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們的軍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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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來了,日本鬼子終於來了。他們像蝗蟲一樣,漫山遍野地從地裏鑽出來,穿著屎黃色的軍裝覆蓋了幹枯瘦弱的大地,無邊的田野抽搐起來。碩大的鋼盔扣在他們小小的腦袋上,矮小的身子在田野裏像蛆蟲一樣蠢蠢爬動,數不清的皮鞋叩擊著古老的土地,尖利的聲音遠遠地傳過來,耳朵裏像灌進了砂子一樣磨得很疼,那些聲音又像長了翅膀的臭蟲,藏在風裏飄過來,鑽進人們的衣服裏,腦袋裏,讓人渾身發癢。日本鬼子端著的三八大蓋像長了牙齒一樣齧咬著莊稼樹木,江南四季常綠的樹葉紛紛落下,幹枯的野草更加幹枯了。他們經過的地方散發著令人反胃的腥臭,從那個遙遠的島國飄到了南京郊區淳化鎮,飄到了一片蕭索的南京,又從1937年飄到了2009年……
七十二年後的這一天,南京城外銅井鎮畔塘村一片安靜,冬日的陽光比絲綢還要柔滑,江南的風也全無北方那樣粗糙,它們從指間流過,像流水一樣嘩嘩地歌唱。睡過時辰的公雞跳到牆上對著天空歌唱,聲音充滿對生命的喜悅。水牛像個老成持重的智者一樣踱著步子從門口經過,它扭頭看了看我們,像是熟人一樣哞了一聲算是打了聲招呼。
我突然想起,我第一次來找他時,村民說他去淳化鎮看戰友去了。能采訪到更多的人,對我的小說當然有更大的幫助。我問老人,你在淳化鎮還有戰友嗎?能不能給我留個電話或者地址,我以後也去采訪一下。他皺著眉頭看著我,好像這個問題非常稀奇古怪,他從來都沒聽說過。他使勁地想了一會兒,眉頭舒展開來,衝我搖了搖頭,說,那些戰友都死了,他們在淳化鎮英勇戰死了,連座墳都沒有,我隻是去他們打仗的地方看看,但什麽也沒看到,已經成開發區了,那個地方成了一片別墅區,唉,沒有一點痕跡了……
老人昂了昂頭,雪白的頭發在風中簌簌地響著,陽光越過長滿雜草的院牆照在他身上,他像一塊年老荒蕪的岩石。老人睜開眼睛,目光望著無邊的藍天,喃喃地說:“多麽不忍心讓那些令人厭憎的畜生過來,但他們還是來了……我上過黃埔軍校,打過紅軍,也打過軍閥部隊,但對每一支軍隊,我都很尊重,我們是對手,我從來不會使用很髒的字眼稱呼他們,但對日本軍隊,在南京保衛戰之前,我也把他們當做軍人來看,但1937年12月以後,我再也不把他們當做軍人了,他們玷汙了軍人這個稱號,他們甚至也不能稱之為人,他們就是一幫畜生!”
老人說,如果知道這是一幫畜生組成的軍隊,南京保衛戰決不會打得那麽窩囊,我們還是把他們當做了一支普通的軍隊,當做人了,一切都是在戰場上解決,刀與刀相撞,彈片橫飛,肢體四濺,沒有武器就用嘴巴咬,像狼一樣廝殺,像狗一樣死去,這都沒什麽,武器再先進,我們認了,打不過,我們也認了,但我們都是軍人,隻要曾經英勇戰鬥過,即使投降,也是體麵的投降。誰也沒想到,這是一支根本不能算是人的軍隊,人類所有的道德和法則,在他們那裏完全失效了。我們敗就敗在我們太把他們當做人來看了。
回憶總是如此沉重,充滿了悔恨與悲傷。
日軍趕到淳化鎮時,國軍的工事還沒有完成。
日軍不會再給他們時間了。在這一天,日軍同時向南京外圍的淳化鎮、牛首山、湯山鎮等各個方向展開攻擊。先是飛機和炮火,那些炮彈好像永遠都打不完一樣,猶如遮天蓋地的蒼蠅嗡嗡嗡地抱成團從天邊飛來,呼嘯的聲音淹沒了一切,然後就是擠在一起的爆炸聲。巨大的硝煙從地上竄了出來,在離地麵一兩丈高的地方停了下來,向四周散去,天空猛地暗了下來,陽光也被遮著了。
連部掩體是用木頭搭成的,上麵覆蓋了一層厚土,隨著一聲爆炸,掩體屋頂晃了晃,牆壁上的土塊嘩嘩往下掉,頭頂上的土像下雨一樣落了一身。李茂才蹲在地上,感覺到地麵也跟著晃了幾晃。掩體的門對著戰壕,士兵們把槍放在懷裏,正抱著頭倦縮在那裏,炮彈像老鷹抓小雞一樣從天而降,把士兵抓到空中,再重重地摔下來。在炮彈爆炸聲中,李茂才聽到了士兵被彈片擊中的慘叫聲,它穿過厚厚的濃煙,和爆炸的熱浪一起直往臉上鑽。
李茂才拿著望遠鏡,彎著腰跑進戰壕,那些老兵們還好,他們坐在地上,身子靠在戰壕上,手裏緊緊地攥著步槍,有的歪著頭看著天空,好像那些炮彈呼嘯的聲音是從天空中傳來的美妙音樂。有的則低著頭無聊地看著地麵。他們好像對什麽都無所謂,實際上他們都很精明,在成千上萬顆炮彈的呼嘯聲中,他們仔細地辨別著,如果有一顆炮彈的彈著點要落到附近時,他們會搶先一步把身邊的新兵拽過來按在地上。那些新兵們第一次見到這麽猛烈的炮火,他們滿臉通紅,捂著戴著鋼盔的腦袋,盡可能地把自己的身子縮得最小,如果地麵上有個洞,他們會毫不猶豫地鑽進去的。每一聲爆炸傳過來時,不管是在遠處還是旁邊,他們都會下意識地緊縮一下肩膀,身子往戰壕深處躲一躲,他們發抖的身子把戰壕壁上的土蹭得不停地往下掉。他們沒有看到李茂才,因為沒人敢抬頭,他們害怕看到爆炸的炮彈,更害怕看到被炸飛的戰友或者飄在空中還在滴著血的破爛軍裝。
趙二狗坐在戰壕邊,他把步槍夾在兩腿之間,一隻手扶著,另一隻手裏卻夾了一隻煙,正眯著眼睛抽著。李茂才看到他時,他正把頭伸著,嘴巴向前撅著吐著破破碎碎的煙圈,煙圈剛一溜出嘴巴,立刻被爆炸的氣浪和熾熱的硝煙吹散了,但他仍舊很有耐心地繼續吐著。李茂才彎著腰走到他跟前,把手放在他的膝蓋上時,他這才看到連長,忙把嘴裏那口煙吞了下去,把臉色放朗,看著連長嘿嘿地笑了笑。當然,那笑聲是聽不到的,但從臉上表情也是能看出來的,他是在向連長表示,他並不害怕這些炮火,相反充滿了蔑視。
看來讓他到第一線作戰是對的。
第五十一師對即將到來的惡戰有著充分的準備。在師長王耀武的命令下,所有勤雜人員全部配發武器,在必要時,準備傾其所有對付日軍。
李茂才經過一個新兵時,都會拍拍他們的肩膀或者鋼盔,他們像被嚇了一跳,將埋下的頭緊張地抬起來,看見是自己的連長,有些會不好意思地笑笑,有些會愣愣地瞪著連長。但不管怎麽說,讓他們看到長官和他們在一起,他們會更安心一點。再往遠處走遠一點,腳下突然被絆了一下,李茂才低頭一看,是一個士兵被炸斷的腿,旁邊是他的屍體,炸彈正好落在他的身邊,軍裝上冒著輕煙,皮肉燒成了紅褐色,噝噝作響,散發著一股甜膩膩的烤紅薯味,臉被燒成一團,肉化成了油,露出了白骨,根本就認不出來是誰了。李茂才心裏一陣酸楚,胃裏隱隱地泛著酸水,喉結蠕動了兩下,嗓子很癢,他使勁地把它壓了下去,憋得淚水都出來了。他忙用衣袖擦了一下,決不能在這裏嘔吐,哪怕是幹嘔也不行,那些老兵倒沒什麽,讓那些新兵看到了,會影響他們的士氣的。他心裏不禁自責,打了那麽多仗,又不是第一次看到死屍,怎麽還會這樣呢?
他抬起頭,旁邊蹲著一個新兵,好像被嚇呆了,愣愣地盯著那具死屍,嘴唇在哆嗦個不停。李茂才忙彎腰過去,握著他的手,他的手鬆弛無力,冰冷冰冷的,神經質地顫抖著,像一隻奄奄一息的鳥躺在李茂才的手中。他揚起臉,看著李茂才,帶著被驚嚇的神情,可能是想笑笑,但臉上抖動的肌肉更像是要哭了。李茂才拍了拍他的肩,衝他點了點頭。他隻能這樣安慰這個被嚇呆的新兵了,沒有辦法說話,爆炸聲會把他說的每一個字都吹散的。
旁邊就是陳傻子,他像那些老兵一樣坐著,但不像他們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而是左手拿著一支步槍,右手抓著一顆手榴彈,一會兒看看左手,一會兒又看看右手,一會兒把步槍換到右手,一會兒又把步槍換回來。他不知道過一會兒打起仗來是先用槍,還是先用手榴彈。李茂才過去,抓著他的步槍,放在了他的左手裏,然後又緊緊地握了握他抓著手榴彈的右手,示意他打起仗來,還是先用手榴彈,隻有肉搏時,他手中的三八大蓋才能發揮作用。
陳傻子看著連長,咧開嘴笑了。
天空裏全是炮彈爆炸後的硝煙,大塊大塊地擁擠在一起,就像地上被炸得隻剩下殘肢斷臂的樓房一樣。麵對廢墟般的天空,李茂才有點煩躁,他媽的日本鬼子,怎麽還不衝鋒?
那天上午,日軍衝鋒了幾次,仍然無法衝破三0五團的陣地。
最艱苦的是淳化鎮西邊的一個小山頭,當地人叫那個小山頭為西山,守在這裏的是二營七連,他們釘在那裏,可以側射向主陣地進攻的日軍。
日軍攻擊了幾次主陣地以後,把注意力轉向了七連的西山陣地。
日軍先用炮火覆蓋了西山陣地,連山的輪廊都看不到了,隻能看到濃煙與爆炸時的火光。當戰鬥最激烈時,團長張靈甫把電話打到七連長那裏,讓他報告七連還有多少人。
七連長的聲音嘶啞:“報告團長,把傷兵也算上,能打的隻剩下32人了。”
張靈甫說:“敵人攻勢太猛,不行你們先撤下來,我在這邊讓團裏的火力掩護你們撤退!”
七連長沉默了一會兒,大聲地喊了起來:“團長,不必了!我寧願戰死這裏,也不能讓敵人在我們撤退時從背後把我們打死。再說了,就是撤回去,最後還是要拚個你死我活!我已經等不及了。團長,敵人快衝上來了,弟兄們已經上好刺刀,我們準備與敵人拚了!”
張靈甫大聲叫了兩聲,電話裏已經沒有任何聲音了。
二十分鍾後,西山的槍聲消失了,七連全連陣亡。
老人搖了搖頭,淚水緩緩流了出來,他痛苦地閉上了眼睛:“七連長姓陳,很精幹的一個人,打仗也很勇敢,和我一樣,都是拚著性命在戰場上一級一級提上來的。我們還是黃埔軍校的同學。聽說他帶著全連戰死的消息,我淚水一下子就出來了,心裏說,報國無分老少,成仁不分先後,老弟,你先走一步,在路上等著我,我很快就會去找你的。我那次是真的下了必死的決心,其實也沒什麽,隻要打仗,隨時都有戰死的可能,也不用做什麽準備,該死時就死吧,沒什麽可考慮的。”
李茂才等待的那一刻終於來了。
12月8日下午2時,三0五團二連奉命收複西山陣地。
李茂才帶領第二連衝上了西山,白刃肉搏開始了。聽不到槍聲,聽不到炮聲,甚至也聽不到士兵們的喊殺聲,眼睛裏都是亮閃閃的刀子,炸起的泥土四濺,聞到的都是嗆鼻的火藥味,濃烈的血腥味。陳傻子端著步槍,但他根本沒有了刺殺的動作要領,把它當大刀揮舞著,刺刀被碰撞得到處是缺口,他幹脆把步槍倒拿過來,用槍托狠狠地砸在日軍士兵戴著鋼盔的頭顱上。槍托砸斷了,他從腰裏掏出了一顆手榴彈高高地舉了起來,不但是他對麵的敵人,就連李茂才也吃了一驚,雙方混戰在一起,這個傻子怎麽想起要用手榴彈呢?日軍士兵驚駭地看著他,他跳過去,手榴彈狠狠地砸在他們的腦袋上。陳傻子一抓到手榴彈就像變了一個人,手榴彈仿佛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他靈活地跳動著,狠狠地朝日軍士兵砸去。敵人的刺刀捅過來了,他居然毫不避讓地用手抓住了敵人的刺刀,猛地拽過來,日軍士兵還想把槍收回去,他的手榴彈猛地砸在槍上,敵人的槍哢嚓一聲折斷了,他接著又揮舞著手榴彈朝敵人的頭上招呼……
敵人潰退了。
戰場一片狼籍,比一場噩夢還要可怕,戰壕裏到處是人和武器的殘骸,扭成一團的迫擊炮架,被炸碎的機槍把,粘著鮮血的扳機,屍體已經不能稱為屍體了,軍裝和被撕成碎片的肢體與泥土混在一起,根本分不清是日軍的還是國軍的。七連長的屍體找到了,嘴裏咬著敵人半個耳朵,兩眼瞪得很圓,雙手仍緊緊掐著敵人的脖子。李茂才跪下來,淚水落在七連長破爛的軍裝上,他伸手把他眼睛抹上,想把他與那個日本兵分開,使勁地掰了好一會兒,才把他的手從敵人的脖子上掰下來,指甲裏塞滿了日本兵的血肉……
二連傷亡四十多人,剩下的個個身上濺滿了血,隻有兩隻眼睛還在閃閃發光。那些新兵們還在發呆,好像剛才的拚殺隻是一場夢遊,還沒有從夢中醒來,有的走著路搖搖晃晃,全身就像虛脫了一樣沒有一點力氣,走到戰壕裏,一下子跌坐下來,疲倦地靠著,臉上帶著大戰過後的茫然,低著頭一聲不吭。更多的人坐在地上,臉色發白,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他們故意把臉扭向一邊,強迫自己不去看那些破碎的肢體。
李茂才盡量讓那些老兵來處理屍體,他們從背上取下工兵鍬,像處理垃圾一樣把地上的血水肉漿鏟到一邊,把國軍的屍體堆在一邊,把日本兵的屍體壘在了戰壕上。
陳傻子手掌上皮肉已經翻起來了,整個手被鮮血染紅了。他正站在一塊被炮火熏黑的石頭旁,用紗布包紮好後,就開始跑來跑去地尋找戰死的士兵遺留下來的子彈和手榴彈。李茂才心裏有點感動,老兵們經曆過無數次這樣的戰鬥,沒什麽好怕的了,但對陳傻子這樣沒上過幾次戰場的人來說,這是很難得的。李茂才叫住了他:“傻子,你的手怎麽樣?要不要下去到醫院看看?”
陳傻子低頭看看自己的手,鮮血已經滲出了紗布,像一朵鮮花盛開在手掌上,他朝著連長咧開嘴笑了:“沒事,就是一點皮外傷,它自己會好的。”說完,還掄了掄胳膊。
李茂才笑了笑,把頭扭向一邊,打量著破破爛爛的戰場,心裏還抱著一絲希望,他讓士兵們把那些身體看上去還好的翻過來看看,如果有受傷的,趕緊抬走搶救。
士兵們轉了一圈,沒有發現一個傷兵,全部都是戰死的。趙二狗經過一個日本兵的屍體時,沒好氣地踢了一腳,那個屍體卻哼了一聲,腿伸了兩下,上身接著也動了。這是一個受傷的日本兵,嘴巴和鼻子裏流著血,袖子上有個槍眼,四周浸出了鮮血,已經凝結了,很顯然,他隻是胳膊被打傷了,並不是很重。他可能是被炮彈震昏了吧。他這會兒醒過來了,看到了趙二狗端著的步槍的黑洞洞的槍口,然後目光慢慢上移,看到了一張憤怒的中國士兵的麵孔。他眨了眨眼睛,向四周看了看,四周都是中國兵,他的身子顫抖起來,臉上出現了驚恐的表情。
趙二狗用槍捅了捅他的腰,俘虜繼續呆呆地躺著,蜷著身子,縮著脖子,目光躲閃著向四周看著,不敢去碰趙二狗像呼嘯的子彈一樣的目光。趙二狗扭頭看著李茂才,目光裏內容複雜,帶著一些期待,還有挑釁的意味,隻要李茂才一聲令下,哪怕是稍微暗示一下,他立刻就會把這個日本兵幹掉。
李茂才沒有接他的目光,把大老馮叫了過來,讓他看好這個俘虜兵,查看一下傷口,如果需要,就給他包紮一下。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走了,他得抓緊時間部署加固工事,日軍隨時都有可能發起新一輪進攻。到處都是冰冷堅硬的石頭,鐵鎬鐵鍬一下去就冒火星,有的卷了口,有的因為用力過猛而折斷了。工事還沒有全部完成,日軍又開始對西山陣地進行猛烈反撲,敵機也來輪番轟炸、掃射。
整個天空被打得血一樣的紅,磚塊石頭被炮火烤得燙手,炮彈爆炸後的硝煙,掀起的塵土,把每個士兵的臉都染得黑黝黝的。空氣中彌漫著硝煙和幹燥的塵土,呼吸起來,就像是一把沙子灌進了氣管,士兵的嘴唇像熟透的桃子,不停地崩裂著,血一流出來,就在原處結成了幹痂。最要命的是沒有水喝,士兵們的喉嚨幹得像要冒火,連咽口唾沫都困難。敵炮的轟擊使西山幾乎變成了一座孤島,國軍組織了幾次送水,都被敵人的炮火攔了下來。
日軍被打退了。趙二狗順著戰壕坐下,他剛從口袋裏摸出一支煙,身邊一個士兵突然倒了下來。趙二狗忙伸出手來,想把他扶起來,手卻抓到一團又熱又粘的東西,他看了一下,手指上粘著的是紅色的血和白花花像豆腐一樣的腦漿。他的額頭被一顆子彈擊中,從腦後飛了出來,汩汩地往外冒著鮮血和腦漿,眼睛直直地瞪著天空。趙二狗好像看不清似地把手舉在眼前仔細地審視著,他臉色發灰,臉上的表情怪怪的,說不清是惡心,還是痛苦。他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扭過頭來,臉因為憤怒而皺得溝溝壑壑,他直直地盯著李茂才,粗聲粗氣地問他:“連長,那個俘虜呢?”
李茂才知道他心裏是怎麽想的,但他決不允許這種事情發生,戰爭再殘酷,放下武器的軍人仍然是軍人,任何人無權剝奪他作為人的尊嚴。五十一師從來都不允許殺掉俘虜,即使這些日本兵是從遙遠的異國來侵略的人,但他仍然是無辜的,他和他們一樣都是一切服從命令的軍人。
李茂才淡淡地說:“我讓大老馮看著他。”
趙二狗仍然固執地盯著他,聲音裏帶著商量與懇求:“連長,你準備怎麽處理他?他傷的不重,回去休息兩天就又能打仗了,把他幹掉吧。我去幹!”
李茂才嚴厲地瞪著他,說:“趙二狗,你如果被日軍俘虜了,你想讓他們也這樣把你幹掉嗎?”
趙二狗硬了硬脖子,說:“我聽說他們就殺俘虜,我們在上海打了那麽長時間的仗,那些失蹤的兄弟們哪個回來過?我看他們八成是被俘虜了,然後就被他們殺掉了。”
李茂才當然不會相信,他痛恨這些矮小而又醜陋的侵略者,但他也不得不承認,這支凶悍的軍隊更像一支現代軍隊,他們組織嚴密,協同作戰能力強,無論是單兵戰術還是連排進攻,都是有板有眼,即使遭遇戰,他們從混亂到組織抵抗,也就是一瞬間的事情。這比國軍要強多少倍啊。士兵沒有文化,有的士兵還是被抓壯丁抓來的,這樣的軍隊的文明程度肯定比不上對手。雖然有各種日軍槍殺俘虜的傳言,但他李茂才並不相信。隻有野蠻的軍隊才會那麽幹的。而他得到的敵情通報上講,日本兵中幾乎沒有文盲,甚至一名普通的日本兵就有可能是個大學生。
那些失蹤的士兵說不定就有許多和他趙二狗一樣是兵販子,早就跑回家了。李茂才咽了一口唾沫,把這句話也咽進了肚子裏,他很嚴肅地盯著趙二狗,說:“趙二狗,小鬼子殺不殺俘虜,我們都沒有親眼見過。我們是軍人,不是殺人犯。你要搞清楚了,他們和我們一樣是軍人,都是在為自己的國家戰鬥,不是個人間的恩怨。你怎樣對待別人,別人就會怎樣回報你。我要你像個真正的軍人那樣去殺敵,不是讓你去殺一個手無寸鐵的人!”
趙二狗很失望地收回目光,茫然地盯著地麵,再也不吭聲了。
但趙二狗並沒有放棄他那固執的想法,三營過來接替二連,二連撤回淳化鎮主陣地。大老馮和陳傻子抬著那個日軍傷兵,趙二狗的目光一直追著他們,緊緊地皺著眉頭,目光像刀子一樣在那個日軍傷兵身上劃來劃去。日軍傷兵還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樣子,大多數時候都是緊緊地閉著眼睛,偶爾張開一下,目光裏也是充滿了恐懼和哀求,他想克製著,裝作無所謂的樣子,但他控製不了,所以,有時就又充滿了惱怒,但他又擔心這種惱怒惹火了國軍士兵,碰到任何一個國軍士兵的目光,哪怕是好奇的目光,他都會趕緊再把眼睛閉上。
日本傷兵的胳膊上的傷已經包紮好了,那是大老馮的止血布。大老馮盡量走得平穩一些,陳傻子每一步也走得紮紮實實的。趙二狗看著就生氣,他朝著那副擔架惡狠狠地吐了口唾沫:“媽的,這個日本豬,還挺會享福的!”
大老馮看了看他,笑了笑說:“二狗,你別想那麽多,你要是受傷了,我也會好好照顧你的。”
趙二狗斜了他一眼,說:“算了吧,馮班長,這福我可不想享。你們兩個啊,都太老實了,要是我,非顛死他媽的這個小日本不可。”
陳傻子扭頭看看趙二狗,有點不好意思地傻乎乎地笑了笑。大老馮也笑了笑,他沒什麽想法,連長不讓殺他,那就不殺,連長如果讓殺他,那就殺了,就這麽簡單。連長讓幹什麽就幹什麽,這沒錯。
這個日本傷兵一直放在炊事班,李茂才安排大老馮帶著陳傻子看著他,等團部有了處理意見再決定怎麽辦。兩個人簡單地分了工,上半夜由陳傻子看著,下半夜大老馮看著。安排好後,大老馮就挑著擔子準備去給夥房挑水,他剛從旁邊的一個水井裏把水打上來,陳傻子也挑著一副挑子過來了。大老馮嚇了一跳:“傻子,你怎麽來了?那個日本兵呢?”
陳傻子笑嗬嗬地說:“沒事,趙老兵說他要審問一下,看看他有沒有軍事機密。我來給連裏兄弟挑些水喝。”
大老馮叫了一聲:“你這個傻子啊,他趙二狗又不會說日本話,他審個屁啊!”
陳傻子呆了一下,喃喃地說:“是啊,是啊,我怎麽沒想到呢……”
大老馮扔下水桶,趕忙跑了回去。他推開臨時關押著這個日軍傷兵的小屋的門時,看到趙二狗正跪在那個擔架前,兩隻手死死地掐著日軍傷兵的脖子,那個日軍傷兵凸著兩隻眼睛,舌頭伸得長長的,唔唔地叫著,兩條腿使勁地蹬著。大老馮忙衝了上去,使勁地拽著趙二狗的胳膊叫道:“趙二狗,你在幹什麽!連長不讓殺俘虜,你這不是在違反軍紀嗎?”
趙二狗的雙手一點都沒放鬆,他扭過頭,瞪著大老馮吼道:“你他媽的不會過一會兒再來嗎?你給我滾走!”
大老馮拉不動他,急得沒辦法,隻得用盡全身力氣撞了過去,把趙二狗撞到了一邊,然後伸出雙手護著了那個日軍傷兵,使勁地瞪著趙二狗:“趙二狗,你這是違反軍紀,要上軍事法庭的!”
趙二狗憤怒地衝著大老馮罵道:“你他媽的怎麽回事?你不殺他,他以後還要殺我們!上什麽狗屁軍事法庭?老子已經被槍斃過一次了,再槍斃一次老子也不怕,我今天非要把這個日本豬宰了不行!”
他說著,又殺氣騰騰地撲了過來。大老馮忙撲過來抱著了他。趙二狗使勁地要把大老馮甩到一邊,大老馮有點招架不住了,他隻得叫了起來:“快來人啊,趙二狗要殺俘虜了!”
連隊的士兵們趕過來了,拉著了趙二狗。趙二狗一邊掙紮著,一邊衝著大老馮罵道:“操你媽大老馮,日本豬是你爹還是你娘,你護他幹什麽?他們殺死我們那麽多弟兄,你他媽的還護他!”
李茂才趕來了,目光凜冽地看著趙二狗,氣得手都顫抖了,他拽著趙二狗的領子吼道:“你還有理了?你為什麽要殺俘虜?”
趙二狗吃驚地看著李茂才,眼睛裏凶狠的火焰熄滅了,帶著驚愕、委屈、受傷的樣子,從口裏擠出來的聲音裏帶著明顯的怨恨:“連長,我們拚死十多個弟兄才能幹掉他們一個,小鬼子太他媽的狠了,能幹掉一個為什麽不幹掉?”
兩個人麵對麵地僵直地站著,李茂才狠狠地說:“你衝著俘虜算什麽英雄?在這裏殺一個俘虜,還是傷兵,不是英雄,是狗熊!你是軍人,有本事到戰場上見,在那裏殺鬼子才是好漢!別在這裏給我丟人現眼!”
李茂才是真的生氣了,這個趙二狗,已經給他講過了,他居然還是不聽,還想偷偷地把日本兵弄死,這哪裏是個軍人?
大老馮過來拉著了李茂才的手,喃喃地說:“連長,你不要怪他了,他這是一時糊塗了。”
李茂才放開了手,但趙二狗並不領情,他朝地上狠狠地吐口痰,臉衝著一邊大聲地嚷道:“戰場上見就戰場上見,我趙二狗還怕他小鬼子嗎?我趙二狗什麽時候孬種過?”
說完這話,趙二狗的臉一下子紅了,他肯定想起了自己不久前還是個兵販子,前幾天因為這事還差點被槍斃了。他神情有些沮喪,但還是回頭踢了那個嚇呆的日軍傷兵一腳,一邊走一邊低聲地咕嚕了一句:“老子這次就準備死在南京了,別讓老子再看到你!”
李茂才看著他遠去的背影,突然湧上一股對這個老兵油子的厭憎,他在心裏哼了一聲:又在耍嘴皮子,耍吧,我總會看著你的!
第二天早上,當第五十一師奉命後撤時,那個日軍傷兵被留下來了,地板冰冷,天氣很冷,大老馮還特地給他留下一條國軍用的軍毯,蓋在他身上。那個傷兵一直閉著眼睛,好像睡著了,也好像是裝的。這是團部的命令,團長說,一個俘虜兵,要他有什麽用?扔在那裏吧,他們的部隊上來會管他的。
前國軍中尉連長李茂才一直在滔滔不絕地回憶著,回憶的河水流到這裏,突然凝滯不動了。他緊抿著幹枯的嘴唇,眼睛直直地瞪著前方。我回過頭看了看,前方什麽也沒有,隻是一段枯瘦的院牆,上麵站著一隻麻雀,好奇地看著我們。他用抱怨、責備、憂鬱的目光看著我,似乎還有莫名其妙的憤怒,老人的回憶從來都沒有這樣沮喪過。老人咽了一口唾沫,低下頭去,晃著滿頭的白發,怨恨地說:“婦人之仁,婦人之仁啊。我真該讓趙二狗殺掉他,我真該殺了他!他就是一個畜生……他後來殺了我們的大老馮!”
老人扶著藤椅的手劇烈的顫抖著,瘦削無肉的臉上布滿陰暗、憂傷,他的嘴唇哆嗦著,卻說不出來任何話了。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兩行淚痕在臉上閃閃發亮,整個身子在中午的陽光下倦縮、枯萎。我忙站了起來,扶住老人,說:“李老,你已經講了不少,好好休息一下吧。”
老人的兒子也俯下身來安慰父親:“爸,你不要太激動了,下午再接著講吧。”
老人點了點頭,緩緩地閉上眼睛,他一動不動地陷在藤椅之中,陽光慢慢地移動,改變了位置,趕走了他額頭上的陰影,他陷入無邊無際的回憶之中,腦海裏充滿了1937年炮彈飛過頭頂的聲音、傷兵的慘叫聲、厚厚的鮮血在地上流淌的聲音,他長長地歎口氣,怕冷一樣地又縮了縮身子,沉重的骨頭和衰老的皮膚下不知埋藏著多少悲傷。
他有多老,他的悲傷就有多深。
年輕人,我們開始吧。
老人經過一個中午的休息,也可以說是調整,成功地把自己的感情從1937年裏剝離出來。他像個入定的僧人一樣坐在藤椅中,恢複了一個軍人的尊嚴,腰挺得直直的,手緊緊地抓著椅子的把手,麵部表情沉靜沉著,看不出來他內心在想著什麽。這是一個堅強的老人,歲月沒有把他打敗,1937年同樣不能把他打敗。
戰爭在南京周圍全麵展開,令人惡心的日本軍隊像渾濁的洪水一樣一波一波地向南京湧來,國軍仍然頑強地用自己的血肉之軀抵抗著用鋼鐵和暴雨一樣的炮彈組成的散發著惡臭氣味的洪水衝擊,野獸一樣的軍隊仍然不能像野獸一樣肆意地撒歡,它不得不慢慢地跌跌撞撞地帶著傷口蹭過流血的土地。整個淳化鎮被炮火像犁地一樣翻過幾遍,表麵像月球一樣布滿了可怕的悲傷的凹坑。
各個戰線都在緩慢地向南京移動。
五十一師的傷亡已經使它無力在淳化鎮有更大的作為,衛戍司令部不得不命令它向東山屯河定橋、麻田之線轉移。
整個撤退的道路悲傷不堪,到處是被炸死的士兵和難民的屍體,他們可能是被日軍的飛機投下的炸彈炸死的,也可能是被日軍的遠程炮火擊中的。道路兩邊的樹上掛滿了被炸飛的衣服,甚至還有被拋起的燒焦的肢體。沒有一間完整的房屋,有些可能是被國軍自己燒毀的,以便在即將到來的戰鬥中掃清射界,有些可能是被日軍的炮彈引燃的大火毀掉的,那些並不旺盛的火苗紮人眼睛,像刀子一樣劃在國軍官兵身上。他們沉默地行走著。對戰爭的前景他們都有所準備,死亡的陰影已經籠罩著南京城,每一個人都能聽到它拍打著翅膀發出的聲音。李茂才們怎麽也沒想到,最終的死亡居然會以那樣令人憎惡的麵目出現。
李茂才所在的第三0五團奉命在河定橋構築陣地,掩護後撤部隊。
日軍根本就不給你喘息的機會,緊隨而至。
仍舊是猛烈的炮火,從各種口徑的大炮發射來的炮彈和從飛機上扔下來的炸彈,像炫耀一般竄來竄去,它甚至都不在乎能打死多少人,它要的是那種像狂風呼嘯一樣的聲音,要的是那種像暴雨一樣從天而降的彈片,要的是那種不間斷地讓大地和最堅固的房子震顫的效果。它顯示的是一個帝國的力量,一支軍隊的力量。
那些野獸一樣的軍人總是想不明白,這個臉有菜色的國家,這個衰弱的帝國為什麽還不屈服?多少年來,他們充滿鄙視地看著這個國家,從1840年開始,幾乎用了一百年的時間,還是那麽虛弱,而他們那個彈丸之國,還是在12年後才被白種人欺負,僅僅用了二三十年左右的時間,就已經成為一個讓大洋彼岸的白種人都感到心驚的強大的帝國。他們本來以為伸出一個手指就可以把這個虛弱的巨人戳倒,讓四萬萬顆稻草人一樣的頭顱低下,但他們沒有想到,一個小小的上海,就打了三個多月,從夏天打到了秋天,又從秋天打到了冬天。
這讓他們憤怒,那些憤怒的炮彈現在正落在李茂才他們的頭上。
三0五團根本沒有時間構築新的陣地,他們隻能趴在瓦礫堆上抵抗敵人。一發炮彈落下,除了囂張亂飛的彈片,還有令人厭憎的瓦礫碎片,它們借著爆炸的氣浪猛烈地朝四處飛濺,擊打到棉軍裝上,立即在棉軍裝上咬出一個洞;如果打在頭部,就有可能成為一顆子彈,奪去士兵的生命。所有炮彈都是成群結隊的,像洪水中的魚一樣擠在一起沸騰地叫囂著,在地上跳動著,舞蹈著,哈哈哈地狂笑著。沒有任何東西能夠製止它,國軍連簡單的迫擊炮都不可能組織起有效的還擊,隻要炮一響,立即有更多更大口徑的炮彈從天而降,把人和炮撕裂扯碎,拋向空中,將落未落之際,又有炮彈落下,強大的爆炸氣流再次把它們拋向空中。這不是人與人之間的戰爭,這是獅子和兔子之間的戰爭。
這些可憐的兔子們。
像兔子一樣無助的國軍官兵傷亡越來越大,不斷有人被擊中,整個身子被炸碎,血肉四濺,肢體亂飛。而日軍的攻勢越來越猛。他們並不衝鋒,隻是躲在遠處用機槍射擊,用優勢炮火轟炸。看不到敵人,隻能被動地趴在瓦礫堆上等死,眼睜睜地看著一個又一個士兵被擊中,蠕動著身子在血泊中掙紮、號叫,看著被炮彈擊中的士兵連槍帶著瓦礫被拋向半空,然後重重地落在地上,成了一堆肢體不全的血肉,整個陣地飄浮著停滯不動的粘糊糊的血腥味,重重地包裹著每一個士兵,讓人無法呼吸。有的新兵的神經被炮彈震得成了一堆瓦礫般的碎片,茫然地爬了起來,站在那裏愣愣地四處張望,就像不是站在戰場上,而是站在自己的家鄉。還有一個士兵居然搖搖晃晃地向前走著,茫然地喃喃自語:“老鄉,安徽怎麽走?”李茂才痛苦地閉上眼睛,這個新兵精神已經崩潰了。李茂才慢慢地向前爬著,想過去把他撲倒在地,壓在身下,握著他的手安慰他,讓他明白他是一個士兵,一個需要戰鬥的士兵。但他剛爬出一兩步,一顆炮彈落下來,在那個士兵麵前爆炸,他的身子猛地向後飛去,掠過李茂才的頭頂,身上的鮮血一路灑了下來……
三0五團團部就在身後的一條溝裏,倉促之間簡單地挖了一下,架上幾塊門板,覆蓋了一層薄薄的浮土,它根本就經不起一發炮彈的襲擊。日軍的炮火絲毫沒有停下來的跡象,這仗繼續打下去,三0五團遲早會頂不住的。團長張靈甫把頭上的鋼盔猛地脫下扔在地上,他解開衣領扣子,抓起電話,要通了師長王耀武:“師長,這樣下去,我的人就要被打光了!我準備棄守為攻了,我們全團準備集體衝鋒!”
師長說:“靈甫,敵人的火力太猛,出擊恐怕不行,反而會增大傷亡,你要慎重考慮!”
張靈甫說:“師長放心,我親自帶隊衝鋒,寧願戰死沙場丟掉這條命,也不要這樣白白死掉!大不了和敵人同歸於盡,殺身成仁,我去把閻王的閨女娶過來!我已經考慮過了,也準備好了,我不會再向你請示了,也不會要你增援,你就當三0五團全死光了!”
師長還要說什麽,張靈甫“啪”地掛了電話,命令各營連做好準備,聽到衝鋒號一響,全團出擊。
三0五團的號手吹響了衝鋒號,同時,各營連的號手們也吹起了衝鋒號。十幾個衝鋒號,悲壯淒涼,穿過濃重的硝煙,穿過厚厚的槍炮聲,刺向河定橋上空,響徹在陣地上。張靈甫帶著衛士和參謀們出來了,他甩掉了鋼盔,甩掉了身上的棉軍裝,隻穿著一件貼身的白色襯衣,一隻手提著手榴彈,一隻手提著一隻上了刺刀的步槍衝出來了。那些紛飛的彈片、蝗蟲一樣飛舞的機槍子彈不見了,槍聲炮聲也不見了,眼裏晃著的都是從瓦礫堆裏,從塵土裏爬起來的兄弟們,耳朵裏隻有尖利的衝鋒號聲,敲擊著每個人的耳膜,什麽都不想,熱血衝上腦門,最膽怯的士兵也迎著子彈站了起來,受了輕傷的士兵搖搖晃晃地也要向前衝,躺在地上的重傷員艱難地蠕動著,嘴裏在喃喃地喊著含糊不清的殺敵聲。有的屍體被炸開了肚子,沒有人顧得他們,甚至衝鋒的士兵會踏著他們的身子過去,腳再拔出來時,綁腿上沾滿稀泥一樣的內髒,但他們仍然毫無知覺地呐喊著朝敵人衝去,殺聲震天,衝入雲霄,仿佛要把天空捅個洞。
終於衝上了日軍的陣地,雙方展開了肉搏戰,到處都是慘叫聲,喊殺聲……
前國軍中尉連長李茂才問我:“你知道肉搏時是什麽樣子嗎?”
我搖了搖頭。我想象不出來,戰爭離我是很遠了。
李茂才說,肉搏時一點都不怕人。打仗時最害怕的時候是在戰前和戰後,戰前都不知道結果如何,腦子裏總是晃動著血肉橫飛的場景,越想越害怕;一場大仗過後,精神鬆弛下來,再去看戰場,遍地死屍,許多自己熟悉或者不熟悉的弟兄都死掉了,自己僥幸活了下來,但下一次可能就沒這麽幸運了,這時也會害怕。真要麵對麵地肉搏了,反而什麽都忘了。再說了,我們武器不如人家,總是趴在地上被人家打得抬不起頭,弟兄們早就憋著一口氣了。悶著頭殺吧,一刺刀捅進別人的身體,再拔出來對付下一個。有時自己挨上一刀,都不知道疼了,有些可能還是重傷,比如大腿上被捅了一刀,要是平時,早就躺下來了,那時反而還真沒事,根本就感覺不到疼痛,甚至有時連自己受傷了都不知道,還能照樣拚刺刀。那次肉搏,弟兄們殺紅了眼睛,真是分不出敵我了,一個人端著明晃晃地刺刀朝你衝過來,你舉起槍要迎戰時,卻發現那是自己的兄弟;旁邊一個人踉蹌著要倒下去了,你以為是自己人,剛要伸手拉他一把,卻發現是鋼盔上有著黃色五星帽徽的日本鬼子。手榴彈也扔來扔去,不知道是自己人扔的,還是敵人扔的。每個士兵都在叫罵著、怒吼著,手裏的刺刀沒有了,兩個人就抱在一起,用牙咬,用嘴啃,用磚頭砸。一個國軍士兵用鐵鍬砍到了一名日本兵,但另一名日本兵的刺刀也紮進了他的喉嚨,鮮血像箭一樣噴射而出……
前國軍連長李茂才喃喃地說,我不得不承認,日本兵的單兵戰術是很好的,我們那些新兵沒受過什麽刺殺訓練,隻能憑著勇氣來格鬥,憑著不怕死來戰鬥。整個士氣都是靠老兵,靠著軍官來帶動的,如果不是我們團長親自帶頭衝鋒,不是我們這些軍官帶頭肉搏,這個仗是沒法打的。我悶著頭在拚殺中,刺倒了兩個日本兵,突然踩到了一個渾身是血的屍體,不知道那是我們的兄弟,還是日本兵的,我一下子重重地摔在地上,臉貼在冰冷的地麵上,幾步之外,是像暴怒的獅子一樣的二班長王大猛,他是個拚刺刀的好手,身上的軍裝已經片片縷縷,到處都是鮮血,我不知道這是他的血,還是他刺死的日本兵的血。他緊緊地攥著一支打開刺刀的步槍,大聲地怒吼著,把刺刀狠狠地捅進日本兵的身體內,用力地向上一拔,日本兵的胸口豁地出現了一個湧著鮮血的破洞,然後他猛地把刺刀拔出來,又撲向下一個日本兵……
我踉踉蹌蹌地站了起來。一個日軍軍官揮著戰刀,朝著我的頭頂劈下來,我根本就來不及招架,心想,這下完了。正在這時,一個國軍軍官衝出來,不是我們連的,好像是一連的一個排長,用刺刀架著日軍的戰刀,火花四閃。這時,另一個日本兵端著三八大蓋,大聲喊著向我衝來,我忙迎了上去,撥開他的槍刺,反手把刺刀捅進他的胸膛。等我從他身上拔出刺刀時,抬頭一看,那個一連的排長已經躺在了地上,那個日軍軍官的戰刀劈在他的脖子上,幾乎把頭都砍下來了,隻連著一點皮肉,鮮血淌了一地,他的腿還在抽搐著。血湧上腦門,我端著槍刺上滴著血的步槍,向著那個日軍軍官衝了過去。陳傻子在我左邊,也看到了被殺死的國軍排長,他扭過身,向著那個日軍軍官一刀捅過去,刺刀整個沒進了那個日軍軍官的身體裏。那個日軍軍官臉像紙一樣白,嘴裏突突地向外冒著血沫,他艱難地扭過頭,吃驚地看著陳傻子,好像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無力地伸出胳膊,好像要抓著什麽東西。陳傻子是殺紅了眼,根本就沒停下來,刺刀上帶著這個日軍軍官的屍體撞向下一個日本兵,把那個日本兵重重地撞倒在地上,陳傻子和幾個國軍士兵的刺刀都伸了過去……
日軍終於潰敗了。
老人停了一會兒,目光落在我的臉上,就像一個慈祥的父親,他的臉上露出了難得的笑容,說,陳傻子是我最好的一個兵,雖然他連槍都用不好,但他聽話,不怕死,敢拚命。這是最寶貴的。陳傻子一直沒有讓我失望,他是一個真正的勇士啊。
三0五團也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團長張靈甫在衝鋒時受重傷,全團12名連長傷亡5人,排長以下傷亡600人,李茂才的第二連隻剩下40餘人。
老人的聲音突然高亢起來:“我們的團長也是一個勇士!我有一個老鄉在團部,我後來親耳聽他說過,團長在這次衝鋒時受了重傷,那些部下勸他先到江北野戰醫院,他說‘昔日項羽兵敗,猶不願渡烏江,我豈能因傷渡長江?當與敵決一生死以踐誓言!’他是一個軍人,也是一個文化人,他本來就是北京大學曆史係的學生,聽說黃埔軍校要招學生,二話不說,投筆從戎,上了黃埔四期。他能打仗,也不怕死,1939年時,我們七十四軍參加南昌戰役,他先是負了重傷,但仍然不肯下來,被抬在擔架上繼續指揮,當天再次被日軍炮彈炸斷了腿骨,這才被部下弄下來,用擔架抬到宜春,沒辦法治,隻好又坐上火車到桂林。是五十一師的軍需處會計課長胡立文帶著一個醫護和兩個士兵護送的,他給我們講過,那次團長傷得很重,一路上血流不止,痛入骨髓,乘客士兵都不敢看,他隻用一條毛巾塞到嘴裏,咬緊牙關,不吭一聲。腿傷還沒完全好,他又回來了,從此以後就成了一個瘸腿將軍。他這次在河定橋負傷後,一直到第三天,因為重傷在身,再加上連日激戰,沒有休息,到軍部開會時,臉色蒼白,都站不穩了,軍長嚴令他到江北野戰醫院,他這才離開了……我知道他後來在內戰中打了很多仗,罪惡累累,但我那時已經不在第七十四軍了,具體情況我不清楚,我隻知道,所有參加抗戰的軍人,都是民族的勇士!”
老人突然直直地盯著我,目光銳利,他問我:“你知道張靈甫嗎?”
我忙點了點頭,我當然知道。為采訪這名老兵,我做過很多案頭功課,所有能找到的關於南京保衛戰和南京大屠殺的影像或者圖書,我都仔細看過了,和李茂才所在的五十一師有關資料我也看過了,我甚至還到南京玄武湖的櫻洲尋訪過張靈甫的墓地。那是他在以後的內戰中,他和他所在的第七十四軍(當時稱整編第七十四師)被解放軍在孟良崮消滅後,蔣介石在那裏給他做了一個衣冠塚。那還是今年春天,櫻洲一片蔥綠,到處鮮花盛開。按照相關資料提示,它應該位於南京市國畫院的後麵,但我問了那裏的工作人員,他們驚訝地看著我,說他們從來都沒聽說過。我問了很多人,包括正在打掃衛生的清潔工,還是沒有一個人知道,甚至更多的人幹脆連張靈甫這個人都沒聽說過。遊人如織,美麗的玄武湖就像放在這個城市胸口的一顆珍珠,當然,珍珠現在幾乎是俗氣的代名詞了,它也不例外,假山假水,人造的風景五步一崗十步一哨,向人們呈現著它們蒼白而空虛的容顏。我找了半天,一無所獲,隻得悻悻地離開。在路過大門口時,我本來沒抱希望,隨口問了一下看大門的老人,他倒知道,說,那個玩意啊,早在文革期間就被紅衛兵小將炸掉了。
炸掉了也好,好端端的一個公園,有個墳墓是有點不雅,再說,也就是放幾件軍服,又不是金子,不可能會發光的,早就腐爛了,又沒有人知道此君是誰,導遊解說起來也麻煩,說他參加內戰是人民罪人,但說不說他堅決抗日,幾乎每戰必傷,同樣是民族英雄呢?如果不說,萬一人群中有台胞,有抗戰的老兵,這不是又影響了偉大的統一戰線政策了嗎?炸掉了好,一了百了,你好我好大家都好。紅衛兵小將常幹壞事,這算是幹了一件好事吧。
但我又有點不甘心,舔了舔嘴唇,問他:“有沒有可能會恢複呢?”
老人奇怪地看了看我,這人穿著解放軍的軍裝,卻來打聽一個國民黨將軍的事,還想著恢複他那個衣冠塚,是什麽意思?如果放在“時刻牢記階級鬥爭”的年代,放在隨時隨地都要“提高警惕保衛祖國”的年代,老人肯定會扭著他的胳膊把他送到派出所去,哪怕他穿著解放軍的軍裝也不行,是解放軍就得更加注意。現在時代不同了,一切以經濟建設為中心,不能再隨便就憑一句話把人送到派出所了,就是送到派出所了,派出所的同誌也會暗地裏嘀咕你這老頭是不是個神經病呢。
老人有些不耐煩了,冷冷地說:“怎麽可能恢複呢?他又不是一個什麽好東西!”
我本來就不指望他會給我一個肯定的答複,為了表示我有禮貌,準備等他一說完,我說聲謝謝,然後扭頭就走。但這句話還是讓我有點不舒服,不,是痛苦。我皺著眉頭,問他:“那你知道不知道張靈甫也參加了1937年12月的南京保衛戰,並且還負過傷?”
我還想對老人說,在抗日戰爭中,中國軍隊傷亡380餘萬人,他們都是民族的勇士。任何為抗日戰爭的勝利做出過貢獻的人,他們流過的血,出過的力,都不應該被遺忘,被歪曲,任何遺忘和歪曲都是真正的國恥,這比南京大屠殺本身更為可怕。我們如果足夠強大,就可以正視抗戰英雄張靈甫將軍。
我還沒開口,老人已經被我激怒了,他臉上籠罩著極不耐煩和暴戾的神情,目光狠狠地盯著我。他為什麽要生這麽大氣呢?也許是我的語氣已經大不恭敬了,也許是我的這些話像鐵錘般砸在他花崗岩一樣的腦袋上,讓他感到自己的尊嚴受到了侵犯。他堅硬的腦袋立刻把鐵錘反彈回來,他伸出一根指頭搗著我的鼻子,大聲地質問我:“這關我什麽事?你給我說這事有個屁用!你有本事你找領導說去,恢複不恢複又不是我說了算!”
我哭笑不得,忙給他解釋:“我不是那個意思,我隻是給你說說張靈甫不一定像你認為的那樣不是個好東西。”
老人仍然非常憤怒:“他是不是個好東西,關我什麽事?你這人是怎麽回事?和我說這些有個屁用,你找領導說去!”
我搖了搖頭,和你這樣一個看大門的老人交流起來就這麽困難,我和領導更沒話說了。他把我給他說謝謝的心情全部打亂了,我隻好搖了搖頭離開了。
我悶悶地低頭坐在南京郊區畔塘村的農家小院,午後的陽光照得整個大地搖搖晃晃。能把這些告訴這個前國軍中尉李茂才嗎?我不忍心。
老人並沒有繼續追問下去,他突然來了興致,看著我的目光裏充滿了一個急於賣弄的小孩才有的那種神情,說,我給你唱唱《七十四軍軍歌》吧。
老人布滿老人斑的枯瘦的臉上突然有了紅暈,他的手顫抖著扶著藤椅的把手,想站起來。我和老人的兒子幾乎是同時按著了他,讓老人家繼續坐在那裏唱就行了。
老人還要堅持站起來:“不行啊,這歌要站起來唱才有氣勢!”
老人的兒子說:“爹,你不用站起來了,裴作家也是軍人,你隻要能唱出來,他就能聽懂的。”
老人把目光轉向了我,我忙點了點頭。雖然我們不是同一個時代的軍人,甚至我們所為之服務的軍隊曾經互為敵人,但抗戰是中華民族的抗戰,是所有中國人的抗戰,我們渾身都流淌著軍人的熱血,我有把握能聽懂他們的軍歌。
老人清了一下嗓子,聲音不是很大,但我聽得很清楚:
起來,弟兄們,是時候了,
我們向日本強盜反攻。
他,強占我們國土,
殘殺婦女兒童。
我們保衛過京滬,
大戰過開封,
南潯線,顯精忠,
張古山,血染紅。
我們是人民的武力,
抗日的先鋒;
人民的武力,
抗日的先鋒!
人民的武力,
抗日的先鋒!
我們在戰鬥中成長,
我們在炮火裏相從。
我們死守過羅店,
保衛過首都,
馳援過徐州,
大戰過蘭封!
南潯線,顯精忠,
張古山,血染紅。
我們是國家的武力,
我們是民族的先鋒!
起來!弟兄們,是時候了!!
踏著先烈的血跡,
瞄準敵人的心胸,
我們愈戰愈勇,愈殺愈勇。
抗戰必定勝利!殺!建國必定成功!!
老人唱著唱著,把手抬起來,握成拳頭,放在胸前,隨著節奏,一上一下地揮舞著。老人的生命已經被歲月耗盡,他想更用力些,但那手勢還是軟綿綿的,外人看來也許是滑稽可笑的,我卻感到有兩顆溫熱的液體從眼角邊溢出,使勁地眨著眼睛,仍舊抑止不了,它們順著臉頰淌下,流在嘴巴裏,鹹鹹的。我為什麽要克製著自己不去流淚呢?男兒有淚不輕彈,但男人流淚並非都是令人羞恥的,它還有感動與理解。七十多年前,這位老兵,就在我們身後的南京,把自己的生命交給了血與火。那裏有多少他犧牲的兄弟啊。是的,我是軍人,在一定意義上說,他們都是和我血肉相連的兄弟。這種陌生的奇異的感覺就像是睡眠的雲朵,它現在醒過來了,從遙遠的天邊飄來,籠罩著我們。我們靜靜地坐著,任由它淹沒。我決定從此以後一字不拉地聽老人的講述,哪怕他坐在這裏沉默,我也能聽懂他埋在心底裏的那些聲音。
老人突然睜開眼睛,渾濁的眼睛裏散發出灼人的光芒,他直直地盯著我,就好像我是一塊石頭,他固執地要把它熔化了。他問我:“你知道這首歌是誰寫的嗎?”
我老老實實地搖了搖頭。
他說:“這是田漢寫的。那是在1938年的武漢會戰中,我們七十四軍和友軍一起參加了德安戰役,幾乎全殲日軍第一0六師團,團長張靈甫帶著我們奇襲張古山為這個戰役的勝利立下頭功。當時田漢是軍事委員會政治部第三廳第五處處長,他在德安大捷後專門跑到我們團采訪了張靈甫,不但給我們寫了這首軍歌,還編寫了話劇《德安大捷》。”
1937年12月12日,是李茂才他們成建製地在南京戰鬥的最後一天。
三0五團已經不能稱之為團了,殘部在代團長常孝德的帶領下,退到了賽虹橋,和三0二團一起繼續作戰。李茂才的第二連所在的第一營隻剩下百十人了,剛上任的營長又陣亡了,所有的士兵編成一個連隊,由李茂才帶領繼續作戰。
七十二年後,前國軍連長李茂才坐在南京郊區一個村莊的屋簷下曬著太陽,回憶著1937年南京保衛戰的最後一仗,渾濁的淚水緩緩地流了下來:“那一仗打得太慘了!我當兵以來,打了那麽多仗,從來沒有經曆過那麽慘烈的戰鬥……都死了,打到最後,我們的人都死了……”
中華門近在眼前,但每前進一步,都要付出沉重的代價,而對手卻是他們一直都看不起的拿著破爛武器的支那兵,日軍殺紅了眼,他們集中兩千多名士兵,二十餘輛戰車,飛機二十餘架攻擊賽虹橋。密密麻麻的彈著點就像一場沙塵暴一樣,從遠及近地席卷而過,遮住了整個天空。整個賽虹橋被卷進炮火的漩渦,蘑菇狀的火焰不斷升起,地表的房子和樹木瞬間消失,留下的一個個彈坑像野獸的嘴巴一樣噴出黑色的濃煙。國軍士兵們蹲在戰壕裏,就像置身在一個炮火的海洋中,腳底下、頭頂上都是爆炸聲,想逃走都是不可能的,隻能被動地等待著日軍自己停止轟炸。
彈著點慢慢地向身後移動,國軍士兵們剛剛抬起頭,就看到了從硝煙中衝出來的嘎嘎作響的日軍坦克,跟在坦克後麵的是端著三八大蓋的日本兵。那些最前沿的國軍士兵還沒有從剛才狂暴的彈雨中清醒過來,日軍的坦克隆隆地駛上來,有的嚇傻了,用手捂著臉,跪在地上,坦克的履帶輾過來,把他們的身體和武器一起輾進土裏。剩下的士兵被跟隨坦克過來的日本兵開槍打死或者用刺刀捅死……
驚慌失措並沒有持續多久,清醒過來的士兵立即展開反擊,捷克式輕機槍被從浮土裏拽了出來,手指扣著扳機狠狠地向跟隨著坦克的日本兵掃射。還有的士兵從地上躍了起來,手裏攥著幾顆手榴彈,爬上正在前進的坦克上麵,把手榴彈扔進炮塔艙裏,有的士兵在坦克衝過來時來不及躲避,幹脆趴在地上,當坦克從頭頂上駛過時,拉響了身上的手榴彈與敵人的坦克同歸於盡。
他們是真正的勇士,以自己的實際行動顯示著這個民族的勇氣!
日本兵的第一次進攻被打退了。陣地上暫時一片安靜,而這是最可怕的,因為它意味著對手正在積聚力量,隨時都可能打破這種係在蜘蛛絲上一樣的安靜,隨之出現的戰鬥會更加猛烈。
南京所有的地方都在和日軍戰鬥著,整個天空都是血樣的紅。
最先被突破的是五十一師左翼的雨花台陣地。一千多名潰退下來的士兵突然出現在眼前,他們拚命地奔跑著,有些人槍丟了,有些人鋼盔不見了。這是八十八師工兵營,幾乎全是新兵,沒有任何戰鬥經驗。他們臉色發白,神情極度恐慌。沒有軍官,或者說怯懦的軍官混在了士兵中,他們像無頭蒼蠅一樣漫過來,要越過五十一師陣地逃命。
當這些潰兵們衝到李茂才他們身邊時,李茂才本能地拔出手槍,衝著天空開了一槍,大聲地命令他們:“站住,回到陣地上去,日軍已經被打退了,你們回去!”
他們驚慌地看著他,像一群絕望的無人帶領的動物,四處張望著,結結巴巴巴地說:“鬼子兵來了,坦克,都是坦克!”
他們已經暈頭轉向,沒有人聽從李茂才的話。李茂才有些猶豫,他們來自另一支部隊,雙方並沒有隸屬關係,但如果讓他們從這裏過去,必然會影響自己的部隊。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攔住他們。這些潰兵顯然已經影響了陣地上的官兵,五十一師的官兵們把地上多餘的槍支扔向那些丟掉武器的潰兵,怒氣衝衝地朝他們叫著,讓他們或者回去,或者就地阻擊日軍,甚至有的士兵打開了槍刺,擺出了武力製止他們的架勢。雙方僵持在那裏。
事情突然變得不可收拾。日軍的新一輪轟擊開始了,當第一發炮彈劃過空氣的噝噝聲傳過來時,那些潰兵緊繃著的神經突然崩斷了,他們中有人把槍舉起來,開槍了。五十一師的官兵本能地也開始回擊。李茂才眼前一黑,差點暈倒在地上,這都是抗戰的兄弟啊,現在卻自己打起自己來了。他忙製止著周圍士兵停止射擊,一邊指揮他們臥倒躲避日軍的炮火,他希望那些潰兵也能聽從他的指揮,但什麽用都沒有,那些潰兵們還是向前猛地竄了出去。日軍的炮火追著他們,在潰逃的士兵中爆炸,有時一發炮彈就炸到了四五個人,他們被爆炸的衝擊波掀了起來,肢體四濺地落下來。他們已經發瘋了,麵孔扭曲變形,被恐懼所驅趕,盲目地奔竄著,沒有人顧得突然倒在地上的兄弟,他們甚至踩著傷兵的身體徒勞地在彈雨中奔跑著,傷兵們大聲的慘叫慢慢地變成了呻吟和含糊不清的哭泣……
李茂才看著這一切,腸胃翻滾著,感到一陣惡心、絕望和悲傷。這打的是什麽仗啊,簡直就是一場屠殺了。多麽令人厭憎的戰爭,這些渴望活著的士兵們,這些可憐的人們,因為怯懦反而更快地撲上去擁抱了死神。渴望生存是人類的本性,如果和怯懦同行,死亡就緊隨其後。真正的軍人不會讓怯懦控製自己的理智,他知道如何生存下來,也知道死亡不可避免時,如何讓自己死得更有價值。這樣的軍人才是真正的勇士。
那些士兵消失了,有的被炮火撕成了碎片,有的跌跌撞撞地離開了戰場。作為軍人,他們已經不存在了,一千多人就這麽不見了。李茂才突然打了一個冷戰,心裏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這可能隻是一個開始,戰爭正在向不可預料的方向發展,最後會成什麽樣子?他不敢再想下去了,抬起頭來尋找著周圍的士兵,他們正抱著腦袋趴在地上,躲避著日軍的炮火。還好,沒有人像那些潰兵一樣失去理智。一切似乎都還在他的掌握中。
日軍新一輪衝鋒開始了。好了,令人屈辱的轟炸結束了,真正的戰鬥開始了。
雙方展開肉搏,被日軍猛烈的轟炸所激怒的國軍士兵從幾乎被炸成平地的戰壕裏衝出來,個個都看不出原來的模樣了,臉上塗滿汗水和塵土,隻有兩隻血紅的眼睛還在閃閃發光,每個人都殺氣騰騰,帶著憤怒和絕望撲向日軍。所有的軍人,無論是日本兵,還是國軍士兵,在這個時刻,都成為了野獸,刺刀撞擊著,手榴彈就在跟前爆炸著,血肉四濺,甚至敵我不分,見到一個人影就用刺刀捅過去,或者掄著槍托砸過去。一些國軍士兵迎著日軍的刺刀撲過去,在被敵人的刺刀捅進胸膛的同時,也把自己的刺刀捅進對方的身體內,還有的國軍士兵甚至扔掉步槍,撲過去死死地抱著日本兵,拉響了身上的手榴彈……
日軍的人數並不占優勢,在狂怒的攻擊下,他們不得不再次退了回去。一個日本兵被一具屍體絆倒了,他爬起來的時候,幾個國軍士兵端著槍衝了過來,他驚恐地舉起了雙手,但幾把刺刀都捅了過去,日本兵倒在地上,他們仍舊大聲地咒罵著,狠狠地捅著,幾乎把他捅成了肉醬……
李茂才冷冷地看著這一切,如果放在從前,以他對軍人這個職業的理解,他會很反感這種行為,他隻是一個士兵,一個和他們一樣活生生的會哭會笑的人,親人正在家裏翹首等著他平安回來,但他注定要在遠離家鄉的異國土地上爛掉。他沒有製止那些士兵,相反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暢快。誰讓你們到這個和你們沒有一點關係的土地上來殺戮呢?誰讓你們跟隨著戰爭販子們參與這場肮髒的戰爭呢?你們闖進別人的家裏糟蹋著,就得接受你們這樣死亡的命運。
李茂才低下頭,在他腳下不遠處,仰麵躺著一個日本兵,他的身體被捅成了馬蜂窩,就連臉上也有刺刀捅過的痕跡,他的雙手伸著,眼睛死死地瞪著天空,就在他身邊,卻是一個被坦克輾碎的國軍士兵的屍體,衣服碎片混在土裏,被輾成兩截的步槍還能看出是中正式的。還有一個日本兵雙手抱著腦袋,也許在死亡的一刹那,他感受到了內心深處的恐懼,想保護住自己,但他的下身已經被手榴彈炸得稀爛,流出了肮髒的醬紫色的腸子。李茂才冷冷地看著這些悲慘的日軍士兵的屍體,他們的母親,那些遠離這裏的親人,是否知道他們的孩子此刻正躺在異國冰冷的土地上?他們把一個活蹦亂跳的年輕人送走了,最後得到一盒散發著戰爭臭味的白色粉末,或者是一小截手指,甚至隻是一個軍用水壺之類的遺物,戰爭如此殘暴,他們為什麽還要把他們的孩子送到這個陌生的貧窮的國家來殺戮呢?人類的生命真的就像螞蟻一樣卑微嗎?也許就是幾個瘋子一樣的政治家和戰爭狂人夢囈的想法,甚至可能就是一個腦袋不正常的家夥的煽動,他們就瘋狂地投身到這場肮髒的戰爭中來了,讓那些瘋子任意擺布他們草一樣的生命。是的,他們的親人送他們出征時,會全家出動,沒有離別的傷感,沒有對可能到來的死亡的恐懼,相反會鼓勵他們英勇戰死,甚至叮囑他們在被俘時要剖腹自殺,這就是日本人的偉大的母親,一個把自己的兒子的生命看得比政治家的花言巧語還要輕微的母親!這些可憐的兒子、丈夫和情人,他們穿著軍裝像蛆一樣在戰場上可憐地蠕動著,以為自己在進行一場偉大的聖戰,實際上卻毫無意義。他們的腦袋被清洗,像牲畜一樣被趕上戰場。每一個人都有一顆野獸一般的心,在他們眼裏,有力量者就是正義者,他們所謂的力量就是武力,哪怕這武力是邪惡的。既然他們不怕死,不把自己的生命當回事,那就讓他們在這場戰爭中死掉,然後腐爛吧。我們全力以赴地投入戰爭,是因為這場戰爭是別人強加給我們的。
李茂才回頭看了看南京,在飛機大炮的轟炸下,整個城市已經成為一個荒蕪的水泥鋼筋廢墟,一個散發著戰爭臭味的城市。南京肯定是保不住了,但戰爭仍然會繼續打下去,如果這些日本兵不滾回自己的家裏,他們必定會一個個地死在這個國家。李茂才有這個信心,這個民族的人也許是柔和的,是善良的,但同時也是堅強的,他們不喜歡戰爭,但從來也沒有懼怕過戰爭。五千年的文明,她既然一直都沒有被毀滅,那她就一定蘊藏著不可思議的能量,怎麽可能會讓這個彈丸之國的一群矮子們毀滅呢?
戰爭會遙遙無期地進行下去,勝利要用鮮血才能得到。前國軍連長打量著周圍,一灘灘鮮血緩緩地向著低窪的地方流淌,一會兒功夫就積成了一個鮮血水坑。士兵們穿著淌血的軍裝,疲憊地趴在地上,一臉茫然,對周圍的屍體視而不見,正把全部精神集中起來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惡戰。第一營連傷員在內,隻剩下四十來人。李茂才很清楚,接下來的戰鬥會更殘酷,他甚至都沒把握能頂住日軍的下一輪攻擊了。他用目光撫摸著那些熟悉的士兵,突然有了一個念頭。他決定趁著日軍暫時還沒發起新的進攻,迅速派王大猛、趙二狗趕去求援。他對援兵並不抱希望,每個部隊打得都很苦,不可能會有多餘的兵力。他隻想讓他們離開一會兒。日軍說打就打了,他們兩個都是老兵,個頂個,如果能避開一會兒,也許就能活下來。抗戰一時半會兒結束不了,將來補充了新兵,還得靠這些老兵來帶。這就是種子,給二連,給一營留顆種子吧。
兩個人並不知道他的真實想法,聽說讓他們去師部求援,立刻轉身就走。剛走兩步,李茂才叫住了他們,他決定把大老馮也派去。他已經當了二十多年兵了,收養了丟兒,也許打完這一仗就會離開部隊了。他不應該死在這裏。他年紀大了,能找一條活路就找一條活路吧。
大老馮看了看王大猛和趙二狗,又看了看李茂才,有點疑惑地眨了眨眼睛,說:“連長,他們兩個去不就行了?我不用去了吧。”
李茂才很嚴肅地繃起臉:“不行,敵人的炮火太猛了,你們三個人能有一個趕到師部就不錯了。”
連長說的是實話,日軍的炮火太猛烈了,根本沒有前方後方之分,就是三個人,也不可能保證能全部都到達師部。三個人不再吭聲,彎著腰飛快地跑走了。
李茂才長長地鬆了口氣,好像交待完了所有的後事,再也沒有什麽牽掛了。他默默地看著剩下的四十來名士兵,他們趴在地上,臉上被炮火熏黑,看不出他們的表情,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到處張望。在煙霧彌漫的火光中,敵人隨時都有可能突然衝出來。他們都在靜靜地等待著死亡。
李茂才提起精神,讓剩下的官兵抓緊時間補修工事,並命令把手榴彈集中起來讓陳傻子使用。他還沒有布置完,敵人又一輪攻擊開始了,炮彈從頭上飛過去,機槍子彈在頭頂囂張地叫著,抬不起頭,也沒法動彈。李茂才回頭看了看南京城內,到處是呼嘯的槍彈聲和漫天的硝煙,幾米之外什麽都看不到了,他已經不再指望硝煙中能衝出援軍來了。整個陣地被日軍的炮火轟擊得遍體鱗傷,連一棵小草都找不到。第一營已經沒有力量守住陣地了。李茂才掏出一支煙,狠狠地抽了兩口,甩掉了煙屁股,瞪著血紅的眼睛看著剩下的四十來名士兵,低低地說:“兄弟們,今天就是咱們拚死的時候了,把槍裏的子彈全部打完,上好刺刀,準備和敵人肉搏!誰也不許自殺,要死就和敵人一起死,殺死一個敵人夠本,殺死兩個就是賺了!弟兄們,有沒有拚死的決心?”
第一營的官兵一齊低低地吼道:“有!”
李茂才讓大家先不要開槍,等到敵人距離三十多米時,已經清清楚楚地看到日軍黑壓壓的鋼盔時,幾十個手榴彈一齊甩了出去。但日軍仍然往上湧著,甚至能看到他們鋼盔下麵醜陋的臉了。槍裏子彈打光了,李茂才大喊道:“兄弟們,上刺刀,衝上去和小日本幹了!”士兵們打開刺刀,端著步槍,呐喊著撲向敵群。日軍和國軍混在一起,雙方展開肉搏。陣地陷入一片混亂,到處都是慘叫聲,喊殺聲。突然一團火光在李茂才麵前一閃,那些彈片嘶叫著向他撲來,他還沒反應過來就倒了下去,接著就什麽也不知道了……
等到李茂才再醒過來的時候,陣地上隻剩下了陳傻子一個人在悶著頭廝殺著,身上臉上濺滿鮮血,他根本就顧不得去擦一下,喉嚨已經嘶啞了,但仍舊在喊著“殺殺殺”,揮舞著步槍和剩下的三四個日本兵搏鬥著,一個日本兵的刺刀捅在他的肩上,他隻是頓了一下,好像沒有這回事一樣,仍舊把手中的步槍掄向一個日本兵,照著他的腦袋狠狠地砸了過去……李茂才想站起來,卻沒有一點力氣,他艱難地扭過頭,地麵上千瘡百孔,到處是彈殼和刺刀、破爛的槍支,遍地敵我屍體,有些國軍士兵死了,手還緊緊地攥著對方的脖子,有的嘴巴還死死地咬著敵人。李茂才的腦袋嗡地響了一下,血管幾乎要爆裂了,空氣中的硝煙和血腥味幾乎讓他窒息:第一營的弟兄全部戰死了,甚至連一個蠕動的傷兵都沒有。
陳傻子仍舊在悶著頭拚殺著,他剛刺倒了一個日本兵,另一個日本兵的刺刀捅進他的腰裏。李茂才張開嘴巴想呼喊他,耳朵裏嗡嗡地響著,根本就聽不到自己喊了沒有,喊了些什麽。他愣愣地坐起來,大腿上正汩汩地流著鮮血。他把手放在上麵,想堵住那些傷口,但那些滾燙的鮮血很快就滲過指縫,染紅了整個手掌。突然,陣地上又冒出一片黑壓壓的鋼盔,李茂才有點蒙了:敵人又上來了?完了,第一營完了,陳傻子完了,我也要完了。他剛要閉上眼睛,突然吃驚地看到那些戴著鋼盔的部隊端著槍向日軍士兵捅去。他的腦袋有點不夠用了,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他緩緩地把眼睛向上抬了抬,接著就看見了那些士兵戴的鋼盔上的青天白日帽徽,看到了青天白日帽徽下麵王大猛那張熟悉的臉,還有大老馮……
那是三0六團一營三連一個姓曾的排長帶著二十多名國軍士兵上來了。陳傻子從日軍士兵身上拔出步槍,他直起腰,吼了一聲,瞪著血紅的眼睛,向著那個曾排長捅過去。曾排長吃了一驚,忙用手裏的步槍把陳傻子的刺刀格開,衝著他叫了起來:“陳傻子,你他媽的看看我是誰!”
陳傻子跌跌撞撞地站住了,聽到那個排長的喊聲,端著步槍呆呆地看著他,然後又扭頭看了看周圍那些國軍士兵,突然嘴巴一裂就哭了起來,邊哭邊罵:“你們這幫怕死鬼,敵人攻上來了,你們都跑了,現在敵人全死了,你們又回來了!你們平常說什麽殺敵報國,一打起來就跑了,你們太不要臉了!”
李茂才歎了口氣,陳傻子殺紅了眼,認錯人了,他這是把曾排長他們當做第一營的兄弟了。
曾排長走到陳傻子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傻子,你不要罵了,你們一營的兄弟都是好樣的,沒有一個人逃跑,全部戰死了。我是三0六團三連的。你們王班長、馮班長帶來的援軍,你看看,這不是你們王班長嗎?”
他回頭去找王大猛、大老馮,兩人已經在給李茂才包紮腿上的傷口。李茂才掙紮著站了起來,剛一用力,一陣劇烈的疼痛真衝腦門,眼前金星亂閃,幾乎要暈過去了。他咬了咬牙,強忍著沒有叫出聲來,但什麽也不能說了,嘴裏隻能發出噝噝聲。
陳傻子並沒有去找王大猛、大老馮,他慌慌地向四周張望,到處都是第一營官兵和敵人的屍體,整個陣地散發著刺鼻的硝煙味和血腥味。他跑到一個士兵屍體前,把他的頭抬起來,放在膝蓋上,用袖子給他擦去滿臉的汙血,哭著喊著那個士兵的名字:“陳小虎,是我啊,你怎麽了?你醒醒啊。”
陳傻子在陣地上來來回回地跑著,幾乎把每個士兵的屍體都看了一遍,除了他們四個,第一營的確沒有一個活著的了。陳傻子嗚嗚地哭著,在屍體堆裏翻找著,看到一具屍體都要蹲下來嗚嗚地哭上一陣,嘴裏含糊不清地罵著,不知道是在罵日本鬼子還是罵那些兄弟怎麽說死就死了。
他哭了一陣,跑到李茂才的跟前,大聲地喊著:“連長,弟兄們都死了,都死了!”
李茂才的傷口疼得像裏麵鑽滿了螞蟻,冷汗直流,身子不停地顫抖著。他死死地咬著牙,兩眼茫然地瞪著天空,心裏充滿悲憤:二連的兄弟們都死了,第一營的兄弟也死了,都死了,老天,為什麽不讓我也死了呢?
他看了看渾身都是鮮血的陳傻子,喘著氣,艱難地說:“你,你把傷口處理一下。”
陳傻子這才發覺自己也受傷了,哦了一聲,從身上扯下止血布,王大猛和大老馮忙幫他把傷口包紮起來。整個過程,他都默默地看著,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就好像他的肉體和他的腦袋一樣遲鈍。
李茂才看著正在給陳傻子包紮傷口的王大猛、大老馮,突然想起了什麽,他咬緊牙關,幾乎使出了全身的力氣迸出一句:“趙二狗呢?”
王大猛抬起頭,喃喃地說:“我們跟著曾排長過來時,聽說旁邊有個戰車連,還沒投入過戰鬥,趙二狗說去找他們,讓戰車過來狠狠地揍小鬼子……”
李茂才看了看大老馮,大老馮忙點了點頭,說:“他是這麽說的,我們還勸他,說人家戰車連怎麽用,要聽上邊的命令,去了也沒用。他還不服氣,說,小鬼子就要打進城裏來了,戰車這時候還不用,什麽時間用?他說他就是搶,也要把戰車搶回來一輛教訓教訓小鬼子。我們也勸不住他,他就一個人去了。”
李茂才緩緩地閉上眼睛,充滿痛苦、絕望和悲傷,心裏的疼痛超過了傷口的疼痛,這個狗日的趙二狗,又溜了!真是條喂不熟的狗,他的名字裏真不虧有個狗字。令人厭憎的戰爭,可惡的士兵!
曾排長在旁邊有點坐立不安,催促他們說:“李連長,你的傷也不輕,你們還是下去吧,我們來守陣地。”
李茂才說:“謝了曾排長,你們那邊情況怎麽樣?”
曾排長的臉暗了下去:“我們團傷亡了1300多人,團長重傷,兩個營長陣亡……李連長,師部讓我們過來接替你們的陣地,你們還是下去吧。”
王大猛和大老馮也勸李茂才趕緊下去。
李茂才搖了搖頭,痛苦地說:“我不下,第一營的兄弟們都死在這裏了,我一個人下去幹什麽?今天就和鬼子拚了……”
曾排長給王大猛和大老馮使了個眼色,倆人架起李茂才,轉身就往城內趕去。李茂才使勁地掙紮起來,兩個人被他摜得東搖西歪,但兩人仍舊死死地架著他。他們甚至哭著哀求他:“連長,下去吧,先下去把傷治好了,以後再殺鬼子……”
李茂才悶著頭仍在掙紮著,二連上百人都死了,自己身為長官卻活著離開了戰場,這像什麽話?不但對不起那些戰死的士兵,也對不起那個被他槍斃的逃兵。大老馮被他摜得往一邊歪去,帶著李茂才的身子倒了下去,那條負傷的腿撞到一塊石頭上,一陣鑽心的疼痛鑽進骨頭裏,李茂才痛得大叫一聲,暈了過去……
很多年以後,當李茂才又遇到了曾排長,他才知道,那天,當他暈過去以後,王大猛背著他,大老馮在後麵扶著要走時,陳傻子還呆呆地站在那裏不動。王大猛扭過頭來,大聲地招呼他:“傻子,快走啊!”
陳傻子堅決地搖了搖頭,說:“你們下去吧,咱們全連這麽多人都死了,我要在這裏給他們報仇!”
曾排長也勸他,他也不聽。時間不容耽擱,王大猛和大老馮隻好走了。
李茂才說到這裏時,長長地出了口氣,說,後來的情況我都是聽曾排長講的。我們走了以後沒多久,日軍又開始進攻了。陳傻子的手榴彈再次發揮了威力,手榴彈一飛過去,日軍士兵就慌慌張張地四處跑著躲避。曾排長他們把手榴彈都集中在他那裏,讓他一個人投。他身上的傷口都迸開了,鮮血滲了出來,滴滴嗒嗒地流著,曾排長讓他停下來再包紮一下,他根本就不聽,還是不停地投彈,仿佛就是用鐵打成的,不知道疼痛為何物。曾排長他們完全把他當做了一個寶貝,三四個士兵都圍在他身邊,日軍的炮彈呼嘯著過來時,那些士兵都會撲過來把陳傻子壓在下麵,用自己的身體保護他。日軍的火力實在太猛烈了,沒過一會兒,陳傻子身邊就已經死了兩個士兵。陳傻子急了,他把那些士兵往旁邊推,推不走就用腳踢,嘴裏衝著曾排長大喊大叫:“別管我,你們自己打自己的,管我幹什麽?”
曾排長說:“傻子,這也不是為你一個人,這是為了多殺敵人,你比我們這一排人都管用,我們死了你也得活著!”
但就是這樣,還是有一發炮彈落在陳傻子的身邊,可能他已經引起日軍的注意,炮彈就是來打他的。撲在他身上的士兵有一個被當場炸死,一個重傷,陳傻子的左手被炮彈炸斷,是活生生地被炮彈片從手腕處削掉的。他側著頭愣愣地看了看掉在地上的手掌,又抬起滴滴嗒嗒地流著鮮血的左手看了看,好像有點不相信一樣。衛生兵給他包紮時,他抬起右手看了看,右手還緊緊地攥著一顆手榴彈,沒有一點事。他把臉扭向曾排長,傻乎乎地朝他笑了笑,說:“排長,我這隻手還沒事,還能投彈!”
他說著,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鮮血順著他的大腿淌了下來。他身上沒有一片完整的衣服,也沒有一塊幹淨的地方,不是鮮血就是混著鮮血的塵土。他還沒把手榴彈舉起來,“撲通”一聲摔倒了。曾排長扶著他坐下,捋起褲子,他的大腿上皮開肉綻,露出了白森森的骨頭。
陳傻子的臉一下子蒼白了,他驚恐地抓著曾排長的胳膊叫了起來:“排長,我要殘廢了!”
曾排長忙安慰他:“沒事的,沒事的,養好傷就沒事了。”
陳傻子可憐巴巴地看著他,哭喪著臉說:“你在騙我,我自己能感覺到,我的骨頭斷了。”
陳傻子的確傷得不輕,他試著想走兩步,腳剛一放下,就疼得齜牙裂嘴地叫了起來。像陳傻子這樣的漢子,能讓他疼得叫起來,那傷就不是一般的輕傷,有可能是骨折了。
前國軍連長李茂才喃喃地說:“我到今天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大腿骨折。那是一種最討人厭的重傷,戰場上最怕的就是這種傷,你就是爬,那種疼也是直衝腦門,疼到你的骨子裏去,我那次也是大腿骨折,要不是王大猛和大老馮,我也早就死在南京了。我連一步都走不了,全靠他倆輪流背著。但陳傻子那次居然還真的爬出去幾十米……”
曾排長說:“傻子,你就躺在這裏別動了,剩下的仗我們來打,一會兒就把你送到醫院裏去……”
陳傻子搖了搖頭:“你們別管我了,你們打仗吧。弟兄們都死了,我今天也不準備活了,也要同他們死在一起了!”
日軍越來越近,曾排長顧不得他了,實際上這時候也根本沒法把他往後方送了,身子稍微抬高一點,就有可能被日軍的火力打成馬蜂窩。曾排長還想著能把日本的衝鋒打退,緩口氣,再找一名士兵把陳傻子背下陣地。他爬到戰壕邊指揮士兵們抗擊著敵人,祈禱著趕快把敵人的這次衝鋒打退。
陳傻子支起身子,用胳膊艱難地爬著,終於爬到戰壕邊,舉起一顆手榴彈向日軍投過去,那顆手榴彈在十多米左右的地方落下來爆炸了。陳傻子愣在那裏,臉色變得更加蒼白,咬著嘴唇,嘴唇上的鮮血滲了出來,他茫然地看了看曾排長,喃喃地說:“我沒用了,我沒用了,我投不成彈了……”
曾排長說:“傻子,你殺死不少敵人了!你受的傷已經不輕了,你先在旁邊呆著,我一會兒找人送你下去!”
陳傻子慢慢地爬回去,低著頭一聲不吭地坐在那裏,一會兒看看自己斷掉的左手,一會兒看看右手,臉色越來越難看,淚水不停地湧出來。鬼子們越來越近,屎黃色的鋼盔在硝煙中晃動著,囂張地喊叫著。陳傻子抬頭看了看,突然翻身向著西北的方向跪下來,咚咚地磕了幾個響頭,淚水淌在臉上,和鼻涕混在一起,哭著叫了一聲:“爹、媽,我的胳膊被打斷了,腿也瘸了,要成一個廢人了,我不拖累你們,我要和鬼子一起死!”
曾排長他們的注意力都放在戰場上,根本就沒注意陳傻子。他抓了三四顆手榴彈,別在腰裏,慢慢地爬出戰壕,向著日軍爬去。曾排長終於看到他了,大聲地叫了起來:“傻子,你幹什麽?快回來!”
陳傻子頭也不回地大聲喊道:“排長!你們就不要管我了!我戰死後,請排長將我屍體,與我們連陣亡官兵埋葬在一起。如果不能搶回我屍體,就讓螞蟻吃掉吧。”
陳傻子繼續艱難地向前爬著,身後拖著一串長長的血跡。曾排長著急地道:“傻子,快回來,等敵人過來再殺死他們!”他要竄出戰壕拖他回來,旁邊的士兵趕忙死死地按住他。到處都是敵人的子彈亂飛。
士兵們幾乎忘記了射擊,都瞪大眼睛看著陳傻子。曾排長吼了一聲:“都別愣著,快掩護傻子!”國軍士兵們拚命地射擊著,叫喊著,盡可能吸引日軍的火力。陳傻子埋頭向前爬著,離敵人越來越近了,他的身子突然震動一下,看樣子又負了傷,但他略為停頓後,仍向敵人爬去。就在離敵人幾米遠的地方,陳傻子突然站了起來,誰也不知道他從哪裏來的力氣,拖著一條腿踉踉蹌蹌地撲過去,衝入敵群中,高舉握著手榴彈的右手,直立不動。日軍士兵呆呆地看著他,甚至忘記了開槍……
國軍陣地上官兵大叫:“傻子!手榴彈出手哇!投彈趕快跑回來!”
他們的叫喊聲還沒落下來,隻聽轟的一聲巨響,手榴彈在傻子手中爆炸。硝煙過後,什麽也看不到了……
老人已經是滿臉淚水,他望著無邊的大地,風從屋頂上刮過,樹枝冷冷地刺向天空。老人喃喃地說:“陳傻子就這樣死了。我那時一直還抱著希望,希望他能逃出南京,逃出那場大屠殺,哪怕他負了重傷,軍隊不管他,家裏也不養他,我就讓他跟著我,我們家是大戶人家,他缺胳膊少腿了又有什麽?如果他不讓我們家養著他,就是擺個小攤,照樣能過日子,誰也沒拖累。真的,我就是這麽想的。我還想,如果他能活下來,我就把他當做我的親兄弟,讓他這一輩子都跟著我,誰也不能欺負他!我做夢也沒想到,他還是死在了南京……我難過了好幾天,後來也想開了,他這樣死,總比被日軍俘虜了要好。他一條命換敵數命,又是視死如歸從容就義,智仁勇俱備,他值得了!”
我看了看老人,他的頭發已經全白了,眼睛也有點混沌了,但頭顱還高高地昂著,身子挺得直直的,像一個真正的軍人。是的,老兵是不死的,隻會慢慢凋零,我們會永遠記著他們英勇犧牲的事跡……
老人喃喃地說,我們二連的兄弟幾乎都死在了南京,他們死得其所,沒有給我們軍人丟臉,我那時最不能原諒的就是趙二狗,我怎麽也沒想到,關鍵時刻,他還是當了逃兵!但我也不恨他,他就是當了逃兵,還能逃到哪裏?就在那天晚上,日軍攻進了南京城,那麽多兵,那麽多人,說死都死了,30多萬啊,把他們的屍體一個個堆砌在一起,都有74層大樓那麽高了……唉,不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