陣嘈雜的鳥叫聲,它們驚恐地扇動著翅膀,尖利地叫著,急急地向北邊飛去。王大猛的神經緊張地跳動著,戰爭說來就來,比他預想的快得多。糧食已經裝好了,司機們圍了過來,著急地催促著他們快走。
    王大猛回頭看了看,司機們驚慌不安,二班的弟兄們緊緊地繃著臉,幾個老兵還好,他們經曆過很多次戰鬥,已經習慣了槍炮聲。但那幾個新兵卻顯然有些害怕,有個新兵甚至渾身顫抖,牙齒發出了格格的聲音。王大猛咬了咬牙,大聲地說:“弟兄們,早晚都要和小鬼子幹上,這裏是我們五十一師三0六團的兄弟,多杆槍就多一份力量,我們班留下來,大老馮帶著炊事班先回去。”
    大老馮忙說:“我們也留下來,我們和你們一起打!”
    王大猛說:“你別在這裏攪和了,把糧食帶回去更重要,兵荒馬亂,路上也不安全,你們的任務也不輕。”
    王大猛說的是實話,大老馮雖然不情願,還是不得不領著那五六個夥夫爬上卡車,卡車像個受驚的母牛一樣,挺著大肚子,急急地開走了。
    三個小時以後,王大猛在湖熟鎮又看到了大老馮他們,他們跟著整個三0五團都趕來了,三0五團要在這裏頂住日軍至少兩天,掩護整個師把還沒有修好的工事修好,完成阻擊日軍的準備。
    出現在湖熟的是日軍先頭部隊500餘人,他們在等待援軍,一場大戰即將打響。
    1937年12月4日下午2時,日軍出現在湖熟鎮時,三0五團奉令緊急支援湖熟鎮的守軍。
    國民革命軍第七十四軍中尉連長李茂才在帶領第二連向湖熟鎮強行軍時,並不知道即將開始的就是一場惡戰。陳傻子也不知道,他擔著兩個放著蔬菜和大米的籮筐,如果不是身上那身軍裝,和鄉下的老百姓沒什麽區別。他們是坐著卡車快到淳化鎮時遇到李茂才他們的。
    大老馮叫了起來,讓司機停下來,他帶著炊事班從車上跳了下來。
    李茂才當然很高興,他已經臨時抽出幾個人補充到了炊事班,讓趙二狗帶著他們。他一直都擔心大老馮他們在湖熟鎮遭遇敵人,現在他們能歸隊,當然是件令人開心的事情。但他很快就皺起眉頭,問大老馮:“二班怎麽沒回來?他們在哪裏?”
    大老馮說:“二班長帶著他們留下來打鬼子了,我們快去吧。”
    李茂才顧不得再問什麽了,他讓大老馮他們接過炊事班的家當,迅速跟上部隊。
    整個隊伍跑步向湖熟的方向前進,那些新兵們疲憊不堪驚恐不安的樣子讓李茂才心裏隱隱作疼,按照上麵的說法,是要死守南京,以這樣剛剛補充進來的新兵來打仗,能死守多長時間,實在很難預料。
    陳傻子過來了,他低著頭匆匆地一路小跑著,臉上還留著搬運麵粉時留下的灰色的痕跡,和汗水和在一起,變成一條條灰不拉嘰的道子,就像山上層次分明的梯田,隻不過是豎著的。那副擔子可能有近百斤吧,壓得扁擔都彎了,但不知道是哪個兵偷懶,還把自己的槍讓他背著。陳傻子很願意給人背槍,再多也不嫌累,他沒有槍,也許行軍時能背背別人的槍也是一種安慰吧。李茂才甚至有點可憐他了,連槍都沒有的兵,這算是什麽兵啊?真還不如回家種地去。
    陳傻子看見連長在看他,忙朝連長傻乎乎地笑了笑。李茂才把目光移到一邊,士兵們緊張地跑著,腳步踏在十二月裏幹燥而冰冷的土地上,騰起了一股股塵土,沒有人抱怨,也沒有人歡呼,老兵們對即將到來的戰爭已經麻木,而新兵們表情複雜,有驚恐不安,但也有興奮和激動。
    李茂才長長地出了口氣,加快了腳步,腳上的皮鞋擦得光亮,鋼盔扣在頜下的帶子緊緊地勒住下巴,呼吸越來越急促,喘氣聲越來越大,不時地會有一兩個騎著馬的參謀趕來,揚著馬鞭,高聲叫喊著:“快點,快跟上!”長長的隊伍中沒有一個人回頭張望,沒有一個人說話,甚至也沒有人去咬牙切齒地咒罵小鬼子,隻有腳步踏在冰冷堅硬的土地上的啪啪聲,一連串金屬清脆的撞擊聲。跑過村莊或者鄉鎮,鄉親們都出來了,他們站在路邊或者屋門邊,驚奇地看著這些軍人,大聲地議論著,更多的人傻呆地張著嘴巴望著他們,這一切和他們沒有多大關係,他們絲毫沒有感覺到戰爭即將打響,恐懼的戰火將很快席卷過來。
    三0五團在接近黃昏時趕到了湖熟鎮。整個鎮上已經亂成一團,居民拎著大包小包驚恐地向南京方向逃跑,但還是有些居民說什麽都不願意離開自己的家。整個小鎮都將成為戰場,三0五團不得不派出士兵挨家挨戶地督促那些居民離開,他們需要這些房屋成為抵抗日軍進攻的堡壘。他們把牆壁掏出槍眼,埋伏好士兵。
    一直到夜晚降臨,日軍仍舊沒有進攻。
    三0五團利用這個難得的機會,抓緊讓士兵們睡一個好覺,誰都知道,這種安靜比玻璃還要脆弱,隨時都會被一發呼嘯的炮彈、一顆尖利的子彈聲所破壞。士兵們在戰壕裏擠成一堆,他們雖然十分疲憊但輾轉反側無法睡著,沒有人說話,偶爾傳來一聲貓頭鷹的叫聲,寂靜的夜色讓人害怕。李茂才閉上眼睛,強迫自己入睡,從這個夜晚開始,他將麵對無數個血與火的夜晚,也許,這將是他生命中最後一個安靜的夜晚了。他有點不安,又坐了起來,仔細地檢查了自己身邊的手榴彈和手槍,這才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一聲巨大的爆炸聲撕開黎明,李茂才跳起來,炮彈爆炸時冒出的巨大的黑色煙柱衝到天空,鋪天蓋地的炮彈飛過來了。
    很多年以後,李茂才才知道,前來進攻湖熟鎮的日軍是一個聯隊。
    大炮猛轟,還有飛機不間斷地飛來轟炸。硝煙彌漫在整個戰場,民房屋頂和裏麵埋伏的士兵被炸到半空,瓦片、土塊和士兵肢體像雨點一樣落下。房子燒了起來,滾滾濃煙伴著被炮彈、手榴彈炸起的沙土,遮敝了天空,幾米之內連人都看不清了。整個二連被日軍的火力徹底壓製了,許多兄弟被倒塌的工事壓在下麵。日軍的火力凶猛,子彈猶如天上的飛蝗密密麻麻地在頭上飛著,士兵們隻能埋頭趴在戰壕裏,被動地等著死亡,等著日軍衝鋒接近時才能伸出頭來朝敵人射擊。能撐到這個時候的,那就謝天謝地了,好歹能和日本兵麵對麵地廝殺了,就是死了也會感謝老天爺沒有讓自己白死。傷亡到處都是,喊殺聲、爆炸聲、傷兵哀叫聲響徹一片,一直打到下午兩三點鍾時,敵人仍舊沒有停下來的跡象。到處是鮮血,到處是破碎的士兵的肢體,連部的傳令兵奉命給各排傳達命令,貓著腰在戰壕裏跑著,跑出沒有多遠,一發炮彈落下來,把他一下子炸到半空,整個身子在空中就被炮火撕碎了,成了碎片的軍衣像落葉一樣被風吹著旋轉落下來,上麵濺滿斑斑點點的血跡。李茂才感到眼前一陣發黑,這個傳令兵才剛滿十八歲……
    正在這時,炊事班通過火線,把飯送上來了。趙二狗和大老馮放下飯擔子,順手從地上揀起一支槍就朝敵人射擊,其他的士兵也加入了戰鬥的隊伍。陳傻子手裏拿著扁擔,一會兒看看那些正在射擊的炊事班的老兵們,一會兒看看其他士兵,子彈在他身邊啾啾地響著,炮彈在身邊爆炸著,他好像聾子和瞎子一樣,一點也不知道躲避,一臉茫然地站在那裏。他不是被嚇著了,而是這會兒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該幹些什麽。他終於看到了連長,他正趴在工事邊用木殼駁殼槍射擊著,他的臉被硝煙熏黑了,隻有兩隻眼睛還在閃閃發光,嗓子已經吼得嘶啞了。陳傻子眼睛一亮,終於找到事情幹了,他慌慌張張地把手在衣服上蹭了蹭,彎下腰從筐子裏拿出兩個饅頭,跑到連長跟前,傻乎乎地帶著一臉討好的笑容遞給連長:“報告連長,該吃飯了。”
    槍聲炮聲震得李茂才耳朵嗡嗡地響著,他的全副身心都放在了戰場上,根本就沒有看到陳傻子,也沒聽到陳傻子的喊聲。陳傻子向前蹭了蹭,趴在連長的身邊,把腦袋湊到他耳邊喊著,拿著饅頭在李茂才的眼前晃動著。李茂才終於看見了饅頭,他驚詫地扭過頭,接著就看見了那張又蠢又笨的傻乎乎的臉,正在傻乎乎地朝他笑著。他肺都快被氣炸了,現在是什麽時候了?日本鬼子都快衝上來了,這個傻子居然還在想著吃飯!他吼了一嗓子:“你他媽的在幹什麽?還不快給我殺敵人!”
    陳傻子臉上的笑容一下子被連長的吼聲吹散在硝煙中了,他慌慌地跑回來,把饅頭放在筐子裏,從旁邊一個戰死的士兵身上取下步槍,慌慌張張地往連長身邊跑時,絆著了一個傷兵,重重摔在那個傷兵的身上,那個傷兵慘叫著,叫罵著。李茂才聽到傷兵的叫聲,回過頭來,衝著陳傻子罵道:“你他媽的怎麽那麽笨,沒長腦袋,難道連眼睛也沒長?”
    陳傻子急急忙忙地爬起來,一個勁地朝著那個傷兵作揖道歉:“對不起,對不起。”他跑到工事邊,使勁地朝敵人瞄準著……
    敵人的攻勢有點緩下來了,李茂才剛要坐下來喘口氣,就看見陳傻子仍舊趴在那裏,一會兒閉左眼,一會兒又閉右眼,猶豫不決地不知道該閉哪隻眼睛,手裏拿的槍抖個不停,不知道是害怕,還是緊張。不管是哪種,這種兵都是孬兵!李茂才的火氣騰騰地上來了,衝過去給了他一腳:“連槍都不會用的笨蛋,你給我滾遠點!”
    陳傻子連看都不敢看他,忙慌慌地放下槍,往後退了兩步,尷尬地把手放在衣服上搓了搓,這才傻乎乎地朝連長笑了笑,喃喃地說:“報告連長,我也想殺敵人,可我不會用槍,我真笨,我真笨……”
    李茂才有點厭惡地瞪他一眼:“你給我滾下去,別在這裏煩我!”
    陳傻子忙把頭低下去,脖子像被打斷了一樣,腦袋耷拉在胸前,慢騰騰地走回去,坐在挑飯的擔子旁邊,一聲不吭地盯著地麵。
    李茂才瞪著這個傻子,恨得咬牙,到處都是傷兵,躺在地上哀叫痛哭,這個傻子居然就像沒聽到一樣,連去看看都不知道,就知道低著頭坐在那裏,好像他不是一個士兵,而是個被炮彈掀過來的木頭樁子。每個士兵身上都有急救包,他要是真的有點用,就應該去幫那些傷兵簡單包紮一下,實在不行,扶著人家說幾句安慰人的話也行啊。李茂才氣得真想一槍崩了他,他朝陳傻子吼道:“你他媽的不會幫幫受傷的弟兄嗎?”
    陳傻子立即跳起來,好像受驚的兔子一樣,跑到傷兵跟前忙乎起來。他幹得其實不錯,他不會包紮,但有股蠻勁,扛著傷員就往設在後麵的野戰醫院跑。李茂才發完火後,心裏又有點不安。這個人其實並不是不好,就是有點傻,什麽事你非得說了他才知道幹,你不說,他自己絕對想不起來。踢一下,挪一步,他不壞,就是一個比較笨的人而已。
    剛草草地吃過午飯,日軍的進攻又開始了。
    衝鋒號吹響了,二連官兵們迎著呼嘯的子彈,埋頭向前衝著。
    李茂才突然看到營長也在衝鋒隊伍中,邊衝邊用駁殼槍射擊著,他忙跑過來,拉住了營長:“營長,你是指揮官,衝鋒陷陣是我們的事情,你還是下去吧,我們能攻下來!”
    營長甩開了他的手:“別管我,帶著你的兄弟們往前衝!”
    李茂才回過頭,招呼二連的士兵們衝鋒。他剛衝出兩步,一個士兵撞過來,差點把他撞倒,他詫異地看著他,他還在拚命跑著,隻不過是向後跑的。那是一個新兵,他被蒼蠅一樣飛舞的子彈和震得地皮發顫的炮彈嚇傻了。更多的新兵回身向後跑著,幾個老兵拽著他們,嘶啞著喉嚨喊著讓他們繼續衝鋒。李茂才衝過去抓住那個新兵的衣領,他的身子癱軟著,槍也掉在了地上,臉白得像張紙一樣,雙手在空中揮舞著,嘴巴不停地蠕動著,卻什麽也說不出來。李茂才的臉幾乎貼在他臉上朝他吼著:“你他媽的怕死鬼,給我衝啊!”他狠狠地把這個新兵往前一推,新兵撲通一聲倒在地上,驚恐地看著李茂才,掙紮著想爬起來,卻怎麽都爬不起來。李茂才把他拉起來,把步槍塞到他手裏,用手槍指著前麵,吼道:“小鬼子就在前麵,你朝那裏給我衝,不要怕死,你越怕死就越容易死!”那個新兵扭過頭去,一個士兵從他們身邊衝過去,一顆子彈飛來,擊中了那士兵的臉,他的身子頓了一下,重重地摔在地上。新兵慘叫一聲,使勁地甩開李茂才抓著他的手,掙紮著要往回跑。李茂才把手中的槍對準他的腦袋,槍聲響了,那個新兵重重地摔在地上,步槍遠遠地扔了出去。
    李茂才臉上的淚水洶湧而出,吼了起來:“隻能前進,不能後退,逃兵格殺勿論!”
    那些老兵們用槍逼著驚慌的士兵們,整個連隊終於維持住了衝鋒的隊形。李茂才用袖子擦了一把臉上的淚水,那個倒在地上的新兵讓他憎惡,他應該死在日軍麵前,而不是死在自己長官的跟前。他落在新兵身上的影子也讓他自己感到深深地憎惡,這顆子彈應該射向鬼子的身體,而不是自己的兄弟。多麽令人惡心的戰爭,多麽讓人憎惡的鬼子。
    李茂才把手槍收進槍套,把那個死去的新兵的步槍撿起來,打開刺刀,大聲地喊著“殺殺殺”,帶著二連向前衝著,子彈在他耳邊飛著,地上的傷兵掙紮號叫著,他什麽都聽不到,什麽都看不到了,他隻想拚命地衝上前去,把步槍上的刺刀深深地捅進那些肮髒的敵人的胸膛中,或者是敵人把刺刀捅進自己的胸膛中……
    營長在前麵衝鋒著,就在他跳著要躲開一個倒在地上的傷兵時,日軍的機槍掃射過來,鮮血迸濺出來,他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李茂才忙衝了過去,營長胸前中彈,蓬亂的頭發上沾滿樹葉和塵土,鮮血染紅了軍裝。李茂才抱著營長的頭放在腿上,用衣袖擦去他嘴角汩汩地向外冒著的血花,著急地叫著:“營長營長,你怎麽樣?”那些老兵們帶著士兵們朝著這個方向向敵人衝鋒,也借此擋著更多射過來的子彈。
    營長睜開雙眼,他想把手指指向敵人,卻隻能稍微地向上抬了抬:“不要管我,殺殺殺!”說完,噴出幾口鮮血,腦袋無力地垂了下去。
    李茂才站起來,用衣袖擦去臉上的鮮血,大聲地吼道:“弟兄們,營長陣亡,他臨死之前隻留下一句話,要我們殺殺殺!弟兄們,上刺刀,殺殺殺!”一營官兵都怒吼起來:“殺殺殺!”他們打開明晃晃的槍刺,殺聲震天地向敵人卷去!這時,李茂才看到了陳傻子,他不知道怎麽也跟著衝來了,手裏還拿個扁擔,脖子上青筋暴跳,扯著喉嚨吼著“殺殺殺”地向前衝著。
    李茂才眼睛一陣濕潤,這個傻子,拿著扁擔又有什麽用呢?他剛想把頭扭過去,突然看見陳傻子一頭栽倒在地上,扁擔遠遠地甩了出去。李茂才的心撲通一沉,完了,這個傻子完了。但還沒等他眨眼,隻見陳傻子站起來了,茫然地四處張望,到處找他的扁擔。李茂才衝他叫道:“傻子,從地上揀支槍!”
    陳傻子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地上,地上到處都是戰死的士兵或者傷兵扔下的步槍。陳傻子彎下腰,但他沒有揀槍,而是揀起了兩顆手榴彈,一揚手就扔了出去。
    李茂才眼前發黑,這個傻子,離敵人陣地還有七八十米,他扔什麽手榴彈啊,這下好了,肯定要傷著正衝在前麵的兄弟了。他急忙抬起頭去找那顆手榴彈,它沒有像他想象的那樣在不遠處的人群中開花,而是高高地飛了起來,越過無數正在衝鋒的士兵的頭顱,在空中劃了一個優美的弧線,在七八十米外敵人的頭上突然爆炸了!這是在落點上空爆炸,很少有人能投出這樣的手榴彈,這樣一來,彈片散布麵積更大,根本無法躲避,你就是趴在地上,照樣能在你的背上咬出一個洞來。李茂才還沒醒過神來,陳傻子手中的第二顆手榴彈又投了出去,還是像第一次一樣,又是在落點上空爆炸!這兩顆手榴彈下去,敵人的槍聲立即稀落不少。陳傻子根本就沒意識到他手榴彈的威力,還是不停地彎腰揀著手榴彈,埋頭向前投著,甚至連方向都沒變。李茂才激動地追過去,一邊彎腰揀著手榴彈給陳傻子遞著,一邊用手指搗著冒著火光的日軍機槍陣地大聲地叫著:“傻子,往這邊投!傻子,往那邊投!”
    陳傻子看著他,傻乎乎地朝他笑了一下,很聽話地按著李茂才說的投著手榴彈,敵人的機槍一挺接一挺地啞巴了。敵人機槍一被打掉,整個士氣大振,一營官兵殺聲震天地衝上陣地!雙方展開白刃格鬥,國軍士兵們壓抑多時的仇恨迸發出來,什麽都不顧,哪怕日軍士兵的刺刀捅過來了,仍舊撲上前去,把刺刀狠狠地捅進對方的身體,刺刀折了,就倒拿步槍,掄起槍托狠狠地朝敵人的腦袋上砸去……日軍終於潰退了。
    戰鬥結束了,陳傻子又去挑送飯的擔子時,李茂才叫住他:“傻子,你就不要去炊事班了,到連裏一起打仗!”
    陳傻子朝著連長傻乎乎地笑了,臉有些紅了,不好意思地說:“連長,我不會打槍,就會扔手榴彈……”
    李茂才也笑了:“你不用打槍,就是讓你扔手榴彈的。”
    士兵們圍了過來,他們看著陳傻子,目光裏都是欽佩。趙二狗過來摟住他肩膀,笑嗬嗬地看著李茂才說:“我早就知道我這個傻子兄弟是個打仗的料子,不錯吧。”
    李茂才知道趙二狗是在說笑的,他不可能知道陳傻子手榴彈能投得這麽遠,但李茂才還是覺得有點慚愧,他感到臉上有些發熱,臉可能紅了,但臉上早就被炮火熏黑,就是紅了也沒人能看得出來。他心裏更多的是興奮,連裏又多了一個能打仗的士兵。這個陳傻子,怎麽說他呢?他和槍好像有仇,但卻和手榴彈很有緣分,能把手榴彈投到七八十米外,全團,甚至全師都可能找不到第二個!
    李茂才看了看趙二狗,說:“趙二狗,你帶著陳傻子,再好好教教他如何投彈,我把他交給你了,你們兩個打仗時都不要呆在炊事班了,上來一起打!”
    趙二狗忙立正敬了個禮,響亮地說:“是,連長放心,我一定完成任務!”
    日軍暫時停止了攻擊,整個陣地很靜。士兵們疲憊地坐在戰壕中,老兵們沉著地收拾著身邊的彈藥,新兵們似乎還沒有從驚恐中清醒過來,塵土和硝煙緊緊地粘在臉上,他們臉上的表情像落在地上很長時間的蘋果發皺、收縮,他們在戰壕裏走來走去地好像很忙,實際上什麽都沒忙,偶爾碰到老兵和軍官的目光,就像炮彈在身邊爆炸了一樣,本能地縮一縮脖子,急急忙忙地把受傷的目光移開。李茂才看看他們,又扭頭看了看身後,那個被他殺死的新兵的屍體還躺在那裏嗎?身上是不是落滿了蒼蠅?這樣想時,他突然感到想要嘔吐,他忙把嘴裏的唾沫咽下去,把那種嘔吐的感覺死死地壓下去。這是他第一次在戰場上槍斃逃兵,他幾乎都想不起自己怎麽會那樣做了。但不這樣做又能怎麽辦呢?不殺他,他也會被日軍的炮火殺死,即使躲過了日軍的炮火,後麵的督戰隊還會把他趕到戰場上來,甚至同樣會把他槍斃掉的。這就是可惡的戰爭。這些新兵們,終於挺過來的,也許再經曆過幾次,他們就會明白,他們是軍人,不管願意不願意,他們都無法逃離戰爭了,與其退下來死,不如衝上去死,也許消滅了鬼子還能撿條命回來!你不想打,那麽就逼著你打!也許你打著打著就明白了,這是在為民族的生存而戰。
    戰爭,就是最殘酷的課堂。連長也會死的,所有的人都會死的,日軍根本就沒有停止戰爭的跡象,拚光自己這一代人,殺死全部日本男人,也許中國才能熬到勝利那一天!
    那個新兵,那個可憐的農民,願他的靈魂能到天堂,希望他不要怨恨自己的長官,長官並非一定要殺死他,請他在陰間看著,長官總有一天,也會死掉的……
    李茂才的眼睛濕潤,他收回目光,趙二狗在不遠處正帶著陳傻子練習投彈,陳傻子看著趙二狗,認真地比劃著,不時地擦著臉上的汗水。李茂才仿佛聞到了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濃重的汗味。他心裏突然感到一陣疼痛,陳傻子,這是一個真正的士兵啊。他感到有點後悔,新兵訓練時,先是訓練隊列、射擊,一看他射擊不行就把他趕到炊事班了,根本就沒機會讓他投彈,真可惜了一個好兵。
    在接下來的一天一夜裏,陳傻子簡直成了二連的英雄了,敵人隻要一上來,士兵們就把成堆的手榴彈放在他身邊,他也不知道累,悶著頭一個勁地投擲著,偶爾朝給他遞著手榴彈的士兵傻乎乎地笑笑,別人也忙帶著很佩服的神情朝他笑笑,他就投得更加有勁,胳膊掄起,笨重的手榴彈像凶猛的老鷹一樣向敵人撲去。敵人也很凶悍,成堆地往陣地上衝,但陳傻子的手榴彈一飛過去,他們就會慌成一團,因為他們根本沒法躲。按照平常的經驗,趴在地上就行,但陳傻子的手榴彈是淩空爆炸的,根本就沒辦法躲,威力甚至比一門迫擊炮還厲害。二連這仗就打得輕鬆多了。誰也不知道陳傻子到底投出去多少顆手榴彈,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實際上連一百個數字都數不到。
    敵人終於退下去了。李茂才關切地問他:“傻子,是不是累了?要不,下去休息一下,弟兄們能頂住敵人的。”
    陳傻子朝連長笑了一下,說:“報告連長,我不累,就是胳膊有點疼。”
    李茂才把他的手拉過來,陳傻子的手上已經磨出血泡,血泡又被磨破了,流出了血水。李茂才搖了搖頭,心疼地說:“傻子,你看看你,手都磨成這樣了,你怎麽也不吭一聲?”
    陳傻子低頭看了看,朝連長嘿嘿地笑了笑,說:“報告連長,我自己也不知道磨出血泡了,一打仗就什麽都忘了,手不疼,就是胳膊有點疼。”
    李茂才看了看他的手腕,腫得很高,手指一按就是一個坑。李茂才忙說:“傻子,你把胳膊從棉衣裏褪出來讓我看看。”
    陳傻子很聽話地解開棉衣扣子,但他的胳膊卻怎麽也褪不出來,他咬著牙,使勁地扯著棉衣袖子,還是脫不掉。他好像又做錯了什麽,臉紅紅地看著連長,傻乎乎地笑著。李茂才幫他拽著,但他使出渾身的力氣,差點把袖子拽下來,也沒能把他胳膊褪出來。陳傻子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連長,不脫了吧,我胳膊又不疼了,你就不要看了吧。”
    李茂才說:“不行,如果腫得厲害,你得到醫院看看。”
    最後用剪刀剪開了,周圍的士兵們一下子愣住了,陳傻子的胳膊已經腫得像小腿肚一樣粗了,整個胳膊像燒熟了一樣紅彤彤的,皮膚因為虛腫而變得薄而透亮,仿佛吹口氣就能把它吹破了。李茂才他們吃驚地看著陳傻子,胳膊腫成這樣,他居然眉頭都沒皺一下,也沒吭一聲。陳傻子很真誠地看著連長他們,大大咧咧地笑了:“報告連長,我現在真的不疼了!”
    這個傻子啊!
    在黃昏的太陽的照耀下,前國軍連長李茂才眼中淚花閃閃,眼睛發紅,他的聲音像水麵上的落葉一樣顫抖個不停,他看著我,喃喃地說,那天我聽陳傻子這麽一說,淚水就嘩地湧出來了,多麽好的士兵,我們忽視他,甚至故意欺負他,他從來都沒吭過聲,甚至再惡意地對待他,他都不記仇。我們一直拿他當傻子,他也笑嗬嗬的,實際上他才是一個真正的士兵,一個偉大的士兵!
    陳傻子是名真正的士兵了,當然得有支槍了。第三0五團撤回淳化鎮以後,李茂才讓王大猛立刻拿來一支槍給陳傻子,要最好的槍。
    陳傻子拿到那支槍,咧開嘴朝連長笑了,他低頭看著那支槍,那是支從日軍手中繳獲的三八大蓋,幾乎是新槍,刺刀鋥亮,陽光照在上麵閃閃發光地耀人眼,槍身也比中正式步槍長一點,看上去更結實,還打得準,子彈的穿透力很強。連隊這種槍不多,但考慮將來有可能肉搏,陳傻子有力氣,能更好地發揮它的威力,所以李茂才就讓他扛了這支槍。陳傻子撫摸著槍托、槍身和刺刀,眼神迷離、激動,像撫摸著情人美麗的肌膚。李茂才笑著說:“傻子,武器就是軍人的第二生命,你可得把它保護好啊。”陳傻子緊緊地拄著槍,“啪”地朝連長敬了個禮:“報告連長,人在槍在,除非我死了,誰也別想從我這裏拿走這支槍!”
    李茂才怎麽也沒想到,沒過一會兒,陳傻子就拿著槍跑來了,他垂著頭,哭喪著臉,悶悶地說:“連長,我不要這支槍了,你還是給我幾顆手榴彈吧。”
    李茂才愣住了:“怎麽回事?這支槍壞了?”
    陳傻子臉有點紅了,吞吞吐吐地說:“報告連長,這支槍沒壞……我不會用槍,怎麽弄都不順手,我擦槍時,剛把槍拆開,手就被弄破了。槍擦好了,我手上也都是傷了。我太笨了。”
    陳傻子說著,下意識地縮著身子,想把手藏在後麵。李茂才抓起他的手,上麵碰破了好幾處,皮肉翻起,有些地方還流著鮮血。他皺著眉頭,看了看陳傻子,他個子很高,長得又壯,應該是個用槍的好把式,但他的確有些笨手笨腳。他拍了拍陳傻子的肩膀,安慰說:“傻子,你又在說傻話了,你怎麽能不用槍呢?你現在是個士兵,你投手榴彈是很好,但你想過沒想過,我們有可能和敵人肉博,那時手榴彈就沒用了,你隻能用槍上的刺刀。你有力氣,使起刺刀來,幾個敵人都近不了你的身。”
    陳傻子張著嘴巴聽連長說著,終於有點醒悟過來了,他拍著腦袋驚喜地叫起來:“哎呀,連長,我怎麽這麽笨啊,我怎麽沒想到肉搏的時候呢?”
    看著他恍然大悟的樣子,李茂才也笑了:“傻子,你還要不要槍?”
    陳傻子急急忙忙說:“我要,我要!”
    陳傻子高高興興地走了,一邊走著一邊端詳著那支步槍,就像他第一次見到槍一樣,目光裏都是欣喜。走了一會兒,他看看四周沒人,突然跨開大步,向前猛地一刺,然後又回頭向後刺,接著幹脆揮舞起來。舞了一會兒,他又把那支步槍緊緊地抱在胸前,仔細地撫摸著,可能是在想象自己在戰場上正在和敵人肉搏吧,一個人站在那裏嘿嘿地傻笑著。
    李茂才說,我們以後還是喊他傻子,但含意已經完全不一樣了,是一種昵稱了。包括我們長官在內,全連的官兵都很尊重他。我也覺得從前虧欠他的太多,根本就沒把他當做一個真正的士兵,誰都看不起他,這對一個軍人來說,是件非常恥辱的事情。大家心裏想的和我一樣,行軍時都不讓他背槍了,傻子飯量大,有時飯不夠了,別的士兵也都假裝自己吃飽了,盡量讓著傻子。軍隊就是這樣,隻要你能打仗,你就是瘸子瞎子,也不會有人看不起你的。這對那些新兵們的鼓舞也很大,他們安定了許多,眼睛裏那種驚惶的神情也少了很多。
    湖熟鎮一戰,李茂才得到了一個能打仗的士兵,但也遇到了一個難題,那個叫大老馮的老兵想收養一個三四歲的小孩子。前國軍連長李茂才朝我搖了搖頭,一臉苦笑地說,這個大老馮,他也不想想,這哪裏行啊?我們是用來打仗的,又不是開保育園的,你說說,我能答應他嗎?我甚至還有點生氣,覺得這個大老馮太過分了,根本不拿自己當一個軍人,隻有老百姓才會有這樣的念頭啊……
    三0五團在湖熟鎮抵擋了日軍一個聯隊兩天以後,日軍從四麵八方向南京包圍過來。三0五團不得不收縮陣地,撤回淳化鎮。
    整個湖熟鎮幾乎被夷為平地,房子要麽被炸掉,要麽被日軍投下的燃燒彈引燃燒盡。整個鎮子成了一個瓦礫堆,被炮火熏黑的斷牆冰冷地聳立在冬日蒼白的陽光下。
    盡管是主動撤退的,並不能算是一個敗仗,但三0五團的官兵心情都不是很好,弟兄們傷亡太大,許多人都不見了,日軍仍舊源源不斷地從遠處撲來,伺機發起更凶猛的攻擊,他們就像夏天繁殖迅速而又無處不在的蒼蠅一樣揮之不去。一天不打敗日軍,軍人就一天也睡不好覺,前國民革命軍第三0五團二連連長李茂才說,三0五團的老兵盡管不是很多了,但留下來都是身經百戰的,大都抱了必死的決心,寧願和敵人同歸於盡,也不願苟活。在那些老兵的帶領下,新兵們打得還算可以。李茂才的聲音低了下來,當然,這可能也和我槍斃了那個想逃跑的新兵有關係,我以後很少再想這件事了,這是件讓人難過的事情。但戰爭就是這個樣子。
    老人說著,眼中淚花閃爍,蒼老的頭顱被往事壓得沉甸甸地垂在胸前,放在膝蓋上的手神經質地抖動著。他想起了那個新兵?他還記得他的模樣嗎?他叫什麽名字?我不敢去問老人,怕傷害了他。他搖了搖頭,長長地歎了口氣,說:“不提這事了,我們接著講大老馮吧。”
    第三0五團奉命撤出湖熟鎮,第二連行走在破爛的街道上,那些來不及逃走的居民,大多數都是非死即傷,有的胳膊被炸掉,有的頭被掀開,有人甚至成了一堆肉泥,整個身體四處散落。整個湖熟鎮,到處都是悲痛的哭聲。第二連的士兵們低著頭匆匆走過,盡量不去看那些破爛的屍體和痛哭的百姓。隊伍就要走出湖熟鎮了,這時他們看見了那個小男孩。
    在一間倒塌的飯館前麵,一個婦女被炸死了,她的雙腿不見了,鮮血在地上已經凝結成黑色。她瞪著眼睛,無神地盯著天空,她的身上趴著一個三四歲的小孩,嗚嗚地哭著。他身上的棉襖已經破得不像樣子,露出了肚皮和胳膊,腳上的鞋子也不見了,腳丫凍得像兩根醜陋的紅蘿卜。他搖著母親,喊著“媽媽”,嘶啞的聲音像鋸齒一樣來回在士兵的耳朵裏鑽來鑽去,他們站在那裏,看看那個小孩,又忙慌慌地把頭扭開,去看天上飄著的雲彩。李茂才的鼻子有點發酸,但他能有什麽辦法呢?他搖了搖頭,說:“走吧,我們走吧。”隊伍又開始向前蠕動了,誰也沒想到,這時大老馮突然跑出來,把身上挑的擔子放在一邊,解開棉軍裝的扣子,把小孩抱起來,緊緊地貼著自己的胸口用棉軍裝裹了起來。那個小孩瞪大眼睛看著他,大老馮笑嗬嗬地看著他,小孩使勁地朝裏麵縮了縮,竟然不再哭了。
    第二連的官兵愣在那裏,都以為這個年紀可以當他們父親的老兵隻是抱抱這個小孩,但他們沒想到的是,大老馮解下了背包,把一個籮筐裏的鍋碗盆勺拿出來,包起來背在身上,把棉軍被鋪在籮筐裏,把小孩放進去,緊緊地裹了起來。李茂才驚訝地問他:“馮班長,你這是幹什麽?”
    大老馮小心地看了連長一眼,低低地說:“他挺可憐的,我想收留他。”
    李茂才低頭看了看那個小孩,小孩眨著眼睛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大老馮,他的眼睛大大的,睫毛長長的,這是一個很漂亮的小男孩,李茂才也很喜歡,但這有可能嗎?到處是戰爭,到處是破敗的鄉村和城鎮,到處是孤兒,軍隊不是慈善機構,是用來打仗的,怎麽能帶著一個孤兒行軍作戰呢?李茂才把臉扭向一邊,硬起心腸,口氣很堅決地說:“大老馮,你把他放下!”
    大老馮為難地說:“報告連長,他家的房子已經塌了,母親已經死了,你讓我把他放到哪裏?再說,我們前兩天在他們這個飯館還吃過飯,他們都沒有給我們要錢……”
    李茂才說:“你從哪裏拿的,還放到哪裏去。你是一個軍人,這事不用你操心,地方政府會來照料這些孤兒的。”
    大老馮朝四處張望,破敗的湖熟鎮,除了哭聲和冰冷的寒風嗚嗚聲,宛若一座死城。他討好地朝連長笑了笑,帶著懇求的語氣說:“連長,地方上管事的人都跑了,誰知道他們什麽時間能回來啊。要是沒人管他,這個小家夥恐怕連今天晚上都活不過去了。我還是把他帶上吧。”
    李茂才必須硬起心腸:“大老馮,這不關我們的事,我們是軍人,隻要打好仗就行了。”
    大老馮彎腰挑起擔子,小孩扒在筐沿,左右張望,坐在籮筐裏讓他感到好奇,咯咯地笑了起來。大老馮抬起頭,對連長說:“你總是對我們說,我們軍人要愛國家,愛人民,不怕死,盡職責,我們是為民族生死存亡而戰。人民遭苦受罪了,我明明知道,我要是不救他,他就要死掉,你說我該不該救他?”說完,甩開腳步就走了。
    李茂才是說過這些話,可現在是在戰場上,愛國家愛人民是要戰死沙場上,而不是去收養小孩。如果是平常,也就算了,可現在他不能讓他這樣做,這會給連隊的行軍作戰帶來很大的麻煩。李茂才追過去,壓抑著幾乎要爆發的怒火,誠懇地看著大老馮,認真地問他:“大老馮,你很善良,心眼好,我沒意見,但我問你,咱們隨時要打仗,你雖然是在炊事班,但戰場上槍彈無眼,要是傷著了他怎麽辦?”
    大老馮囁嚅道:“這,這個,我,我沒想過,我就是想收養他……連長,我四十多歲了,也沒家,看來這一輩子得打光棍了,我一直舍不得離開部隊,可我也知道,我不可能在部隊呆一輩子,得有人給我養老啊……”
    李茂才吃了一驚,瞪著眼睛看著大老馮,他突然發現,這個可憐的士兵,的確已經老了,背有點駝,頭上也夾雜了不少白發,又黑又瘦的臉上被歲月的暴風、冰霜刻出了一條條皺紋,在鬆弛的眼瞼之間,混濁的眼睛裏流露出沮喪、悲傷,好像又有點不甘心,帶著尷尬、懇求和討好。他隻有四十來歲,但衰老得看上去就像五十多歲的老頭一樣。
    李茂才心裏的怒火消失了,湧上心頭的是對這個老兵濃濃的可憐和同情,他老了,根本就不應該再當兵打仗了。如果不是這場戰爭,他會立即給他些錢,讓他離開部隊。他隻是一個老人,不應該是個軍人了。李茂才歎了口氣,還要堅持讓他把孩子留在這裏嗎?他扭過頭看了看破破爛爛的湖熟鎮,到處都是硝煙彌漫,連一間完整的房子都沒有,吃的用的都沒有,誰也顧不上誰,這個孩子留在這裏隻能等死。如果讓他帶著,也肯定行不通。他想了一會兒,低低地說:“大老馮,你看這樣行不行,咱們到了淳化鎮,就送到地方上專門收留孤兒的地方,如果有老百姓願意收養,咱們就送給人家養著,等這一仗打完了,你什麽時間想離開部隊了,再去把他接走,你看行不行?”
    大老馮皺著眉頭,看了看那個小孩,又看了看連長,最後使勁地點了點頭:“連長,我聽你的。”
    李茂才心裏一鬆,對著大老馮很真誠地笑了。
    這個孩子跟著二連呆了一天。
    大老馮是真喜歡這個孩子,他還給他起個名字叫“丟兒”,一有空就逗著讓小孩叫他“爹”,小家夥竟然也這麽叫了,大老馮一聽到,就歡喜得不行,把小孩高高地舉起來逗他,然後再抱到跟前,用胡子去紮小孩的臉蛋,小孩被逗得咯咯地笑,大老馮也傻嗬嗬地笑個不停。大老馮的舉動很快感染了所有的官兵,大家沒事就聚在他們周圍,爭著帶那個小孩玩,他成了官兵們逗樂的玩具,開心的笑聲讓每個人的心情都充滿了陽光。這在隨時都有可能戰死的冰冷現實裏,多了一絲難得的溫暖。大老馮這時最開心了,他坐在一邊,笑嗬嗬地看著大家,目光不時地落在小孩的身上,慈祥得真像一個父親。
    陳傻子也沒事就去找孩子玩,他沒什麽花樣,就趴在地上學狗爬著,學公雞打鳴,把丟兒逗得咯咯地笑,陳傻子也笑,笑聲比丟兒更響,好像是丟兒在逗他一樣。
    李茂才坐在不遠處看著這個傻子,心裏突然有點不安,全連士兵的情況他差不多都摸了一遍,哪個士兵家裏有什麽人,大致有什麽經曆,他了解得八九不離十,偏偏是這個陳傻子,他甚至連他家裏有多少人,父母在不在都不知道呢。他看了看陳傻子,他正在用一個幹枯的狗尾巴草逗著孩子。李茂才走過來挨著陳傻子坐下來,問他:“傻子,想家不想?”
    陳傻子愣了一下,看了看連長,又抬頭看了看遠處蒼茫的群山、寂寥的天空,臉上露出迷茫的神情,喃喃地說:“報告連長,你不提還沒事,你一提我還真有點想家了。”
    李茂才笑了一下,又問:“你家裏都有什麽人?”
    陳傻子開心地笑了:“報告連長,我有爹有娘,還有兩個哥哥,兩個弟弟。”
    李茂才還想和他多說一會兒,一時又找不到什麽話題,這個傻子,你問一句,他答一句,能說什麽呢?他沒話找話說:“傻子,你來部隊當兵,你爹媽舍得嗎?”
    陳傻子想都沒想地說:“舍得。我們家裏窮,我當紅軍時,就是部隊從我們村莊過,我爹說,到部隊有口飯吃,你到部隊去吧。我就跟著他們走了。第二次當兵時,他們到我們家說,如果我去替我們鎮長的兒子當兵,可以給我們家很多錢。我爹一下子就答應了。”
    李茂才的心裏像被什麽叮了一樣疼了一下,他皺著眉頭,問他:“你爹你媽沒難過嗎?”
    陳傻子的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認真地說:“他們不用難過啊,你想啊,我能到部隊找口飯吃,家裏還能得到錢,這樣的好事到哪裏去找?”
    李茂才說:“你爹你媽沒想過你有可能會戰死或者被打殘廢嗎?”
    陳傻子說:“報告連長,他們想過沒想過我不知道。我死了也沒啥,我家兄弟多,他們都比我聰明,他們會給我爹我娘養老送終的。”他盯著自己的腳看了一會兒,抬起頭看著李茂才,說:“連長,你放心吧,我也不會被敵人打殘廢的,如果這樣的話,我就身上別上兩顆手榴彈和他們一起死,反正我不會殘廢著回家拖累我爹我娘他們的,我們家窮,會養不起我的。”
    李茂才呆呆地看著陳傻子,心裏有點發酸,淚水在眼眶裏打著轉,這個可憐的傻子啊,他甚至都不知道,和那些千方百計地讓自己的兒子逃避兵役的父母比起來,他的爹媽根本就沒拿他當回事,別人的父母都是盡可能地讓子女逃離戰火,而他的爹媽卻一而再再而三地把他往戰場上送,而這僅僅是為了讓他少吃家裏一些飯,或者就是為了一點點錢。李茂才看了看他,他瞅著連長,還是沒心沒肺地傻乎乎地笑著。李茂才有點恍惚,他到底是不是個傻子呢?他是因為心眼太實太好而看上去有點像傻子,還是因為太傻了而心眼太好太實了?他很真誠地看著傻子,說:“傻子,你放心好了,我不會讓你死掉的,把日本鬼子打出中國了,你會完完整整地回到家裏的,你如果不想回家,就跟著我,有我吃的,也就有你喝的。”
    陳傻子摸了摸頭發亂得像雜草一樣的腦袋,說:“連長,你對我真好。”
    李茂才故作輕鬆地笑了笑:“傻子,你也該講點衛生了,有空洗洗頭吧,我這裏有香皂,洗頭時到我這裏來拿。”
    陳傻子呆呆地看著連長,眼睛竟然有點紅了,喃喃地說:“謝謝你,連長,你對我這麽好,你的大恩大德我一輩子都忘不了!”
    李茂才站起來,慌慌地把臉扭向一邊,說:“傻子,你又在說傻話了!”
    陳傻子有點急了:“報告連長,我說的都是真的!”
    李茂才閉了一會兒眼睛,讓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轉過身來,拍了拍他的肩膀,像個大哥一樣真誠地說:“傻子,我的好兄弟,我知道你說的都是真的!你是我的一名最好的士兵!”
    陳傻子有點不好意思地嘿嘿地笑了,雖然看上去還是有點傻,但在連長李茂才的眼裏,他這已經不是傻了,而是一種可愛。
    第二天上午,李茂才不得不帶著大老馮把丟兒送走了。
    南京的冬天潮濕陰涼,北風呼呼地刮起來,像狗一樣撕咬著每一個人。丟兒小臉被凍得通紅,盡管大老馮總是把他用棉被捂得嚴嚴實實,但露出來的鼻子和嘴巴上還是結了一層冰。更嚴重的是,他開始咳了起來。
    還有一個更嚴峻的情況,日軍在南京周邊集結了數萬大軍,一場惡戰即將打響。
    大老馮不得不麵對一個嚴酷的事實:他必須把丟兒送走。
    李茂才找到大老馮商量這事時,大老馮一直低著頭看著丟兒,丟兒的臉頰紅彤彤的,有些地方已經發暗,那是即將長出凍瘡的跡象。大老馮終於抬起了頭,喃喃地說:“那就把他送人吧……但要找個好人家,丟兒太小了……”
    李茂才長長地鬆了口氣,這個問題他已經想好了,忙說:“這是當然的,我想了想,先送到朱老板那裏養著,你什麽時間退伍了,就什麽時間去把他接走。我想,朱老板應該會同意的,如果他不答應的話,咱們就再給他點錢,就算是他幫咱們一個忙吧。”
    大老馮抽著鼻子,使勁地點了點頭:“連長,我聽你的。”
    第二天上午,兩人搭乘一輛到市內的卡車,抱著丟兒到了長樂路朱老板家。朱老板見到他們,張口就問:“長官,這仗真要在南京打了嗎?”
    李茂才心情沉重地點了點頭,說:“朱老板,我們實際上已經開始打了……我也是為這事來找你的,你能不能幫我們抗日軍人一個忙,暫時把這個小孩寄養在你家裏?我們帶著小孩實在無法打仗。”
    朱老板接過丟兒,眼睛裏充滿疑惑,李茂才忙給他解釋一下,朱老板一口答應了,很爽快地說,你們放心,各位將士在前方賣命打仗,我們這些小老百姓為大軍做點事也是應該的。這個小孩就留在我這裏,我一定會把他養大成人,馮班長可以隨時帶走。
    前國軍連長李茂才說,這個朱老板人其實挺好的,我很感激他,要留下一些錢作為撫養費,他不但說什麽都不要,還要讓我們留下來吃頓飯再走。我們當然不能在他那裏吃飯了,我向他道了謝,還勸他說,如果覺得不安全,現在離開南京應該還來得及。他卻說沒事,他們是老百姓,日本人應該不會怎麽著他們的。我就沒再堅持,我那時也沒想到這支野獸一般的軍隊到了南京居然會發瘋地做出那樣的舉動來。我給大老馮使個眼色,準備告辭了。大老馮怯怯地縮了縮脖子,慢慢地跟著我出了門。丟兒很乖,就站在那裏,皺著眉頭,睜大眼睛看著我們,目光裏戀戀不舍,但不哭也不鬧。大老馮的眼睛紅紅的,淚水在眼裏打著轉,我怕再呆下去,他又後悔了。我很了解他,他雖然很老實,但脾氣上來了,比驢子還倔,他要是後悔了,我還真沒辦法,就催著他快走。他終於還是沒能忍住,淚水淌了出來,他抹了一把淚,又跑回來對朱老板說:“老爺,我求你一件事……”
    我有點哭笑不得,他是個軍人,哪裏有軍人向別人喊“老爺”的道理?朱老板果然被嚇了一跳,忙一個勁地衝著大老馮擺手:“大兄弟你千萬不要這麽稱呼我,你們為國家為人民流血犧牲,該讓我們這麽稱呼你們才是。你有什麽事,盡管給我說,我一定答應你。前段時間多有得罪,我會好好彌補……”
    大老馮臉脹得通紅,低著頭,聲音像蚊子一樣低低地說:“我喜歡這個孩子,我想打完仗把他帶回老家。你能不能幫我寫個紙條,把你的名字,還有你住的這個地方寫下來,我將來來找你們。”
    我心情複雜地站在那裏,冬天的風吹過來,身上很冷。我本來一直半信半疑,覺得大老馮是頭腦發熱,現在看來,他是鐵了心要收養這個小孩了。這樣也好,他的確是不能一輩子都呆在部隊的,將來總會離開的,有個孩子,老了也是個伴兒。好在朱老板通情達理,滿口答應了,回屋一會兒就把紙條拿過來了,讓他放心,他隨時都可以把孩子帶走。
    我們一起向村外走著,我問大老馮:“你將來真的要回來把他領走?”
    大老馮點了點頭,說:“連長,他沒爹沒娘了,怪可憐的,我也沒老婆沒家,也挺可憐的,有個孩子,我倆都有個伴兒了,我會對他很好的。”
    我抬起頭來,望了望遠方,天地間一片灰蒙蒙的,偶爾有一兩隻麻雀匆匆地劃過天空。我心裏有點沉重,但願這場可惡的戰爭快點過去,讓大老馮能真的帶著這個孩子離開南京,回到老家。
    前國軍連長李茂才說,大老馮回到連隊,又把那張紙條掏了出來,仔仔細細地端詳著上麵的每一個字,臉上不時露出開心的笑容。他這時真的比陳傻子還要像個傻子了,因為他根本就不識字。我看過那張紙條,朱老板並沒有騙他,人名和家住在長樂路幾號都寫得清清楚楚。大老馮把那張紙條整整齊齊地疊好,把棉衣拆開,把那張紙條塞進去,又把棉衣縫了起來,然後用手捏了捏,恐怕它跑掉了一樣。他抬起頭,看見了我,有點不好意思地朝我笑了笑。我也朝他笑笑。我覺得這是一件好事,他活著有目標了,也就有了奔頭,這會讓他很踏實的。我那時做夢也沒想到,幾天之後,第二連的兄弟幾乎全死了,大老馮也死了,剩下的幾個後來都在戰爭中死去了,就我一個人活了這麽長時間,成了一個糟老頭了還活著……
    回憶往事,前國軍連長李茂才已經淚滿流麵:“我這個連隊裏年紀最大的老兵死得悲壯,也死得慘啊,連一塊骨頭和肉都找不到了……他是個英雄!”
    老人的兒子也哭了,他臉上淌滿了淚水,甚至比老人臉上的淚水還要多,他也完全沉浸在父親的回憶之中,握著老人的手,整個身子都在抽搐著,他和老人一樣傷心和悲痛。我抬起頭來,望著這個安靜的村莊的上空,看著頭頂上潔白的雲彩和藍天,心裏感慨萬千,這真是一對情真意切的父子啊,願他們能有一個健康幸福的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