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久攻不破(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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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瑉懷麵色肅靜,沉聲回道。藺琦墨卻也不客氣,點頭便率先坐了下來,童瑉懷這才於另一側落座。
藺琦墨執起桌案上的酒壺倒了兩杯酒,將其中一杯推向童瑉懷。兩人相視抬手舉杯,也不多言,各自便飲了一杯。
西周很靜,桌案不知是從什麽地方挪來的,隱約可見斑斑血跡,印證著這裏乃是修羅戰場。小土坡的兩邊分別駐守著兩軍共計十餘萬大軍,此刻卻悄無聲息。
“瑉懷,你我相交已有十三年了吧?”
藺琦墨抬手為童瑉懷填上酒,又續上自己的,執杯輕抿,這才神情感歎地啟口。
童瑉懷頷首還禮,道:“是。瑉懷於大帥相識時還是肅帝身邊的一個小侍衛,後來肅帝被先帝誅,是大帥求情,先帝才留我一命。那時大帥尚是少年郎,距今已有十三載六個月。”
藺琦墨微笑,“今日我要說什麽怕是你都清楚,我為何有今日抉擇,你也清楚吧?”
“正是,瑉懷都清楚。素煙閣中,大帥曾於萬先生討論麟國局勢,當時先生便言,‘鳳瑛為帝,麟國大禍’。瑉懷記得,那日先生走後,大帥書房燈火徹夜未熄,那時瑉懷便已隱隱覺得會有這麽一日。”
藺琦墨聽他如此說,眸有微光滑過,歎息一聲,低聲道:“我與瑉懷今日對決沙場,幸甚,悲甚。”
童瑉懷亦是眉宇聳動,雙眸翻湧,半響才平靜下來,肅然道:“能與大帥交手,瑉懷今生足矣。大帥,瑉懷不是看不清世事之人。跟著大帥多年,大帥為麟國做了多少事,瑉懷時時銘記於心,常以自醒。麟國本落後三國,且立朝以來久經動亂,叛亂三朝。本已到了非大治不可的地步,然國人卻忙於爭權,諸侯分崩,朝政混亂。”
他說著微咬了下牙,這才又道:“大帥數次欲行革新,卻次次受阻難行,大帥為此日日難眠,瑉懷也都看在眼中。瑉懷雖非良才,卻也並非榆木。自今上繼位,麟國四代亂政,財富人口空前流失,年年有戰,庫府早已消耗一空。大帥年前領兵北征,雖一舉滅燕,但實乃飲鴆止渴之舉,是欲將內鬥外引,延緩麟國衰敗。然而陛下卻不明此理,欲置大帥……”
童瑉懷話語頓住,似不忍出口,歎息一聲,才又道:“故而大帥毅然離開麟國,瑉懷本期許陛下會因大帥的放權而想開,到時候大帥便又能回來了,可鳳瑛的繼位令麟國最後的一線希望也消失殆盡。麟國雖表麵風光,滅了燕國,然這仗是越打越窮的。此番出征,牧場已無戰馬可征,府庫無囤積可調,兵器作坊已斷銅鐵原料……大帥,您是大仁大義的雄才,然瑉懷卻隻能做據守小義小恩之輩,麟國是瑉懷母國,今上曾三次施恩於我。大帥對我的恩義,若此戰結束,瑉懷尚能有一命留下,定當銜首以報。”
他一翻話說的動容,聽的其身後兩人瞪大了眼睛,滿臉茫然。
罄冉聽他話語間不乏對藺琦墨的敬重,句句錐心,字字沉痛,不免呆住。
藺琦墨卻是久久不言,半響才抬手拍了拍童瑉懷的手,道:“我早知你!這次非是來勸降,隻要和你說一句話。既然各有抉擇,自此便是各事其主,瑉懷萬不可顧念舊情!自今日,我亦不會再存異心,當全力以赴。”
他聲聲鏗鏘,童瑉懷身體一震,兩人目光相交,瞬間便已洞察對方。
罄冉忽而覺得自己果真是多慮了,這兩人對對方的熟知令人慨歎。所謂知己當如是吧,然而命運果真戲人,卻將這樣的兩人擺在了生死相對的刀尖之上。
兩人雙手緊緊相握,驀然童瑉懷鬆開握著藺琦墨的手,霍然起身,後退兩步。但見他右手運力一撕,“撕拉”一聲,左臂袍袖已被扯斷。鬆手間,那一角袖襟在空中一卷,落於斑斑血跡的塵埃之中。
“今日童瑉懷在此割袍斷義,從此你我各事其主,再無舊義!”
他說著徑直摸出腰間匕首,寒光一閃,竟直直向腰際刺去。罄冉尚未從方才的割袍中回過神來,隻來得及驚呼一聲,便見藺琦墨倏忽起身,右臂已是探出,緊緊得握住了那鋒利的刀刃。
曉是如此,那匕首也已刺入了童瑉懷的肋下,而藺琦墨的手緊緊握著未及刺入的寒刃,血瞬時便自指縫滲出,滴滴答答的沿著寒光刺目的匕首向下淌落。
藺琦墨卻似並不覺得疼痛,雙眸望著童瑉懷殷紅猝染的甲衣,歎息道:“你這又是何必……”
童瑉懷卻一個用力將沒入腰骨的匕首抽出,肅目而笑,道:“這一刀是在關山血戰時欠你的,當時你便是以右腰為盾為我擋去了致命一劍,今日還上,來日戰場必不再留情。還望你……好自為之,告辭。”
童瑉懷言罷,再不看藺琦墨一眼,捂著腰轉身而去。那跟隨的兩個將領早已看得呆愕,此時才反應過來,用複雜的神情望了藺琦墨一眼,跟了上去。
罄冉忙撕下一塊衣角,纏上藺琦墨兀自淌著鮮血的手,蹙眉不語。
藺琦墨久久望著童瑉懷的身影,半響才歎息一聲,彎腰拾起那一角斷袖,毅然轉身向青國大隊走去。
罄冉快步跟上,又回頭望向那低落了兩人血跡的方案,歎息一聲。
“早知如此,又何必前來互相傷這一回……何苦來哉……”
何苦來哉?
藺琦墨唇際掠過一絲苦笑。
鳳瑛豈會不明,今日他藺琦墨這個說客是無論如何都萬無成功的可能!可他為何還提議要他前來勸說瑉懷?
鳳瑛此舉意不在勸,而在將心,將的乃是麟帝之心。
依著他和瑉懷的關係,麟帝雖是信了瑉懷,將大軍交由他,但是心中怕多少是有刺的,是不放心的!
從他派遣的監軍便能看出一二,那監軍薑公公和瑉懷有仇,早已是人盡皆知。
此番鳳瑛讓他來勸降,雖是不能勸服瑉懷,但是這事經由有心人添油加醋的一說,怕是在麟帝心中會埋下一根深深的刺!
鳳瑛心思,藺琦墨早在昨日他提議要他來勸降時便已明了。然而鳳瑛既提出了,當著諸將的麵,藺琦墨便沒有任何理由回絕。
再來,終究要走向對立的,能以此事,和瑉懷敞開心扉,倒也不算一場壞事。若麟國需要一個將領挑起大任,藺琦墨樂意那人是有著清晰頭腦的童瑉懷。
一方麵幫著青國攻打麟國,一方麵又不希望麟國慘敗,藺琦墨斂了苦笑,歎息一聲。
瑉懷恐是剛剛才想通此節,這才以那自殘的一刀以表清白,但是怕隻怕已是徒然……麟武帝多疑,豈是一刀能安其心的?
若再有青國在麟都的暗探們興風作浪、鼓噪民心,麟國換帥怕也就這些日了。
餘光見鳳瑛迎了上來,藺琦墨收了思緒,微整麵色,抬頭望向鳳瑛。
鳳瑛已是快步走來,執起了他的手,望著他那斑斑點點滲透血跡的手,蹙眉關切得急聲喚道:“軍醫,快!”
藺琦墨淡笑,“無礙,謝陛下關心。隻是四郎終是讓陛下失望了,並未說服……”
鳳瑛忙擺手,道:“四郎休要如此說,快快去包紮傷口。今日四郎受傷,朕心有愧。這樣吧,傳令下去,既青麟兩國主帥都已負傷,便休戰三日。四郎覺得可妥?”
迎上鳳瑛笑意閃動的雙眸,藺琦墨眸中銳利一閃終是沉靜如潭,笑道:“一切聽憑陛下的。”
停戰三日?罄冉一愣,但覺不對,她思緒鬥轉,頓時抬眸盯向鳳瑛,明白了過來。
好一個離間計!
這一停戰,那童瑉懷怕是真真有口也說不清了……
事情確實是如此發展的,自江州到麟國都城快馬日夜馳騁隻需三日。青麟於三尾峰休戰的事怕是斥候在第三日晚便送達了敕權宮。
自第四日起,青國便開始以各種形式騷擾麟軍,卻沒有什麽實際性的攻寨手段,延續到第六日的正午,雙方都等來了那個預料中的聖旨。
麟帝果如所料以童瑉懷受傷為由,撤去了他的統帥一職,令其即刻回京。隨同而來有禦醫為其診治傷口,顯示了帝王對臣子無限的恩寵。
可這些都是表麵文章,真正代表著什麽無需多言。
童瑉懷怕也早料到會有此結局,沉默的接了旨,傍晚時便離開了三尾寨,啟程歸京。
前來接替童瑉懷的乃是高郡王簡文達,此人乃武帝淑妃的生父,半個國公爺,自是得武帝信任。
消息傳到青國軍營時,鳳瑛正於藺琦墨對弈,罄冉分明見藺琦墨的眉宇擰了下,探究的瞥了眼淡笑不語的鳳瑛。
罄冉想麟國的朝中,怕是有鳳瑛安置的細作,且是能在皇帝麵前說得上話的人。不然麟武帝換簡文達為將,鳳瑛不會表現的那般平靜,便如事先知道一般。
簡文達並非草包,在朝中還頗有幾分威望,這樣的人堪得統帥。然而此人性子魯莽,生性狂妄,派這麽個人來防守三尾寨,對青國來說簡直就是福音。
罄冉覺得這簡文達簡直來得太及時了,她甚至懷疑這個統帥的任命隻怕是鳳瑛那說得上話的細作對麟武帝的攛掇。
果然,這日夜藺琦墨便令人去查證,是誰向武帝舉薦了簡文達,然後他半響沉默,苦笑道。
“冉冉,你看吧,麟國確實已無藥可醫……我心甚痛……”
罄冉隻覺他的話便猶如白發蒼蒼的父親麵對吸毒至深的兒子發出的最後歎息,包含著所有深情、絕望、傷痛和惋惜,她一時怔住,竟自無語。
簡文達接掌軍權後,青國並未即刻強攻三尾寨,轉而改為日夜騷擾。
藺琦墨將營帳直接移到了半山,帶著一隊孜軍營精銳日夜守在山腰上,白日派士兵前往罵陣,夜晚則不停擊鼓騷擾,鬧的簡文達沒有一日安眠,氣的在寨牆上吹胡子瞪眼破口大罵。
可這簡文達雖是狂妄魯莽,脾氣暴躁,可終究不是沒有腦子的莽夫,任藺琦墨罵了三日,他雖是生氣,卻未曾出寨迎戰。偶爾還放冷箭偷襲青軍,倒是未讓藺琦墨占到任何便宜。
這夜,罄冉出了帳便見白鶴指揮著兵勇又抬進來十多個傷兵,身上的箭羽在火光下翎羽白花花的刺目。罄冉微微蹙眉,轉身向藺琦墨的營中走去。
入了帳,卻見藺琦墨正斜靠在塌上,右腿交疊左腿之上,有一下沒一下得打著節拍。
塌邊的矮幾上放著一疊花生米粒,他右手拿書,左手不停拈起花生,兩指一彈便能準確無誤的令花生粒落入口中,樣子倒是悠閑自在的很!
罄冉搖頭邁步,將他的腿自塌上拉了下來,落座其上。還未坐穩,藺琦墨的頭便順勢靠了過來,依上她的肩膀。
望著帳幕上顯現的相依人影,罄冉臉一紅,推他一下,奈何藺琦墨竟靠的死死,她愣是沒有推動,索性任由他靠著,低頭望向他手中的書。一看之下頓時瞪大了眼,雙頰更紅。
見他看得津津有味,她本還以為是什麽兵書,哪誠想他竟在軍營翻看著一本書頁已明顯發黃的《繡榻野史》!更讓她結舌的是,那書頁上的字分明便是藺琦墨的真跡,無假包換。
罄冉正愕然,卻聽藺琦墨極為得意的道:“冉冉,瞧瞧,為夫當年是如何刻苦用功,通宵達旦的抄書苦讀呢。”
罄冉頓時便忍不住得翻了個白眼,通宵達旦的抄黃色小說還這般炫耀的怕也隻有他了!
察覺到藺琦墨身體向懷中探來,放在她肩頭的腦袋有向下掉的趨勢,罄冉直驚的向旁縮了縮,忙開口道。
“我來可不是跟你討論這個的,你到底怎麽想的,罵陣好像對簡文達沒有用呢。今晚麟軍又放冷箭了,我剛剛進來時見白鶴正安排傷員,傷的不少啊……”
藺琦墨不甚在意的挑眉,靠著罄冉的身子一軟,頓時便將頭枕在了她的腿上,目光灼灼盯著罄冉,壞笑道:“明兒這罵陣定然釣出條大魚來。冉冉啊,咱不說這個,如此良辰美景,我們不妨……”
罄冉見他雙眸微眯,其間迷離的流動著晶燦光澤,禁不住身體一抖,一個大力將他推開,拔腿就跑,一陣風般奔至帳外,卻聽帳內傳來藺琦墨的笑語,嚇的罄冉腳步一個踉蹌。
“冉冉,這書中有一十八式甚為有趣,四郎等你下次來,我們好一起參詳參詳啊。”
他的聲音極大,顯然守在帳外的兵勇都聽到了,齊齊抬頭看向她,罄冉隻覺頭皮發麻,雙頰瞬間燙的能煮熟雞蛋,拔腿就跑。
走出極遠,卻聽一個士兵低語道。
“藺將軍可真用功,這麽晚了還在和雲姑娘一起參詳武功……”
“是啊,怪不得功夫那麽好……”
罄冉腳下再次一個踉蹌,險些摔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