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進宮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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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慮?要真是多慮就好嘍。薛家那麽大的勢力,皇上說除就除,更何況是咱們薑家……我且問你,你和姬家的婚事,操辦得如何了?聽說庚帖出了點事?”
薑沉魚的睫毛顫了一下,繼而抬起頭來,一雙眼睛,墨般深黑:“庚帖沒有事。也不會有事。”
薑畫月頓時明白了她的意思,改口道:“那就好。納吉納征都過了吧?”
“隻剩下請期了。不過,因為現在打仗的緣故,擱置了。”
薑畫月低聲道:“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情。昨夜探子來報,薛懷的大軍已經北上,勢如破竹,一夜間便攻下了晉、冀、匯三城。不愧是璧國第一名將,寶刀不老,再加上他那義子薛弘飛據說力大無比、驍勇善戰,拿下三城城主就跟玩兒似的。皇上此去,還真是……”說到這裏,化成了一聲歎息。
“皇上乃真龍天子,自有天助,不會有事的,姐姐不用擔心。”剛說到這兒,一宮女來報:“娘娘,公主來了。”
薑畫月連忙起身,便見昭鸞公主雙眼通紅地衝了進來:“貴人,這回你可一定得幫幫我!”說著,就要下跪。嚇得她趕緊一把扶住:“公主這是怎麽了?有話好好說,你這樣可折煞我了。”
昭鸞淚汪汪地望著她,哽咽道:“我想去乾西宮看皇嫂……”
薑畫月一呆,為難道:“公主,你知道皇上很忌諱這個……”
“可是皇兄現在不在啊,不是嗎?皇兄離京前把後宮交給貴人暫管,這後宮的事就你說了算,求你,讓我見見皇嫂,即便她不是我的皇嫂,她也是我表姐啊!”昭鸞泣聲道,“貴人,我知道你平日裏是最心地純善的,重情重義,你就看在表姐她從前待你也不薄的分上,讓我去看看她吧!她家出了這麽大的事情,連表哥也給皇兄砍了頭,還一個人住在那種地方,我真怕她有個三長兩短,我可怎麽對得起姑姑的在天之靈?貴人,貴人……”
薑畫月心想你這不是給我出難題嗎,我若是真讓你去乾西宮看薛茗,皇上回頭知道了還不得連我一塊責備?不行,這種敏感時刻,步步皆不能錯,這個頭,我絕對不能點。她正要拒絕,薑沉魚卻突地壓了壓她的手,開口道:“姐姐,你看在公主與皇後姐妹情深的分上,就讓她去看看吧。”
薑畫月又是一呆,怎麽連沉魚也來湊這熱鬧?
薑沉魚衝她微微一笑:“你如果不放心,就跟著公主一塊兒去吧。照理說也該是去看看的。”說著,轉向昭鸞道,“不過公主,去是可以去,但要偷偷地去。”
昭鸞急聲道:“我一切都聽兩位姐姐的!”
“那好,你去換上宮女的衣服,準備點吃的,我們一塊兒去看皇後。”
昭鸞大喜過望,連忙興衝衝地去準備了。她一出嘉寧宮,薑畫月就急聲道:“你瘋了,這種事情怎麽能答應她?”
“放心吧,姐姐,皇上不會怪罪的。”
“你怎知皇上不會怪罪?他對薛氏現在可是……”
薑沉魚柔柔地打斷她道:“薛氏是薛氏,皇後是皇後,皇上分得清楚的。”
薑畫月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道:“這話怎麽說?”
“你想,皇上連薛肅的腦袋說砍就砍,可見對薛家根本已經不留半分情麵,既然如此,卻為何隻是把皇後打入乾西宮,而沒有一杯毒酒或一條白綾賜死呢?”
“你認為皇上念著薛茗的舊情?那不可能,天下皆知他對薛茗素來冷淡,哪兒來什麽情分可言?”
薑沉魚搖了搖頭:“隻怕天下人都錯了。皇上娶皇後時,才十三歲。當時先帝專寵太子荃,對他遠遠談不上寵愛。由於薛懷同王氏是死對頭,王氏既然站在了太子那邊,他就當然要扶植另外一個,因此,薛懷挑中了皇上,並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他。也就是說,對皇上而言,薛茗實乃他人生中最大的一個轉折點。”
薑畫月不解道:“這與舊情何幹?”
“自從娶了薛茗之後,皇上得到薛、姬兩家的幫助,最終得了帝位。但在得位的過程中,薛家日益龐大,最後連皇上也控製不了了,當他與薛懷的矛盾日益加深時,薛茗成了他的保護傘,也可以說是這一矛盾的緩和地帶。這麽重要的一個女子,你真的認為皇上會對她一點感情都沒有?”薑沉魚說到這裏淡然一笑,眼中別有深意,“如果我沒猜錯,我認為皇上其實是很喜歡薛茗的,但是作為一個帝王的自尊,以及他對權力的野心,令他不得不對她冷淡,刻意保持一定的距離。因為他知道,他遲早會除去薛家,若太愛那個女子,到時候猶豫心軟,必壞大事。可是,他終究還是手軟了,殺了薛肅,追殺所有的薛家人,卻獨獨讓薛茗活了下來。”
聽聞昭尹喜歡薛茗,薑畫月心中流過很微妙的情感,不悅道:“這隻是你的推斷,事實如何,我們並不能肯定。”
薑沉魚又是一笑:“姐姐若是不信,就一起去冷宮看看吧。沉魚保證,你去冷宮看皇後,皇上知道了也會假裝不知,不會怪罪的。”
不信歸不信,但話已經放出去了,薑畫月也隻能作罷。待得昭鸞換好衣服拿了食籃來時,她們三個撇開宮人,一起出了門。走了半頓飯工夫,才到乾西宮。
參天樹木蕭條,葉子俱已掉光了,廊前的雜草因寒冬的緣故,全都變成了枯黃色,景致一片荒蕪。
兩盞燈籠高懸於雕梁之上,一盞已被風吹破,另一盞的繩子斷了一根,歪歪地垂在那裏,被風一吹,搖搖晃晃,也似乎隨時都會掉下來。
昭鸞看見這個情形,眼圈一紅,院落內很僻靜,隻有木魚聲,一聲聲,單調清越地自房中傳出。她連忙加快腳步,推開掉光朱漆的房門,喚道:“表姐……表姐……”
一盞孤燈淡淡地照映著室內的一切,薛茗坐在燈旁正在參佛,低眉斂目仿若老僧入定,竟對她們的闖入毫無反應。
昭鸞將食籃擱到桌上,去握她的手道:“表姐,我來看你了。”
薛茗依舊敲著木魚,沒有回應。
昭鸞的眼淚一下子掉了下來:“表姐,我知道你受苦了,這裏這麽冷,你穿這麽點,你的手好冷……我帶了你最愛吃的桂花蓮藕羹和鬆子香糕,你還記不記得,我小時候老哭,一哭,你就用這些吃的哄我……表姐,你說話呀,你不要不理阿鸞,阿鸞知道皇兄對不起你,但是請你不要連帶著我一起恨,表姐……”說著,一把摟住她的脖子大哭起來。
薑沉魚在一旁想,這位公主雖然嬌縱任性,但難得是赤子真情,想來也是這皇宮裏最不會做戲之人,但正因這一份難得的真,才更加動人吧。
果然,薛茗雖然還是不說話,但目光一閃,也變得悲傷了。
“表姐,阿鸞人微言輕,半點忙都幫不上,隻能偷偷地來看你,給你帶點吃的,你還有什麽想吃的要用的,就告訴我,我下回來時一並給你帶過來。”昭鸞抹抹眼淚,轉頭道,“對了,還有薑貴人,要不是她,我也來不了這裏。表姐,你說句話吧,求你了……”
薛茗的目光轉到了薑畫月臉上,似乎想起了什麽,神色一熱,但很快又黯然。薑沉魚把她這一係列的微妙表情看在眼裏,便上前一步道:“皇後,一人言輕,三人成虎,你還有什麽心願,說出來聽聽,能幫的,我想姐姐和公主一定會幫的。”
薑畫月吃了一驚,心想你還敢給我添事?那邊昭鸞已連忙點頭道:“沒錯,表姐,你有什麽心願?阿鸞和貴人一定想方設法地幫你辦到!”
薛茗的手停住了,怔怔地望著那個木魚,仿佛癡了一般。昭鸞還待說話,薑沉魚一拉她的手,示意她不要作聲,因為此刻薛茗心裏必然在進行著一番激烈的思想鬥爭,成敗就在她的一念之間,旁人若是多言,恐怕反而會起到反效果。
如此過了很長一段時間,薛茗忽然發出一聲慘笑,繼而搖了搖頭,再次去敲她的木魚。薑沉魚心裏暗道不好,皇後畢竟還是沒過那道坎,看來不得不推她一把了。當下,她上前兩步,按住薛茗的手道:“皇後!”
薛茗有些呆滯地抬起頭,看著她,不作聲,也不動怒,平靜的臉上,有著心如死灰的漠然。
薑沉魚道:“皇後幽居深宮,自可以不再理會外界任何俗塵凡事,寄情於佛,但你可知,外麵血光已起,你的族人們正遭受著一場浩劫?你真忍心棄他們於不顧麽?”
薛茗喃喃道:“我一被廢之人,不忍又能如何?你們走吧,以後也莫再來了。”
薑沉魚盯著她道:“你沒試過怎知不能?你隻道自己有心無力便可脫罪麽?你如今袖手於外,可曾想過百年之後,黃泉路上,如何去見你那一百三十七位族人,以及無數的列祖列宗?”
薛茗重重一顫。
“沉魚隻是一介女流,不會說什麽大道理。隻不過前陣子看見一件事,很有感悟,現在說出來,與皇後一起分享吧。”她換了另一種口吻,緩緩道,“沉魚一次路過廚房,見廚娘在燒魚,滾沸的油鍋裏,活鱔丟下去,全都掙紮了沒幾下就死了,唯獨其中一條,拚命地弓起身子,遲遲沒死。廚娘覺得奇怪,撈起來剖腹一看,原來,那條鱔魚腹內有籽。它為了保護自己的孩子,所以才那樣拚命地垂死掙紮。”
薛茗閉上了眼睛,胸口起伏不定。
薑沉魚凝視著她,每個字都說得很慢:“皇後,連魚類尚知為籽求生,更何況人?你,真的什麽願望都沒有了嗎?”
薛茗的嘴唇顫動著,最後慢慢睜開眼睛,流下淚來。她伸出顫抖的手,一把握住昭鸞的胳膊道:“阿鸞……”
“表姐,我在呢!”
“我們薛家罪孽深重,死不足惜,唯獨薛采,年方七歲,那些個害人的齷齪事,通通跟他沒有關係。但皇上既然已對薛家動手,勢必要斬草除根,斷斷不肯獨饒了他。如今,我隻能求救於你了……”
昭鸞煞白了臉,顫聲道:“我我我……我也不想小薛采死啊,但是我,我……皇兄他不會聽我的……”
“求你去求太後,求太後念在我們薛家保衛疆土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分上,留薛采一命!”薛茗說著彎腰跪倒,叩頭於地,咚咚有聲。
昭鸞慌亂道:“我答應你,我答應你一定去求太後!無論結局如何,這話,我一定給你帶到太後跟前!”
薛茗緊緊抓著她的手,一字一字沉聲道:“如此,我替薛家一百三十七人一起謝你了!”
旁邊,薑沉魚望著這一幕,靜靜地站著,沒有任何表情。
回到嘉寧宮後,昭鸞便先行回去了,薑畫月屏退宮人,獨獨留下沉魚,盯著她看了許久,最後跺足道:“我的姑奶奶小祖宗,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麽?”
薑沉魚淡淡道:“知道。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麽。”
“你清楚?我看你是瘋了!你先是擅自讓昭鸞去看薛茗不算,還拉著我一起去看,後又唆使薛茗向昭鸞求救,留薛采一命。估計這幾天昭鸞就會想辦法去求太後了,此事若驚動了太後,就真的不可收拾了。能不能最終留下薛采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皇上知道了肯定會生氣!你害死我了,妹妹,你這回,可真的是害死我了!”
“姐姐少安毋躁……”
薑畫月急道:“我怎能少安毋躁?你這是怎麽了?平日裏最不願趟渾水的人就是你,今兒個怎的變得如此主動,非要把事往自個兒身上攬呢?”
薑沉魚輕輕一歎,低聲道:“也許隻不過是因為我知道,我們已經人在局中身不由己了。如不反抗,必死無疑。”
見她說得恐怖,薑畫月吃了一驚:“你說什麽?”
“圖璧四大世家,王氏已滅,而今輪到薛氏,剩下的薑、姬二家,難道姐姐真的認為會並存共榮?”薑沉魚嘲諷地笑笑,卻不知是在笑誰,“就算薑家肯,姬家也未必肯;就算薑、姬兩家都肯,皇上也不會肯……”
薑畫月越聽越是心驚,發悚道:“妹妹你的意思是?”
“一直以來,薛、姬、薑三大世家,與皇帝之間,有一種微妙的平衡。這種平衡牽製著局中的每個人,因此才形成了表麵上的平和。而今,皇上執意要打破這種平衡,除去薛家,如此一來,璧國的勢力必將再次重組。而這一次重組之後,姐姐認為,對皇上一直不是那麽死心塌地凡事講究個明哲保身的我們薑家,還會有立足的可能麽?”
薑畫月一顫,再也說不出話來。
“所以,要想薑家沒事,薛家就不能亡,而要給薛家留一線生路,目標不在薛茗,而是薛采。”薑沉魚深吸口氣,分析道,“薛茗已廢,孤身一人在冷宮中再難有所作為,但是薛采不同,他還很小,還有無數種可能,再加上他與生俱來的天賦、才華,還有薛家根深蒂固的人脈,這些都是他日東山再起的資本。這個孩子,一定要想辦法保住!”
薑畫月呆呆地看著自己的妹妹,忽然覺得她變得好陌生,縱然眉眼五官還是那熟悉的模樣,但從她身上流露出的,卻是自己從不曾發覺的懾人氣勢。
她什麽時候起變成了這樣?
又是因什麽而改變的?
“能怎麽保住?”薑畫月顫聲道,“就算太後知道了,開口向皇上求人,就皇上那脾氣,也未必會賣這個人情。要知道,皇上畢竟不是太後親生的,供著她,也不過是做做樣子罷了……”
薑沉魚的眼波如水般的朝她漂了過來,明亮之極,亦銳利之極:“太後當然不行,但是姐姐怎忘了有一個人的話,皇上卻是絕對會聽的。”
“誰?”
“公子。”
沒錯,如今滿朝文武中,若說誰是真正對皇帝有震懾之力,且真正能救得了薛采的人,隻有一個——淇奧侯,姬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