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舌戰百官(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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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時將至,滿天雲霞,分外妖嬈,青國皇宮,乾明殿。
彩燈高掛,宮娥穿梭,宴請三國的國宴已緩緩拉開帷幕。
罄冉護送著燕奚敏來到乾明殿時,隻覺一路宮殿樓閣蔓延鋪陳,高閣亭台錯落參差,映著西天晚霞,隻如天上宮闕。
早便知青國繁華,大儒才子頗多。左周末年,朱氏仗著有精兵二十餘萬,自立新朝。
朝廷無力鎮壓,其它諸侯雖眼紅,卻不敢舉兵討伐,再者人人都看出左周欲亡,他們還圖謀效仿自立,自是不會發兵。
故而這處富饒寶地幾乎未遭兵火,耀國幾位君王雖是未有大治,但也非昏聵之人。如今鳳瑛當政,和平建朝,隻怕青國在鳳瑛手中會越來越富足強大。
思慮間已入了乾明殿,罄冉見燕奚敏被太監引著在垂紗幕後落座,這才對身前宮娥點頭,在她的引領下走至殿前小高台,在東麵落座。
高階之上,擺著金龍鑲邊長案和蟠龍座椅,此刻鳳瑛雖未到,椅後卻早有宮娥打起了兩柄明黃日月扇,讓人頓覺帝王之位的尊貴和權利的至上。
她的對麵,放置著一張同樣的紫檀木長案。再看向身旁三步遠的長案,罄冉微微擰眉,卻不知青國會將哪方單獨安置在對麵。
“砮王殿下,燕雲公主到!”
傳侍太監響亮的聲音傳來,罄冉扭頭看向殿門。
狄颯大步而入,一身偏暗紫色的雲紋寬袖大袍,腰係玄色黑玉蟒帶,清冷的麵容令殿中眾官交談漸歇。
他的身後,一曼妙女子款步而來,一襲綠衫輕搖,想來便是燕雲公主狄若華了。
狄颯邁上台階,目光卻不自覺落在了罄冉身上。
但見她今日穿著一件白衣,袍身墨色修竹繡與其上,映襯得那欣長身姿越發俊逸優雅。唇角浮著一絲笑,映著智慧的眉眼,越發顯得風華清雋,竟令他心頭砰然而跳。
察覺到罄冉望過去的目光,狄颯忙收了神情,點頭一笑。罄冉回以一笑,抬手施禮,一派和樂。
罄冉見宮娥將其引至自己身側長案,將燕雲公主引向案後紗幕,微微蹙眉,撇了眼對麵尚還空空的長案,心緒微動。
鳳瑛竟安排麟國單獨在一方,代表何意?
片刻後,麟國國舅爺閔方之護著公主高兮雲也到了大殿。
高兮雲一襲銀色繡暗花長裙,走動間,身姿搖曳,明麗動人。
閔方之同罄冉和狄颯見禮後便坐在了罄冉二人對麵的席案後,卻與此時,唱名太監清亮的聲音響起。
“陛下駕到!”
高台殿側鳳瑛大步而來,由於耀國向來崇白,青國立朝承襲其製,鳳瑛白袍龍騰,纖塵不染,胸前九爪金絲蟠龍彰顯威儀。烏黑的發束在雕龍金冠中,傲氣卓拔。
他在龍椅上落座,微笑著望向大殿,舉止從容優雅,顧盼神清氣爽,大殿中眾臣紛紛正襟危坐,垂眸屏息。
接著,他的目光掃向中台這邊,目光並不再任何一方停留,卻讓人分明感到他的示禮。
然而雖是瞬忽而去,罄冉卻分明感到他在看向她時,瞳孔一縮,目光有刹那的閃動,銳利非常。
先前她和鳳瑛相處,雖是在臉上動了些手腳做了些修飾,但是卻並不誇張。此番她素麵朝天,雖是近兩年來麵容磨礪出了男子的英挺之氣,於兩年前多有不同,但終究是一張臉,就是氣質再不同,怕是以鳳瑛之眼力,也足能發現些什麽了。
不過也別無它法,她先前想過帶個麵具,或是幹脆以得病為由在臉上畫些紅斑以避鳳瑛。可再三思慮決定作罷,狄颯和鳳瑛皆不好相與,怕隻怕她會弄巧成拙。
“今日我青國迎來三國公主,四方使臣,實乃大幸,朕心甚悅,特在此舉行盛大國宴,致以國禮迎客,望幾位公主,諸位使節能賓至如歸。”
“吾皇萬歲!”
鳳瑛的話剛落,文武眾臣紛紛俯地行拜禮,罄冉亦微微側身麵向鳳瑛,頷首示儀。
鳳瑛笑著抬手,傳侍太監上前一步,滿麵笑容,大喝,“開宴!”
宮女川流不息地將熱騰騰的肴饌擺上席案,殿中頓時鼓樂齊鳴,舞女登場,火紅的衣裙翩翩隨著華美樂聲跳動搖曳。一時間大殿之上其樂融融,百官交相舉杯,觥籌交錯。
“三位大人護送公主,勞苦功高,朕敬三位一杯。”
鳳瑛清朗的話語壓下殿中樂聲直達耳際,罄冉回頭恰迎上他黑沉的雙眸,她微微點頭,舉杯相和。
鳳瑛嘴角閃過一絲玩味,點了下頭,這才緩緩轉開目光看向狄颯,兩人相視舉杯,掩袖飲下。
罄冉放下杯盞,剛鬆一口氣,卻聽鳳瑛道。
“砮王殿下和閔大人與朕皆是舊識,一別經年,甚為想念。今日朕有幸在此設宴,還望兩位能盡情暢飲。”
“一別經年,陛下風采更勝往昔,本王先幹為敬。”狄颯昂首便是一飲,對鳳瑛亮了下杯底,這才放下杯盞。
“能令陛下待之以舊識,方之幸甚。”
鳳瑛還了閔方之的酒,轉眸便盯向了罄冉,揚眉一笑,道:“朕聽聞旌國出了個少年英雄,文武雙全,入朝一年卻威震朝野,更是令百姓稱頌不已。又聞此少年俊美無雙,清華卓然,故而封為清華君。今日得見,方知傳聞不假。”
罄冉忙笑,舉杯道:“陛下繆讚,易青受之有愧。陛下高華,易青亦仰慕久已。”
“哈哈,非是謬讚啊。這天下誰人不知清華君西市怒斬貪國公一事!可謂蕩氣回腸啊!易大人當日所做警示百官,倡導清廉的詩作,更是四國之下小兒皆知。”
他說著竟放下了手中酒盞,朗聲道:“一身剛骨為民趨,不慣參詳宦海途。職在京城非顯貴,誌存天下係名儒。悠悠灝氣丹青著,每每沉吟筆墨枯。貪臣炙手翻天處,護法鋼刀煞鬼除。好詩啊!當為我百官之效,引以為警!眾卿以為如何?”
他說這話時剛巧舞女退下,樂聲停歇,他的聲音又灌以內力,那聲音在殿中清越穿過,隱約還有回音。滿殿臣工頓時都望了過來,罄冉隻好承受著這萬千情緒不一的目光,苦苦維係著笑容。
心頭卻在暗罵,鳳瑛這廝絕對是故意的!
“臣亦有聞,確實是好詩啊。臣等謹遵皇命,當以此詩明誌修身。”
大殿之上又是一番禮節性的互動,罄冉卻無心關注,兀自思量著。
這宮宴明著是款待各國使節,實則是鳳瑛的選妃大宴。說是選妃,卻又是青國對周邊三國態度的明晰。
公主金枝玉葉,這個時代倡導三從四德,女子拋頭露麵終究不是好事,何況天之驕女。
所以,宮宴上三國公主不過是露露麵。深究起來,倒不如說是三國使者的相互較量。
罄冉正想著,鳳瑛卻忽而笑道:“今日朕有幸成為東道,請到三國公主及英傑到我青國。朕親自譜曲,編舞一支,以佑我青國繁榮,並迎四方來客。”
“陛下高才,願觀此舞!”
“我等幸甚。”
鳳瑛笑著抬手,隨侍太監上前一步對著殿側樂師抬手示意。頓時殿上歡樂響起,舞伎紛紛入殿,迎著鼓樂而動。
樂聲曲調婉轉動聽,高昂而極富號召力,大鼓震天響,氣勢雄渾。舞女非樂而動,舞姿時而剛健,時而婉轉。
罄冉見這個歌舞使百官看的激動不已,興奮異常,不免暗自生歎,倒不知鳳瑛還有如此高的音樂造詣。
隻是此樂不俗,恢宏大氣,隱有力挽狂瀾之勢卻又似炮鳴齊響,萬朝來賀,從中不難感知鳳瑛的野心及抱負。
他這一曲更是在告知天下,青國已不是從前的耀國,迎來了一片新天地,新氣象。也是在以此明誌,令青國百官百姓知道,他的雄才偉略足以令青國得以大治,走向昌盛。
罄冉不自覺看向鳳瑛,卻不想撞上他笑意蘊染的眼瞳。
他的鳳眸微微眯著,神情慵懶,似是已看了她許久,又似是早就在等著她回頭。
罄冉一驚,隱在袖中的手不自覺握起,忙舉杯相邀。
鳳瑛見她這般,微微挑眉。伸手拿起杯盞。他見罄冉掩袖飲盡,卻隻是盯著她,右手手肘懶懶地支著龍椅椅靠,微微搖晃著酒杯,側頭湊近杯子,似是在享受著酒的醇香。
酒水被他灑出一些,滑落在手腕上,他將手腕一抬,竟探出舌頭去吸允其上的酒水。
他此番動作慵懶不已,卻要命的好看,而且目光一直一瞬不瞬地盯緊罄冉,幽黑的眼眸似是要將她從外到裏看個透徹。
罄冉頓時腦中轟鳴一響,那夜皎潔的月,淩亂的血,雪白的袍,如玉的手,她飲了他的血,經他這般提醒,事隔兩年竟清晰如昨,排山倒海湧上心頭。
罄冉努力令自己鎮定,卻覺在他這樣的目光下,麵上的笑都要僵硬地抽搐了。鳳瑛卻終於放過了她,微微一笑,仰首將那清酒一飲而盡,神情愉悅的揚了揚杯底。
罄冉總算鬆了一口氣,忙對他一笑,轉過了頭。心中卻一亂,他什麽意思?認出她了?
恰在此刻殿中一靜,舞樂結束,舞伎樂師紛紛叩拜,眾大臣也都有感的俯身向鳳瑛朝拜。
“吾皇聖明,吾皇萬歲萬萬歲。”
“眾卿平身。”鳳瑛抬手示意,舉手間一股天下在足底猶如塵埃的氣勢。
待舞伎樂師退下,鳳瑛才舉杯而笑,道:“歌舞諸位也看的盡興了,此番難得四國英傑皆聚首這乾明殿。諸位皆是治國能臣,世之英傑,依朕看諸位不妨暢所欲言,相互切磋治國之道,也好讓今日之聚名流史冊,不知砮王殿下,易將軍,和諸位大臣意下如何?”
罄冉亦是一驚,眸中沉浮不定,不由握了雙拳。
鳳瑛欲擇一國為盟友,締結姻好,不管他選哪國,這其間定是要讓青國朝臣們心服口服的。
與其他鳳瑛和朝臣們爭辯,倒不如將這苦差交給三國自己。這樣一來他鳳瑛免了麻煩,再來也能試探三國虛實。
此次前來青國的多是各國朝中精英,鳳瑛也能將三國朝臣之能窺探一二。
罄冉正想著,狄颯也笑著道:“陛下心係社稷,此舉定能讓我四國取長補短,本王以為甚好。”
罄冉也笑著做禮,“一切聽憑陛下的。”
鳳瑛朗聲一笑,看向閔方之,閔方之亦抬手一禮,道:“我麟國亦無異議,但聽陛下的。”
鳳瑛朗聲而笑,又望向下頭的青國朝臣,道:“朕向來提倡眾卿做直臣,今日卿等大可暢所欲言,不必有慮。”
眾大臣自是連聲附和,個個心思都動了起來。
要知道今日在這國宴上露露臉,以後不僅可以揚名天下,更能讓皇帝對自己刮目相看,以後前途定當光明一片。
當然,皇帝的意思他們是懂得的。自然知道今日的話題是關於和親一事,此番青國的國書一發,朝臣便已就此事議論久已,意見不一。
但朝臣中多以與戰國結盟的臣工居多,且皆是元老級大臣,下麵官吏自是望風而跟。
此番鳳瑛令大家暢所欲言,眾人的目光不由便落在了朝中第一元老高盧寺卿馬銘身上。
馬大人峨冠博帶,整衣端坐,察覺到諸人的目光卻垂眸不動。
罄冉也望了過去,微微一笑。
卻在此時青國中書令鳳遠拂袍起身,目光直逼中台端坐的罄冉,笑道。
“聽聞旌帝曾對百官戲言,得清華君猶如周聖祖得張顯也。易大人這一年多來也確實為旌國做了幾件快慰人心之事,更被百姓傳以美名。既然陛下讓我等討論治國之道,有一點在下便不得不向易大人請教了。”
罄冉眸光一凜,迎上鳳遠銳利的目光,但覺此人鋒芒甚重,言挑意冷,是個不好相與之輩。
她心中警覺,麵上卻淡然而笑,抬手道:“早聞中書令鳳大人心思敏銳,處事果決,是青國年輕一輩的英才。請教二字易青不敢當,鳳大人請。”
鳳遠點頭,揚聲道:“世人皆知,易大人在旌國做的最大的一件事便是上了一封掀起朝堂風雲的奏疏。此奏疏是在一夜之間傳遍翼城,在十數日內風聞四國,掀起了軒然大波。”
罄冉聽到這裏,已明白了他要說的話。微微一笑,並不慌張,眉宇間卻凝上了一層疑惑。
這個鳳遠不簡單啊,竟能一下子抓到了要害痛處,知道從哪裏論起更能引起青國滿朝文武對旌國的敵視。
“易大人奏疏上言,若圖強,需納士,納士當納賢。請奏旌帝在旌國采納什麽科舉取士,說什麽隻有大批錄用寒門子弟,方是亂世圖存之道。此奏疏一上,朝中爭執頓起,在下聽聞易大人遭到了滿朝眾臣的反對,爭執半年不下,然最後旌帝竟對百官的諫言置之罔聞,決定采納此諫,欲在明春舉國取士,辦什麽春闈。引得百官罷朝,各地官吏紛紛進言,旌國官場一片混亂。恕鳳某愚鈍實在不敢苟同此舉,卻不知易大人對此有何高見?”
見他說罷,殿中眾人皆目光鑿鑿盯了過來,盡是鋒芒,罄冉不免一笑。看來在這裏她也引起公憤了呢。
古往今來,凡是締結同盟的國家,多是體製相同,或是有共同的治國方針。
結盟之後,兩國的來往不管從朝廷還是尋常百姓都會變得頻繁,自然在潛移默化中也就會受到同盟國的影響。
青國若是與旌國結盟,那麽旌國的一些重要治國方略自然會對青國產生影響。
罄冉早就發現這個時空古往今來竟沒有科舉一說,取士多如秦漢時期,是靠舉薦的。舉薦製有一係列的弊端,罄冉再三思量,這才上了奏疏,請奏燕奚儂在旌國科舉取士。
科舉取士,大批錄用寒門子弟,利益得到最大損害的自是現在的朝臣。他們多是氏族出身,靠著祖上的蔭功,便能混上一官半職,衣食無憂。
若是科舉,他們便再也不能坐享其成,需得如寒門子弟一般寒窗苦讀。他們自不願接受科舉製度,更不願寒門子弟分享其盤中羹,他們更羞於和平民站在同一個朝堂之上。
此刻在殿中的眾臣子皆是氏族大家出身,罄冉會成為眾人公敵,倒是一點也不意外。
何況,前些時日,鳳瑛力排眾議,任命周允鴻為光祿大夫,位居二品。這周允鴻便是平民出身,祖上毫無建功。一時間青國朝臣議論紛紛,皆在猜測鳳瑛此舉的用意。
所以說青國朝臣拿此事來做文章,罄冉一點都不意外。可讓她意外的是,首先提出此議的竟是鳳遠。
罄冉此番出使,已將青國百官的資料看了不下十遍,自是知道這中書令鳳遠的。
他原名並不叫鳳遠,而是陳遠。父親本是魯國公府的一名家奴,後因偷盜府中財物,被打斷了腿丟出了府。但就是這樣一個不堪之人的兒子,卻胸有大誌,從小苦讀詩書,立誌要報效朝廷。
然而陳遠雖是學識不凡,卻一直苦於求仕無門,落魄潦倒,靠買字畫為生。後來其巧遇鳳瑛,鳳瑛惜其才,將他帶回了鳳府,這才有了入仕的機會。
再後來鳳瑛施恩,將陳遠脫了賤籍,入了國姓。可若深究起來這青國的第一寒門之仕便是鳳遠。對於科舉取仕,他應該是最支持的啊。
那麽他為何會如此?
罄冉百思不得其解,忽而一道亮光閃入腦中,她微微一笑。
鳳遠是鳳瑛極為信任的重臣,他會如此,怕是鳳瑛所指。她再想想近來被鳳瑛提拔的幾個寒門弟子,頓時明了。
鳳瑛此人心智不凡,憑借他的能耐豈會看不出科舉製度相交舉薦製度的諸多優勢。
他怕是早就想效仿旌國,在青國也采取科舉製,隻是此舉必定會在朝中掀起大波。他這是在挑起事端,欲讓她為他打頭陣,說服這些朝臣們。
她並非青國之臣,而他竟將她逼至此地,讓她不得不為他所用。好生陰險!罄冉相通此節,微微一笑,不去看那鳳遠,卻反而看向鳳瑛,笑道。
“陛下,鳳大人可是給易青拋了個大難題。誰人不知易青為推行科舉在旌國可是得罪了不少大臣,連府門都被砸了個稀巴爛。易青可不想連青國的大臣們也都得罪了,易青此番是奉了我主之命,和青國交好的。這要是將青國朝臣都得罪了,易青可就沒法回去交差了。請恕易青無法回鳳大人的話了。”
鳳瑛眸光一閃,不想她竟比他想的還要聰明。竟在這麽短的時間內洞悉了他的心思,還將他一軍。他睫毛微微顫動,忽而一笑,道。
“易大人但可暢所欲言,這樣吧,若是大人能令我青國朝臣心服口服,朕願允易大人一個要求,如何?”
罄冉一愣,接著心中一喜。
狄颯卻霍然抬頭,眸光幾變,抿了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