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Deja v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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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華門已經遙遙在望。
    我坐在公交車上昏昏欲睡。相同的場景周而複始,每天早上,我坐早班車到銅井鎮的畔塘村,聽前國軍中尉李茂才講述往事,在黃昏時坐著公交車回到南京。同樣麵孔的乘客,同樣年輕的女售票員。不同的是,女售票員顯然已經對我沒有敵意了。我坐在她的身後,她那比夜更黑的長發散在後麵,落在火紅的羽絨服上,像是燃燒的炭火一樣溫暖。她的頭發並不是很厚,能看到像鳥一樣嬌嫩的脖子。她出神地看著前麵,前麵站著密不透風的乘客,他們大多數來自鄉下,脖子上有著經不起看的汙垢,指甲裏有一目了然的黑色汙物。她當然不會想著他們。她的目光是無意識的,眼中根本沒有什麽東西,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自己的心裏。她在想什麽呢?她有沒有男朋友?她的男朋友是什麽模樣?她喜歡他嗎?問題像爆米花一樣一個接一個地蹦出來,香豔而又曖昧,讓人眼花繚亂,心髒幾乎要隨著呼吸一起跳出來。多麽無聊。僅僅在半個小時以前,你的心還緊緊地和那些浴血奮戰的國軍將士們在一起,激動地為他們跳動,現在卻飛到了一個你根本就不了解的女孩身上。你在想什麽呢?
    我搖了搖頭,把她從我的腦袋裏甩到了窗外。我隻是坐著這輛公交車往返銅井,在1937年和2009年之間跳進跳出,她原本就不應該出現在這個小說中,這一切和她沒有關係。就此打住吧。
    我在雨花台站下車。她把手放在開車門的按鈕上,眼神友好,像一個溫柔的淑女。我被下車的人流脅裹著,但還是伸長脖子尋找著她的眼睛,讓她清楚地看到我朝她點了點頭。她看到了,抿了一下嘴唇,友好的眼睛變成了一朵微笑的鮮花,既不誇張也不過分含蓄,一切恰到好處。我目送著公交車在黑夜中慢慢消失,心裏突然有點極不老實的惆悵,要不要把那個像鮮花一樣的笑容珍藏在記憶裏?
    具有文學細胞的人總是時刻都準備好了溫柔的情感,雖然它們像蒲公英的種子一樣被風吹著,很快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但他們還是隨時準備自作多情。我就是這樣一個人。
    那麽,就真的不要想她了。
    雨花台的夜晚安靜得嚇人,路上沒有一個人,他們像水一樣從地上蒸發掉了。潮濕的南京總是浸泡在灰色的汙染物中,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奇怪的硫磺味,有些甜膩和嗆鼻。蘇寧電器的大門緊閉,那些塑料人一樣的迎賓小姐消失在夜幕中,在昏黃的路燈的照耀下,蘇寧電器像一個趴在地上的不動聲色的怪獸,天亮的時候,它就會張開血盆大口吞噬滿臉欲望的人群。幾隻野貓蹲在門口,嗚嗚地叫著,不知道是在呼喚更多的同伴還是純屬無聊。
    大隊的日本兵已經過去,隻有三三兩兩穿著屎黃色的小隊士兵匆匆地趕往城內,他們背著三八大蓋,槍刺上挑著各種各樣的小包袱,那是他們的戰利品,可能是精美的瓷器,也可能是散發著尿臊味的便器。他們像一群貪婪的狗一樣,伸著鼻子尋找著各種他們認為是寶貝的戰利品,準備當做私人財物寄回家裏。他們不能稱之為軍人,隻能稱之為強盜,無恥的強盜,地球上最醜陋的一群人。我知道這是真正的日軍,並不是拍電影。那具被他們槍殺的中國男人的屍體仍然躺在那裏,醬紫色的腸子流淌在地上,一群螞蟻趴在上麵啃吃著。戰火燃燒的南京,讓那些躲在地底的螞蟻也禁不住誘惑,冒險地來到地麵趁火打劫。1937年12月的南京毫無還手之力,就連螞蟻也來欺負。
    我站在路邊,空蕩蕩的夜空下,野草枯黃,顫抖著身子匍伏在地,表情驚恐而不安。借著昏暗的路燈,我看到了中華門城牆上隨風飄蕩著的日軍太陽旗,它們在風中嘩嘩地歌唱著。那些被坦克和大炮轟開的城牆,灰色的硝煙正慢慢地飄散,那些被炸傷的明朝的磚頭正在低低地哭泣著。一個泥塑的明代士兵被炸得四分五裂,他的頭顱滾在我的腳下,眉頭緊皺,一滴淚水掛在塗滿硝煙的臉上,眼睛茫然地看著我。他可能怎麽也想不到,當年他們在東南沿海把那些倭寇打得遠遠地躲在了大海深處,僅僅是五六百年的時間,倭寇不但又來了,而且還打到了首都,60多萬的平民,10多萬的大軍,麵對這些身材矮小的臭蟲一樣的士兵,居然會像一群綿羊一樣爭相逃跑,甚至踐踏著同胞的屍體逃跑。我搖了搖頭,準備繼續趕路,腳下的泥濘纏腳,我使勁地踢了一下,一個骷髏頭露出地麵,我知道它接著就會咬著我的腳,哭訴著日本兵不應該殺他,他們讓他幹什麽他都幹了,為什麽還要殺我?
    我忙慌慌地撒腿就跑,不想再聽他像個老太婆一樣嘮嘮叨叨了。那些三三兩兩的日本兵從我身邊走過去了,我一點都不害怕,更不會感到奇怪,這既不是曆史重演,也不是時空轉移,這是deja vu。
    你如果還不明白,可以去問羅素。
    羅素會像一個神經病一樣翻來覆去地對你說:“過去存在嗎?不存在。將來存在嗎?不存在。那麽隻有現在存在嗎?對,隻有現在存在。在現在範圍內沒有時間的延續嗎?沒有。那麽時間是不存在的嗎?哎呀,我希望你不要這樣嘮叨個沒完沒了。”
    羅素就這麽唧唧歪歪地像說繞口令一樣向我們闡釋著他的時間觀,但這顆偉大的腦袋已經死去,如果他活著,他必須得給我們說明白一個問題:如果過去和未來都不存在,那麽我們有時候會出現的那種似曾相識的場景是存在於過去呢,還是未來?
    這種情況就叫做deja vu。這是一個法語詞。1876年,法國精神病學家emile boirac最早使用這個詞來描述那種以前經曆過的場景好像又重演的情況。不會法文也沒什麽,有人把他翻譯成了“既視感”。其實翻譯了等於沒翻譯,三個很平常的漢字組合到一起卻會讓人莫名其妙,什麽是“既視感”?那些翻譯家太有才了。他們完全可以把它很直白地告訴我們這其實就是“記憶幻覺”。
    記憶幻覺不僅僅是一種似曾相識的錯覺,還有一種曆史不斷重演的困擾。
    在我這裏,就是1937年12月不斷地重複著。我已經習慣了,何況,這對我正在寫作的這個小說來說,未嚐不是一件好事。很多名氣比我更大的藝術家或者文藝戰線的領導總是苦口婆心地教導我們“要深入生活”。在他們看來,如果不親身體驗一下強奸犯的生活,就寫不好強奸犯,如果不當一個殺人犯,就沒法讓自己小說中的人物殺人,諸如此類等等。怪不得幾十年來,我們一直在提倡革命浪漫現實主義。革命和浪漫,多麽美好的一對,盡管現實生活中它們在大多數時間裏都是冤家,很難聚到一起,但他們還有一個很過硬的理由,藝術是來源於生活高於生活。他們總是有理。
    好了,現在有了deja vu,我就不用為寫這個和南京大屠殺有關的小說而去申請到1937年12月的南京深入生活了。
    由於一切盡在掌握中,我已經沒有最初的慌張和緊張,相反在殺人如麻血流成河的南京勝似閑庭信步,並非我冷血,而是我隻是一個旁觀者,一個無法改變曆史的夢遊者而已。
    所有的場景都是那麽熟悉,道路兩旁,堆積著數不清的男人和女人的屍體。他們死亡的表情一模一樣,都是一臉的茫然和不解,他們到死都沒弄明白,自己那麽聽話,日本兵讓幹什麽就幹什麽,為什麽還要殺我們呢?屍體中不少是女人的屍體,毫無例外地都是半裸或者全裸,有的陰部插著樹枝,有的插著刺刀,上麵沾滿了紫色的汙血。看得出來,那些刺刀大多數都是中國軍人中正式步槍上所配備的刺刀,日本兵不會把自己三八大蓋上的刺刀取下來作惡的,他們視刀如命,他們讓中國人的刺刀來向中國人作惡。還有一個女人的肚子被剖開了,旁邊是一灘肉醬,能看得出來,這是她懷著的那個孩子,被日本兵剖腹取出來,摔在地上。不時地有日本兵過來,他們很凶惡地攔著我,對付這些頭腦簡單的家夥我已經很有經驗了,三言兩語就把他們打發走了。他們當然不會懷疑。在1937年12月的南京,你能看到一個不慌不忙地走著的中國人嗎?不能,所有的人都被嚇破膽了。
    我趕到長生寺時,已經晚了,那16名僧人的身體扔在院裏,鮮血凝結在地上,已經是厚厚的一層。一隻黑色的貓蹲在旁邊的一塊石頭上,茫然地嗚嗚地叫著。我再仔細地看看,它已經死掉了,肚子上有一個破洞,拖著一攤腸子,那是三八大蓋上的刺刀留下的傷口。日本兵連一隻貓都不放過,它沒有抗日,對他們沒有任何威脅,但他們還是把它殺了,僅僅因為它是一隻中國的貓。
    很奇怪沒有在這堆屍體中看到梵根方丈,我清楚地記得,他也是在這裏被槍殺的啊。
    長生寺的大殿裏傳來嗚嗚的哭聲,在槍聲四起的南京城裏,微弱得就像在水下呼吸的魚兒吐出來的氣泡,但我還是聽到了,這是一個男人的聲音,沒有什麽力氣,你呼出一口氣,就可以把他的哭聲吹散在彌漫著戰爭惡臭的空氣裏。我走了進去,整個大殿就像幾十年後城管掃蕩過的小街,又像強拆過的民房一樣,金身的釋迦牟尼、觀世音、地藏王、十八羅漢、彌勒佛……這些讓人敬畏的神們肢體破碎地散落一地,那些禽獸一樣的士兵既然敢在這裏槍殺僧人,也就敢對這些神們動手,何況,他們隻是泥塑的。我接著就看見了那個和尚,他正癱坐在一個角落裏,像一個凡夫俗子一樣捂著臉嗚嗚地哭著,從他的指縫裏流出了紅色的鮮血。那血並不是從額頭上的槍眼裏流出來的,那裏的血已經凝結成紫色的了。他聽到我的腳步聲,把手拿開了,是他的眼睛在流血。他已經把淚水哭幹,能流的隻有血了。他看到一個在昏黃的夜色中拖得很長的人影時,驚恐地把身子往裏麵縮著,等到看清是我時,他平靜下來,露出一臉的委屈,茫然地瞪著我,喃喃地說:“施主,我們是跳出世俗之外的僧人,我們不問世事,那些當兵的來了,我讓他們走了,那些平民來了,我也讓他們走了。我知道這是有點不好,但我也沒有別的想法,我就是想保護我們這座寺廟。我聽說他們也是從一個佛教徒很多的國家來的,我們又不是軍人,也不是平民,他們為什麽還要殺我們呢?”
    我都想冷笑了,他到現在還死得不明不白啊。為什麽?因為你們是中國僧人,就是這樣簡單。中國僧人也是中國人,在那些日本兵的眼裏,殺一個中國人和踩死一隻臭蟲、殺頭豬沒什麽區別。他們的確有很多佛教徒,但他們的神不是釋迦牟尼,更不是靈宮、文昌、關帝神,而是他們的天皇和天照大神。你們的寺廟也很滑稽,供奉著來自印度的神,也供奉著中國土產的靈宮、文昌、關帝,有求子的神,有求財的神,有消災的神,還有保佑官運亨通的神,應有盡有,滿足人們的各種願望。你們自己就沒拿你們的神當回事,你們的神當然不會引領人們向更高的精神領域邁進,你們的神隻是吸引眾生逃避現世的苦難或者承諾給他們更多的實惠、吸引他們供奉更多香火的道具。你們怎麽會可笑地以為你們的神可以嚇唬住那些魔鬼呢?你們自己信不信還不一定呢,如果真要“普渡眾生”,那為什麽要拒絕那些尋求幫助的中國軍人和平民呢?
    我雙手合十,說:“師父,您已經死了,當放下就放下。他們是有宗教,他們的宗教就是暴力,每顆子彈都必須體現帝國的力量,每把刺刀尖上都必須發出大和民族精神的光芒。這是一支信奉暴力的軍隊,仁慈和善良在他們看來,是懦弱的借口。”
    他的眼中又流出了鮮血,他顯然不能讚同我的話:“施主,你這麽說,就應該要以暴製暴,要用仇恨來對待仇恨了?那將陷入永劫不複的深淵,可佛說仁慈,基督也說,要愛你的敵人。隻有愛,才能化解仇恨啊。”
    我冷笑了一聲,這真是雞同鴨講。那些從小被灌輸中國是劣等民族的日本兵,根本不會把你當做人來看,你同他講愛,無疑是找死。當敵人根本就不把你當人看時,你的愛就是肥美的羊羔,正合他們這些餓狼的口味,而狼永遠沒有吃飽之日。我們是仁義之師,把那些投降的日軍禮送出境,最後連國家賠償也不要了,換來了什麽?換來了仍舊穿著屎黃色的舊軍裝,打著軍旗招搖地去參拜靖國神社的老兵,換來的是一再篡改教科書,鐵證放在麵前還眼都不眨地死不承認。
    我也不知道我在說什麽,語言接踵而來,思想混亂又清晰,心情焦灼又熱烈,每一個字都像子彈一樣噠噠地在四周跳動著,散發著炙熱的氣息。他靜靜地聽我說著,眼睛慢慢地合上了,就像睡著了一樣,也許他真累了,不想再費力地和我說話,也許他真的聽不懂,因為我還沒有完全從deja vu抽身出來,搞不清現實與幻覺,也搞不清過去和現在,它們混雜在一起,我分辨不出來自己所在的時空。我走上前去,梵根方丈已經沒了呼吸,身體冰冷,像剛剛從墓中挖出來的屍首一樣,散發著一種久遠年代的氣味。
    我返身走出大殿,看到了那個白白胖胖的隆慧和尚,他正蹲在地上,手心裏放著兩顆眼珠骨碌碌地轉著,另一隻手在地上撿著被摔碎的腦殼,然後把那些白花花的腦漿小心地從地上捧起來,放在那半個腦袋裏,仔細地揀著裏麵的雜草和灰塵。我不想理他,和死人有什麽好說的呢?30多萬的亡靈,你要安慰他們的話,那要說多少話?我從他身邊輕輕走過去,但還是驚動他了,他看到我,慌慌地把破碎的五官裝進那個腦殼裏,扣在破破爛爛的脖子上,跟在我後麵,一個勁地問我:“施主,他們為什麽要找女人?他們沒有妻子兒女嗎?他們將來回家看到自己的妻子兒女不慚愧嗎?”
    我說:“你還真是高看他們了,他們如果能想到這點,那就不能稱之為畜生了。我看他們在這裏所作所為,隻能稱之為畜生。”
    我回頭看了看他,他扣在頭上的腦殼殘缺不全,半個下巴沒了,腦漿滴滴嗒嗒,整張臉擠在一起,兩隻眼眶空空蕩蕩,被暗紅色的血覆蓋的眉頭皺得層次分明,鮮血已經凝結,不斷地一塊一塊地掉下來。他的一條腿從膝蓋下麵被日本兵摔斷了,連著一條筋,拖在後麵,走得磕磕絆絆。
    路上到處是殘缺不全的死屍,還有一些是被釘在樹上或者電線杆上,有的是練習刺殺的活靶子,有的純屬娛樂,有的肉已經被一刀刀地割去了,有的被挖掉了鼻子,割去了耳朵,有的腸子拖在地上,野狗大口大口地吞吃著。還有一些是被活活燒死的,倦縮成一團,成為了一條條人形木炭。整個南京的夜空被地上的鮮血映紅,就像在下著一場血雨一樣。
    那些屍體不時地擋著前進的道路,我不得不再三地跳躍著躲過那些遍地都是的殘肢斷臂。隆慧和尚顯然沒有辦法像我這樣躲過那些人肉鋪成的道路,有幾次他還差點被那些屍體絆倒,脖子上扣著的腦袋搖搖晃晃,隨時都會飛出去。他不得不一手扶著腦袋,另一隻手提著那條拖在身後的斷腿,一蹦一跳地跟著我。他可能早已經習慣了,也許死了以後也就無所謂了,他並不害怕那些屍體,但他放不下心裏的疑問,還在不停地追問著我:“施主,他們為什麽要找女人?他們沒有妻子兒女嗎?他們將來回家看到自己的妻子兒女不慚愧嗎?”
    我還要怎麽回答他呢?當然有一個很省事的法子,我可以用曆史教科書上和我們隨處可見的說法,說這是日本人民受到了軍國主義的蒙蔽,是一小撮,大多數人是好的。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如何解釋日本兵身上帶的千人針呢?千人針是專門為侵略中國的日本兵準備的,在那個島國瘋狂流行,那是一塊很普通的白色棉布條,由一千名女人每人一針地繡上圖案,讓出征的日本兵帶上,她們說這可以避彈。幾百萬的日本兵,要有多少女人來做這個千人針?還有那些戀人在中國戰場的日本女人,如何解釋她們在給戀人的信中,讓他們盡情地蹂躪支那女人呢?軍國主義能蒙敝愛情嗎?女人應該是最憎惡戰爭,最願讓自己的親人遠離戰爭的,她們懷孕、分娩、哺乳,辛辛苦苦地把孩子養大成人,應該最懂得生命來之不易,最懂得生命的珍貴。那為什麽日本女人會如此狂熱地投入這場戰爭,為他們的丈夫、兒子和戀人身處戰場而感到光榮?敵人總是一小撮,我們總是站在大多數人的一邊。這樣的說法振奮是讓人振奮,但它蒙蔽的不是敵人,而是自己。因為事實並不是這樣,日本民族天生全民尚武,絕對的尚武,絕對的服從,絕對的欺弱怕硬,這就是日本人。
    所以,還是“受了軍國主義的蒙蔽”方便,省事。再說了,大街之上,還是莫談國是的好。我對隆慧和尚說:“你不要想那麽多了,想得多了,腦袋會更疼的。那些日本兵都是受了軍國主義的蒙蔽,大多數人都是好的,都是想與中國人民世世代代地友好下去的。”
    隆慧和尚愣了愣,眉頭皺得更緊了,顯然,他在緊張地思考著。這使他的腦袋不堪重負,他不得不雙手抱著腦袋,但就是這樣,仍然沒有想清楚,於是,他把腦袋摘了下來,抱在手裏,蹲在路邊,像個思想者一樣沉思默想,隻不過思想者是坐在那裏支著下巴,他是抱著腦袋蹲在地上,但這樣的思考者的造型在血流成河的南京,還是有著一種驚人的淒豔的美。
    趁著這個機會,我悄悄地加快了腳步,想早點擺脫這個會思考的亡靈。對這個民族來說,會思考總是一件讓人痛苦的事,很多時候,它並不是一種樂趣,而是意味著不幸和痛苦。
    越往北邊走,除了奇形怪狀的屍體,路邊破爛也越來越多,最多的還是潰兵脫掉的軍裝和各種武器。李茂才他們這個時候在哪裏?他們會不會也夾雜在這些潰兵中忙著逃命?他們現在是被日軍俘虜了,還是躲在難民區了?不管在哪裏,隻要放棄了戰鬥,就意味著他們對這支凶殘的軍隊還抱有幻想。如果是這樣,他們就太天真了,都是東方民族,都是以投降為恥辱,投降不但不會讓對手心生憐憫,他們隻會更加看不起,更加鄙視。
    如果有可能,我希望能在1937年12月的南京找到李茂才他們,把這個簡單的秘密告訴他們,同樣是死,也要死得有尊嚴一點。日本兵真的就是那麽強悍,那麽可怕嗎?並不是這樣的,1937年12月25日,5名留在南京的國軍殘兵決心對日軍進行報複,他們埋伏在中華路,開槍打死了5名日本兵。隨著槍聲響起來的是“中央軍來了”、“中央軍進城”的小道消息,它們很快像風一樣傳遍了整個南京城。那些剛剛占領南京的日本兵,有的扔掉了槍,有的脫掉了軍裝,甚至有的還躲到了難民區,答應放下武器,請求國際委員會的保護。就是這樣的軍人,在南京屠殺了30多萬的同胞。有點沮喪是吧,我也覺得這是挺讓人沮喪的。真相就是這樣。
    一群日本兵迎麵而來,這是日軍第十六師團第二十聯隊第一大隊的兩個中隊去南京城外收容俘虜。他們一律輕裝,以急行軍的速度向城外趕去。他們的皮鞋踏在南京的心髒上,發出尖利而又囂張的叫聲,撕扯著南京痛苦的神經。
    我閃在路邊,他們從我身邊急促地奔跑過去,有一個日本兵經過我身邊時,飛快地瞟了我一眼,目光裏帶著一絲懷疑與驚訝。怎麽說呢,中國人和日本人外表並沒有多少區別,眼前這個人是中國人還是日本人,他一時半會兒無法分辨,如果說是中國人,怎麽可能會獨自一人出現在遍地屍體的南京街道?如果說是日本人,怎麽穿著一身他從來都沒有見過的軍裝?但他也隻是稍稍在心裏懷疑了一下,很快就埋頭繼續趕路,他心裏還有點不安,據說這次的俘虜有兩萬人,兩個中隊的兵力去收容,是不是少了點呢?
    他的名字我們現在都知道了,他叫東史郎。
    我悄悄地跟在他們後邊,夜色很暗,四周一片漆黑,他們並沒有注意到我。出了城走了有三四裏路,在一片凹地裏,出現了無數的香煙頭,它們在這個隻有淡淡星光的夜晚格外引人注目,像無數的詭異的鬼火一樣忽明忽暗。我也沒想到,等待投降的士兵居然還有心思抽煙。對了,還有嘈雜的說話聲,有人坐著,有人來回走著,有人在唉聲歎氣,有人在恨恨地罵著逃跑的長官,有的則是一臉茫然地四處張望。在他們的中間有一棵光禿禿的樹,樹枝上掛著的不是青天白日的國旗或者軍旗,而是兩塊白色的破布。這裏一共有七千人,他們圍著這兩塊唰唰歌唱的白布坐著,等待著日軍的收容。
    我知道東史郎是怎麽想的。他是這樣想的:把現成的白布係在樹枝上,然後大搖大擺地走出來投降,想象一下這樣的情景,真可笑可悲。他們居然做得出來,擁有兩個聯隊以上的兵力,卻毫不抵抗地成了俘虜,而這麽多的兵力裏一定有相應數目的長官,誰知一個不剩地全都逃跑了,真讓人佩服!我們隻有兩個中隊,他們七千人如果炸營暴亂,恐怕我們兩個中隊也早已被全殲。
    其他日本兵是同樣的想法。
    我知道,曆史上沒有這兩個中隊在這個晚上被全殲的記載,甚至連一個人都沒有受傷或者死去,因為他們驅趕的是一群癡呆的綿羊,一群慢慢爬行的螞蟻。我雖然親眼看到了,但這並非是我說的,而是東史郎的看法。
    這種想法讓這個日軍上等兵感到憤怒。他手裏端著的三八大蓋微微顫抖了,他感到難以想象,這也是軍人?
    他想象中的中國軍人應該是什麽樣子的?應該像他們那樣寧願戰死也不能苟且偷生?中國軍人的確也曾那樣表現過,在攻進南京之前,日軍的確每前進一步,都要付出血的代價,也曾讓這個上等兵憋氣窩火過,甚至還恐懼過,在陣地上嚇得發抖。在大潰敗之前,中國軍人並不都是綿羊。
    東史郎似乎怎麽也不相信眼前這綿羊一般的七千人就是與自己作戰的對手。
    但他不能不信,這並沒有給他帶來勝利的喜悅,相反是巨大的空虛與厭憎。他在這一天的日記中寫道:“以這些愚笨的奴隸為對手,以為自己在赴死而與之殊死奮戰,想想簡直是太傻了。”
    我不忍心再看下去了,這七千人的俘虜還沒看到第二天的太陽就從地球上消失了,並且是永遠消失了,沒有人知道他們的名字,甚至也不知道他們部隊的番號,隻知道一個數字:7000。
    這就是真相。日本兵並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的怯懦,是你們自己助長了野獸們囂張氣焰,是你們自己剝掉了野獸的文明的偽裝之衣,讓他們蘊藏在體內的人類最卑劣的一麵無所顧忌地釋放出來,在南京大街小巷肆意席卷一切。是的,渴望生存並非都是懦弱,但毫無尊嚴的苟活則一定是懦弱,是我們自己的懦弱更加激發了野獸們的獸性。你見過狗們追趕那些不怕它們的人了嗎?它們隻會欺負那些被嚇壞的人們。你要是不怕它們,它們隻會掉頭就跑。
    我離開了那些日本兵和那七千張綿羊的臉,在受傷的土地上跌跌撞撞地走著。月亮慢慢地穿過雲層,照著我被地上的土石磚塊撞得破碎的影子。我終於又看到了怪獸一樣蹲伏在夜色中的中華門,這真是怪了,我轉來轉去,始終轉不出中華門。每天都在重複,每天都似曾相識。可有什麽辦法呢,誰讓這是deja vu呢?從開始寫作這個小說,腦袋就開始慢慢疼痛起來,置身於1937年12月的南京,最初的驚慌與惡心慢慢地變得有些麻木遲鈍,精神越來越不堪重負,像是背負著西西弗斯的巨石,不斷地衝到山上,再從山上跌跌撞撞地滾下來,始終處於一種從噩夢中驚跳醒來的狀態,全身發冷,帶著難以平靜下來的顫抖。
    應該說,這一切都是有思想準備的,但我還是沒有想到,看起來堅強的神經原來那麽脆弱,那麽容易受傷。那些1937年12月在南京掙紮哭泣的亡靈沒有一天不會來到夢中,沒有一天不帶著我的靈魂在遍地鮮血的南京街道上遊蕩。我甚至使用了安眠藥,想讓自己處於深度睡眠,把那些亡靈關在門外,但他們仍然像輕煙一樣從門縫裏擠進來,爬進夢裏。我的眼圈發黑,眼睛幹燥,甚至有了明顯的沉甸甸的眼泡。快點把這個小說寫完吧,然後找一個2009年的咖啡屋,在明媚的陽光下享受生活,忘掉這一切。
    現在還不行,我必須要找到那些士兵,找到我小說中的那幾個主人公。
    在這個時候,國軍潰兵已經組織不起來像樣的抵抗了。高級軍官早就跑掉了,其他軍官也大部分脫險,他們基本上都是軍校畢業,擁有的知識和經驗使他們在這個亂成一團的城市裏更能理智一些,沉著地尋找活命的通道。比如,教導總隊工兵營長鈕先銘曾有留學日本士官學校的經曆,會說一口流利的日語,這樣的經曆隻會讓他完全暴露自己的軍人身份,但他還有一個有利的背景,他的母親是一名虔誠的佛教徒,從小就教他背了許多佛經。他扮成一名和尚在雞鳴寺避難,日軍雖然懷疑,甚至讓他背誦佛經來考驗他,他都能化險為夷。三個月後,他安全地逃出了這座已經死去多日的城市。這樣的記錄極其個別。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士兵都是文盲,在巨大的變故麵前,他們一下子懵了,從他們扔下武器的那一刻起,他們完全崩潰,像無頭蒼蠅一樣徘徊在長江岸邊或者在城裏盲目奔跑,無望地躲避著日軍的掃蕩。更多的士兵聚在一起,麻木地等待著自己的命運。在惡狼麵前,一隻綿羊和一萬隻綿羊,沒有本質的區別,隻有數目的不同。
    李茂才屬於那一種?我知道他已經脫險,並且活到了現在。這不會令我驚訝,他本來就是黃埔軍校畢業的。我關心的是根本就不識字的趙二狗、王大猛、大老馮、陳傻子這樣的普通士兵,在1937年12月的南京,他們如何安排自己的命運?他們會像那七千名士兵一樣拱手交出自己的命運嗎?他們現在在哪裏?
    中華門下一片狼藉,城牆上的每塊磚頭上都刻有燒製者的姓名和來源地,大部分都是用龐大的木船順著長江由明朝的武昌府運來,那些戰死的士兵的鮮血淌滿粗壯結實的厚重磚頭,滋潤著這些被曆史淹沒的名字。古老的帝國哪裏能想到,這些城牆不但在他們那個時代要經曆如雨的箭矢和騎兵的衝擊,五六百年後仍然作為堡壘與坦克和大炮對抗。中華門的兩側已經被日軍的炮火轟塌,這讓它看上去就像一張蒼老的臉,城門是它大張的嘴巴,牆上被打出的凹洞是鼻腔和星星點點的麻子,用來瞭望和射擊的牆垛是它的眼睛,那些戰死的士兵身子伏在牆上,胸口的鮮血順牆而下,就像整個中華門眼睛裏流出了鮮血。它見證了帝國的光榮與夢想,在這一刻裏,也見證了這個衰弱的帝國的哭泣。
    我對這裏再熟悉不過,有幾年時間裏,我住在中華門外的東山鎮,天天都要坐著公交車經過這裏上班。我從來沒有想過1937年12月時它是什麽模樣。一切痕跡都沒有了,它是一個純粹的旅遊景點,泥塑的明代士兵營養豐富五官豐滿,所有的景點介紹沒有一個字提到1937年12月曾在這裏發生過一場血戰,成百上千名中國男人把生命獻給了這段城牆。現在上麵插著彩旗,藏兵洞裏擠滿了吆喝叫賣或真或假的玉石或珠寶的小販。江南富豪沈萬三的畫像代替了那些繃著臉龐準備衝鋒的士兵,成為財神坐鎮這裏供人參拜。節日的氣球環繞四周,它已經被打扮一新,戰後重新砌上了新的磚塊,不時地再進行維修,就像一個喜歡打扮的少女一樣,皺巴巴的臉上被抹上厚厚的脂粉,他們覺得這是煥發出了青春的容顏。沒有人喜歡傷疤,他們用仿製的磚頭匆匆忙忙地把被戰爭咬掉的那一塊重新補上,把那場悲慘的戰爭砌進了厚厚的砂漿中,用秦淮河香豔的河水洗掉了它的鮮血一樣的眼淚。為什麽就不能讓它保持1937年12月哭泣的模樣呢?為什麽這麽急著要忘掉它經受過的苦難?為什麽總要把曆史塗上脂粉?
    這是一個機會,好好看看吧,這就是197年12月帝國的容顏。
    但那些日本兵並沒有給我這個機會。三四個日本兵拄著三八大蓋在這裏站崗,還有十多個可能剛剛掃蕩回來,倚著城牆坐在地上抽煙。就在他們的腳下,一具被坦克輾過的屍體,混雜在被輾碎的玻璃碎片和磚塊中,血肉模糊,與泥土粘在一起,骨頭和碎石磚塊混在一起。生命如此脆弱,並不比那些破碎的磚塊堅固到哪裏。我能聞到那具屍體的內髒正在慢慢腐爛,一縷縷戰爭的惡臭味正慢慢地揮發出來,在這個有著零星槍聲的夜晚格外刺眼。那些日本兵卻好像沒有看見這一切,他們談論著自己如何強暴中國女人,如何把豬一樣的中國男人的頭顱砍下,然後朝著南京的天空哈哈哈地狂笑起來,聲音從城牆上反彈回來,向四周擴散,以中華門為圓心,像水池中的波紋一樣,很快就擴散到了整個南京,整個中國,越過像衣服帶子一樣寬的大海,傳到了東京,於是,整個東京也哈哈哈地狂笑起來,天皇哈哈哈地狂笑,政府工作人員哈哈哈地狂笑,大本營的軍人們哈哈哈狂笑,大人們哈哈哈狂笑,小學生們哈哈哈狂笑,所有的樹木、空氣和水哈哈哈地狂笑……那些日本兵笑得身體顫抖,他們身軀短小,就像套著一身衣服的直立的狗一樣,瘦得醜陋,眼睛深凹,喉節突出好像幹旱的地皮上拱出來的石頭一樣,他們坐在中華門下的陰影中,像蘇寧電器裏麵的塑料模特一樣幹癟,渾身散發著死老鼠一樣的臭味。就是這些醜陋的軍人,在南京整整殺了30多萬人,他們中有多少美麗的少女、慈祥的母親、深沉的父親,也許是一個曾經英勇戰鬥過的士兵,也許是一個為國家進步而刻苦讀書的學生,甚至是一個天真爛漫根本就不知道戰爭為何物的兒童,他們肮髒的手埋葬了多少感人的愛情故事,踐踏了多少剛剛發芽的夢想,他們讓這個古老的帝國複興又走了多少彎路……
    你看著中華門下那些1937年12月的日本兵,你有一種強烈的感覺,殺死他們!
    我悄悄地接近他們,四個哨兵立即把三八大蓋對準了我,他們緊緊繃著的臉上帶著驚訝的表情,臉上汗水直淌,醜陋的臉劇烈抽動著,他們想控製著,但還是像在哭,又像在笑,看上去更加糟糕。這個來曆不明的人在幽靈一般的夜晚突然出現,飄然而至,沒有任何征兆,他每走一步都像一把鐵錘重重地敲擊著他們的心髒。他站在那裏,凝視著他們,他想幹什麽?他們身上的汗水變冷,拿著三八大蓋的手微微顫抖,一秒鍾足足有十分鍾那麽長。如果你不怕死,他們也會有人性的,那就是害怕,連害怕都沒有的時候,他們隻有獸性。我在心裏長長地歎了口氣,1937年的南京大屠殺,是那些野獸一樣的軍人和綿羊一樣的中國人一起來完成的。這怨不得人家,或者說,抱怨的同時,也應該回過來看看自己虛弱的影子。
    所有的日本兵都站了起來,所有的三八大蓋都對準了我,所有的手指都放在了扳機上,然後,所有的槍都響了。像《駭客帝國》裏的基努?裏維斯一樣避開那些子彈,還是像《笑傲江湖》裏的令狐衝那樣飛起來,在半空中使出比炸彈更威猛的武功?我決定什麽也不做,穿過那些子彈,或者說子彈穿過我的身體,它們冒著熾熱的火光射進我的身體,我聽到了子彈打進肉裏發出“滋滋”的聲音,冒出一縷縷的青煙,那些被打穿的衣服很快就自動愈合了,那些被打了一個個洞的皮膚自動修補好了,連一個傷疤都沒有留下來。那些日本兵吃驚地看著我,他們忘記了再開槍,像木樁一樣呆呆地站在那裏。我抓過一支三八大蓋,那個日本兵被帶了過來,撞在我的身體上,我用腳狠狠地踹過去,它的身子像隻被折斷了翅膀的鳥一樣斜著飛了出來,摔在中華門的城牆上,屎尿迸濺,和腦漿一起粘在牆上,就像被摔出來的蛋黃蛋白一樣。我倒提起三八大蓋,掄起槍托,狠狠地朝著這十多個日本兵砸過去,他們的腦袋齊齊地從脖子上飛了出去,那些鋼盔還緊緊地扣在頭上,在地上像西瓜一樣骨碌碌地滾著。那些肮髒的鮮血從脖子上噴了出來,在南京這張黑白水墨畫上抹上一筆豔麗而又俗氣的大紅。好快的身手,居然沒留下一個活口。
    我把那支三八大蓋扔在地上,拍了拍手,剛要轉身離開,身後傳來了日本兵穿的皮鞋踩在水泥地麵發出的悶悶的聲音。也罷,送佛上西天,一齊把他們打發了吧。我轉過身,和剛才相同數目的日本兵嘻嘻哈哈地過來了,他們的臉在陰影中模糊不清,但身上散發出來的死老鼠一樣的臭味還是遠遠地傳了過來。我有點猶豫不決,這樣的殺人方法未免也太便宜了他們,是把他們綁在樹上一刀一刀地割肉,還是澆上汽油燒死?是用鐵絲穿過他們的鼻子把他們吊死,還是把他們衣服脫光讓他們趴在冰上活活凍死……最終結果隻有一個,那就是死去,但方法卻有無數個供他們選擇。並不是我這個作家有多少厲害的想象力,這都是這幫禽獸在南京大屠殺中幹過的,像用刺刀剖開孕婦的肚子挑出嬰兒、切開10來歲女孩的陰道取樂這樣的事情,人類所有的想象力在殘暴的日本兵麵前都黯然失色。如果地球上的人類都像他們這樣,我百分之百地讚成立即全麵核戰爭,讓這個醜陋的星球永遠都消失在宇宙中。
    他們走到我跟前,好像什麽事都沒發生一樣,四個日本兵站在中華門的兩側,另外十幾個又坐在了剛才那些日本兵坐過的地方,繼續說著剛才那些日本兵說過的話,繼續在那裏哈哈哈地狂笑。我驚愕地看著他們,他們不是剛才被我殺死的那些日本兵嗎?是的,沒錯,是他們。剛才我殺死的那些日本兵的屍體不見了,我手中握著的三八大蓋也不見了,地上隻有碎石爛磚和那具被坦克輾過的國軍士兵的屍體,一切都沒有改變,就好像剛才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他們的目光從我頭頂飄過,似乎我站在這裏也很正常,他們好像已經忘了我剛才已經殺死過他們一次。
    也許是我眼中的疑問太過明顯,有個日本兵終於開口了,說:“我們知道你是七十二年後中國的年輕人,我們也知道,你很想像我們殺你們的同胞那樣殺死我們複仇,但這一點用都沒有,你沒辦法殺死我們,我們也不會給你這個機會。你也隻能在這裏意淫,和那些網上的愛國憤青沒什麽區別,你們這個民族隻會意淫,隻會著迷於發泄時的瞬間快感,而不知道反思,不知道向自己的敵人學習,你們把精力耗在內鬥上,在想象中征服對手,強奸對手,而不會想想自己有沒有那個本事。你這樣做,是很省事,也夠痛快,但解決不了任何問題,隻會消耗你的腎上腺素。真相就是這樣……”
    他邪惡地看著我,那十幾個日本兵也用同樣的眼神看著我,然後又開始哈哈哈地狂笑起來。我痛苦地搖了搖頭,試圖把他們的聲音從耳朵邊甩開,把他們這個不知廉恥的民族甩出南京,甩出地球,讓他們在宇宙中腐爛,在黑洞中消失。他們還在那裏狂笑著,笑疼了肚子,扔掉了三八大蓋,捂著肚皮在地上打著滾笑,在破爛的南京城跳著大和舞蹈笑,從1937年一直笑到了2009年,並且還有可能繼續笑下去……
    我再也受不了,大喝一聲,從身邊的一個日本兵身上掏出手榴彈,想死,咱們就一起死吧。我高高地舉起手榴彈,看到那個日本兵眼睛中火光一閃,灰色的煙霧騰空而起,碎石磚塊四濺,濃重的硫磺氣味熏鼻,我皺著鼻子,揮著胳膊驅開煙霧,那些日本兵不見了。
    渾身虛脫,就像剛剛跑了一個10公裏一樣,身上的汗水冷冰冰的。我剛鬆了口氣,身後傳來了日本兵穿的皮鞋踩在水泥地麵發出的悶悶的聲音。我轉過身,和剛才相同數目的日本兵嘻嘻哈哈地過來了,他們的臉在陰影中模糊不清,但身上散發出來的死老鼠一樣的臭味還是遠遠地傳了過來,沒錯,還是那些日本兵……
    新一輪的時間回旋又他媽的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