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進宮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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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朕還能如何?這封信表麵上看是客客氣氣來求情的,其實根本就是威脅。他分明知道吾國內亂,雖礙於兩國邦交不便妄動,但心裏指不定想著該如何分一杯羹呢!我若不答應他留下薛采,恐怕,他明日就宣稱要協助薛懷討伐我這個昏君了!”昭尹的臉色極為難看,眸色閃動間,更是陰沉。
    田九不敢接話,隻得低下頭。
    如此靜默了好一會兒,昭尹勾起唇角忽地一笑道:“也罷。既然你們都希望朕留下他,那朕就留下他好了。”
    田九依舊小心翼翼地保持著沉默,他跟隨昭尹已有七年,深知這位主子的秉性脾氣,若真挑眉毛瞪眼睛發脾氣那還是好的,最怕就是這樣似笑非笑的模樣,每每皇上這個樣子時,就說明有人又要倒大黴了。
    “羅橫。”昭尹喚進他的貼身大太監,“替朕傳旨,就說薛懷雖反,罪連子孫,但朕念其舊恩,特網開一麵,免薛采一死,把他賞給姬嬰為奴,請公子好好代為管教吧。”
    羅橫稍微猶豫了一下:“皇上……”
    “什麽?”
    “把薛采賜給姬嬰,會不會不妥……”
    昭尹衝他淡淡一笑,眉眼彎彎:“那麽賞賜給你?”
    羅橫頓時嚇出一頭冷汗,不敢再多言,連忙領旨而去。
    昭尹做出這個決定後,臉色好看了許多,揮手示意田九也可以隱身了,於是地上黑影一閃,人影消失不見。
    他施施然坐下,施施然地攤開桌上的行軍地圖,傳了潘方來見。沒多會兒,潘方趕至。昭尹將他招到案旁道:“愛卿,我們已經到淮江了,而薛賊也快攻到淮江了,依你看,我們會在哪裏交兵?”
    潘方指著江邊的一座小城道:“當然是洛城。”
    “就是掛著薛肅頭顱的那個地方?”
    “是。”
    “為什麽?”
    “一來,此城雖小,卻是兵家重地,一直以來,都是各路軍馬必奪之處,城高十丈,三麵臨河,易守難攻,此城若失,便算是輸了一半了。”
    “那麽二呢?”
    “二來嘛……”潘方指著地圖上畫了紅圈的地方道,“侯爺已在城中布下天羅地網,臣敢拿頭顱擔保,隻要薛賊一進此城,必死無疑!”
    昭尹目光一閃,沒有細究原因,站起身來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待薛賊誅伏,朕要與將軍痛飲三杯,以謝上天將你這樣一員虎將賜給了圖璧。”
    潘方撲地跪倒:“皇上斬了薛肅,為微臣那未過門的妻子報了大仇,微臣縱然肝腦塗地,亦難報皇恩!如今,臣隻剩下一樁心願未了。”
    “講。”
    潘方咬咬牙,聲近哽咽:“就是家父的冤名……”
    昭尹點頭道:“你放心,此仗功成,朕自然會還令尊一個公道。”
    “謝皇上!”潘方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昭尹伸手將他挽起,笑道:“此仗功成,天下誰人不識君啊……便是令尊在天有靈,亦會含笑九泉。你,可莫要讓朕失望啊……”
    看著潘方臉上露出的感動之色,昭尹微笑,笑意卻不曾抵達眼睛,他想,這個人,表麵上是朕的臣子,骨子裏,卻仍是淇奧的人。
    不過沒有關係,一旦有一天要麵對異途不得不進行抉擇時,這個人就會變成朕的人。隻是,如果可以,還是希望,不會有那麽一天。
    昭尹笑著笑著,眼神忽然就寂然了。
    四  鏡花
    隨著薛家軍在洛城外的紮營,誰都看出這將會是決定勝負的一場關鍵戰役,能否奪下洛城,也許就決定著最後的輸贏。一方是百年名將寶刀未老的薛懷,一方則是雷厲風行少年得意的帝王。誰輸?誰贏?
    一時間,不止璧國人心浮動,便連周遭的其他三國亦緊密關注,暗暗自危。
    得利於右相府強大的情報網,薑沉魚同父兄第一時間得知了戰役的消息:
    據說,薛家軍一路順利地打到淮江,在看見洛城城牆上懸掛著的薛肅人頭後,那位年近六旬白發蒼蒼的神將落淚了。但即使激動,即使恨得想立刻為子報仇,但多年的領兵經驗以及最後一點理智還是使他命令城外紮營,暫且按兵不動。
    而之前的攻城戰中他的義子薛弘飛為了救他,左臂中箭,正在療養。見義父落淚、傷心得飯都吃不下,就勸道:“斯人已逝,來者可追。義父大人放心,待得洛城攻破日,孩兒定懸昭尹首級於城牆上,以告兄長在天之靈!”
    當時薑仲便道:“這個義子,倒比親生兒子還有用,薛肅若有他一半的好,薛家也不至於弄到今天這地步……”
    薑沉魚則目光閃動,有些淒涼地低聲道:“此言一出,薛弘飛……是決計活不得了。”
    薑孝成不以為然:“他跟著薛懷那老賊,十年來手頭沾血無數,本就當誅,爹和妹妹替這種人可惜什麽?”
    薑仲搖頭歎道:“薛弘飛少年才俊,文武雙全,又對薛家忠心耿耿,你若有他一半能幹,為父我也不至於操心成這個樣子。”
    三日後,薛懷下命開始攻城。
    就在人人都以為這場大戰必定會打個昏天暗地日月無光血流成河屍橫遍野生靈塗炭之時,突然間它就結束了。
    以一種最最出人意料和最簡單不過的方式結束了。
    書房中,暗衛描述此事時,聲音亦不複以往的平靜無波,帶著少許激動:“就在戰鬥如火如荼打得最是激烈時,左臂上猶包紮著紗布的薛弘飛策馬奔至薛懷身旁,一邊喊著“義父,我來幫你”,一邊抽出腰間寶刀,一刀揮下,人頭落地——”
    “誰的人頭?”書房裏的三人齊聲驚問。
    “薛懷。”
    這一答案無異於晴天霹靂,薑孝成懵了好一陣子才醒悟過來,跳起道:“你說什麽?薛懷?薛弘飛砍了薛懷的腦袋?薛弘飛砍了薛懷的……腦袋?”他一連重複了兩遍,直到看見暗衛點頭,仍是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樣。
    便連薑仲,也是滿臉驚訝道:“薛弘飛為什麽要這樣做?”
    “他在戰中突然發難,一刀砍了薛懷的腦袋,眾人被這一變故驚呆,全都停下了手中刀劍。他又跳上車頭砍斷薛字軍旗,大喊道:‘泱泱圖璧,天命所歸,薛賊叛逆,當殺無赦!’薛家軍這才回過神來,知道他出賣了他們,於是用亂箭將他射死。薛弘死前仰天大笑道:‘父親、母親,還有我的兄弟姐妹們,勝兒終於為你們報仇了!’”
    薑沉魚擰眉道:“報仇?”
    “是的。我們剛剛查出,原來他本不叫弘飛,而叫周勝,乃洛城城主周康之子。周康為人剛正不阿,得罪了薛家,周家全家四十九口人,皆喪命薛肅之手。為了報仇,周勝認賊做父隱忍十年,終於得到器重,趁其不備,一擊而中……”
    薑沉魚心頭一緊,之前所想不通的事情,在這一刻全部得到了解答。她當時斷定皇上敢親自征討,絕對有必勝的把握,原來他的暗棋便是這個薛弘飛。想到此人隱忍十年的作為,不禁心生感慨:“他本是洛城人,最終也選在了洛城讓一切結束。”
    薑孝成道:“難怪當日淇奧侯會吩咐將薛肅的頭顱送到洛城去,我當時以為他隻是純粹地想替皇上示威,現在想來,分明是給薛弘飛,哦不,周勝的一個暗示——一頭換一頭。”
    “好一個一頭換一頭!”薑仲讚歎道,“可惜了這樣的人物啊!”
    薑沉魚搖頭道:“他的確是個人才,如能為我朝所用,必有大作為。不過,像那樣的人,活著的唯一目的便是為了報仇,如今大仇得了,再加上薛懷雖是他仇敵,可這十年來父子相稱,多多少少會有些感情,他親手殺了提拔他器重他的人,恐怕對他來說,死反而是最好的解脫。”
    薑仲怔立半晌,再看向她時,神色變得很複雜:“周勝之頑韌剛毅固令人動容,但姬嬰之智則更令人心顫啊。當日皇上忽對薛家發難,我還認為此舉太過急近魯莽,現在看來,他們分明是把每一步都計劃好了。先是以太後病重,將伊隔離;再囚禁皇後怒斬國舅,刺激薛懷;最後利用薛懷最信任的義子,一招釜底抽薪,輕輕鬆鬆就瓦解了百年薛家。明裏我們看見的有這些,而暗地裏我們看不見的,還有更多……與這樣的人同朝為官,真是有些可怕呢……”
    薑孝成笑嘻嘻道:“有什麽關係,反正我們也快變親家了,隻要變成了自己人,就一切都好說,對吧,妹妹?我這樣如花似玉冰雪聰明的妹妹,難道還配不上區區一個淇奧侯麽?”
    薑沉魚微微一笑,沒有說話,但心裏不安的感覺卻是越來越濃。她早就知道公子睿智無雙,現在想來,卻是有點多智近妖。那麽聰明的公子,會真的看不出她所玩的那些小把戲麽?還是,明明已經看出來了,但卻故意不說破呢?
    自己在布下局的同時,是否其實正一步步地陷入某個不可預測的陷阱呢?
    她忽然覺得有些惶恐。
    偏耳中聽哥哥又道:“無論如何,這結局總算不錯——薛懷已死,心患已除,皇上不日即將歸朝,屆時,馬上就該輪到沉魚的婚事了。”
    她心頭又是一顫,眼皮開始跳個不停,正在心神不寧之時,門外有丫頭敲門,聽聲音,正是握瑜:“三小姐,三小姐——”
    “什麽事?”
    “黃金婆來了,現在大廳中,夫人說,問你要不要過去也看一下。”
    薑孝成走過去打開房門,笑道:“看什麽東西?”
    握瑜抿唇笑道:“當然是看皇曆,挑黃道吉日啊。”
    薑沉魚麵上一紅,見父親和哥哥都望著自己,哥哥一臉戲謔的笑,而父親則目露殷盼,隻得點頭道:“好,我去。”
    到得大廳,果然見黃金婆一臉喜氣洋洋地坐在堂上,薑夫人聞聲轉過頭來,衝她微微一笑:“沉魚來了,快過來。”
    薑沉魚上前一看,隻見桌上攤著的皇曆上,畫了三個圈。
    黃金婆在一旁解釋道:“早上我去了趟侯爺府,他們給出了這三個日子讓你們選,看看哪個最方便。這三個都是好日子,分別在四月初七、五月十五和七月廿三。依我婆子的意見,趕早不趕晚,正趕上皇上打了勝仗,趁這股喜氣把婚事給辦了得了。就在四月初七吧,離現在還有二十天,完全來得及送禮書禮燭禮炮。”
    薑夫人點頭道:“我也中意這天……沉魚,你的意思呢?”
    薑沉魚垂頭道:“但憑母親做主。”
    薑夫人笑道:“那好,那就勞煩黃金婆帶信回去,就說,我們選四月初七這天。”
    “我這就去!”黃金婆喜滋滋地告辭。
    待她走後,懷瑾、握瑜兩個丫頭便上前笑著行禮道:“給小姐賀喜了,給夫人賀喜了!”
    “嘴甜。”薑夫人笑嗬嗬地打賞了兩個丫頭,回身見薑沉魚麵色凝鬱若有所思,便推了她一把道,“想什麽呢,這麽大喜的事情,怎麽是這副表情?”
    薑沉魚低聲道:“娘……我有點害怕……”
    薑夫人攬住她,走到窗前道:“傻孩子,怕什麽呀?女孩子家,總是要嫁人的啊,而且那樣的好人家,那樣的好夫婿,求都求不來的好姻緣,你怕什麽?”
    “我怕……”也許是母親的聲音太溫柔,又也許是窗外初蕾新綻的景色太美麗,薑沉魚放任柔軟的情緒將自己絲絲縷縷地沉浸,說出最真心的話語,“我怕公子娶了我,是禍不是福。”
    薑夫人一怔:“什麽?”
    “因為我是薑家的女兒。”薑沉魚在說這句話時,臉上有著悲傷的神情,那悲傷很淡,卻又死死縈繞,揮抹不去,“若是此次聯姻真能使薑、姬兩家同榮並欣也就罷了,否則,一旦兩家起衝突時,我怕,我會犧牲公子選娘家。”就像她這次故意留下薛采牽製他一樣,用他的前程來成全薑家的前程。這種事情,有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乃至無數次。
    她很害怕,她會一次又一次地站在家族這邊,選擇背棄他,背棄她所引以為傲的愛情。
    “怎麽會呢?”薑夫人寬慰道,“聯姻本就是對雙方都有利的事情,你成了他的妻子後,他和你爹隻會更加同心協力地輔佐皇上,怎麽會起衝突呢?別多想了,你啊,放寬心,有空想這些有的沒的,還不如想想怎麽當個最美的新娘。”
    娘什麽都不知道……薑沉魚悲哀地想,娘親她,什麽都不知道。所以,即使親如母女,也無法做到真正同心。她的心事娘不理解,而娘的安慰對她來說亦毫無作用。
    人人都說薑沉魚脾氣好,但是,為什麽她卻一個知己好友都沒有呢?是不是因為……她的心藏得太深了,不敢也不肯對別人流露呢?那麽,公子是不是也是這樣的?公子有門客三千,侍從無數,但是,他也沒有朋友啊……
    窗外,忽然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薑沉魚凝望著那些雨絲,輕聲道:“下雨了……這算冬雨,還是春雨?”
    薑夫人笑道:“現在都三月了,這當然要算是春雨啊。今年的春天來得比往年都要早呢。”
    “那麽……”薑沉魚喃喃道,“這場雨過後,杏花和梨花便要開了吧……”
    “嗯?應該會開吧……怎麽忽然問這個?”
    薑沉魚唇角上揚,這回可是真正地笑了:“我和公子約好了一起去賞花。”
    薑夫人先是一愣,繼而也跟著笑道:“噢?是嗎?嗬嗬,不錯哦……”
    旁邊握瑜睜大眼睛道:“小姐和侯爺就要大婚了,人說未婚夫妻婚前不能見麵的呀,否則不吉利的……哎喲!”話未說完,被懷瑾狠拍了一記。
    薑夫人和藹地看著女兒,柔聲說:“去吧。隻要你覺得高興,而且一年一度,也屬難得的機會。”
    “嗯。”薑沉魚又是嫣然一笑,內疚與不安在這一瞬轉化成了滿滿的期待。沒有關係,她想,就算這世上無一人是她的知己,也沒有關係。因為,她有公子。就算她和公子都是一樣寂寞沒有朋友的人,但是,因為有了彼此,就不會再感到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