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餘生·卜算子(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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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快更新涼生,我們可不可以不憂傷4 !
    3 天佑,該起床了。
    重症監護病房裏,我靜靜地守在他的身旁,旁若無人的模樣。
    這是這麽多年來,我第一次有這麽多時間,如此仔細地端量這個男人,這個願意為我赴死的男人。
    他的雙目緊閉,我再也看不到那雙溫柔而深情的眼眸。他被海水浸泡過的發,粗糙而幹澀,不複往日光澤。
    吸氧麵罩下,他的臉色灰白,整個人已經孱弱得宛若剛剛離開母體的嬰兒,無人知曉,下一秒是嘹亮的啼哭,還是寂靜無聲地失去呼吸。
    我輕輕去拉他的手,居然還是那麽溫熱。
    我聲音很輕,仿佛還不肯接受這個現實一樣,我試圖喚醒他,說,天佑——
    錢助理追過來的時候,我依然安靜地望著病床上的他,我從不敢相信,有一天,他會這樣躺在我眼前。
    錢助理看了程天恩一眼,將一條輕薄柔軟的羊絨披肩披在我身上,他說,薑小姐……我怕你受不住這個消息……所以……
    程天恩冷笑道,受不住?!我覺得薑小姐會開心得很!再也沒有人能阻礙她和她那苦命的情郎在一起了噢。
    我仿佛聽不見他們說話一樣,隻是看著程天佑,覺得自己像個闖了大禍的小孩,卻找不到任何地方躲避。
    我摩挲著他的手,夢囈一樣,我說,天佑,該起床了。
    錢助理看看我,說,薑小姐,你沒事吧?
    我看看錢助理,茫然搖頭,我說,我沒事啊。
    突然,我又焦躁起來,拉住他,說,錢助理,你快幫我叫醒程總,讓他起床。隻剩下兩個小時了,再不起來,今天的會議要遲了!
    錢助理有些駭然,在我眼前晃晃手,說,薑小姐……你別嚇我。
    我沒理他,專心地看著程天佑,輕輕地搖了搖他,說,天佑,天佑,你快起床吧,都這麽晚了。
    我轉頭努力衝錢助理笑笑,說,他……是不是昨晚應酬喝多了?你怎麽能讓他喝那麽多呢!
    然後,我又低下頭,輕輕呼喚他,天佑,你快起床,真的要遲到了啊!你起床!我以後再也不跟你吵架了!我再也不惹你了!你快起床啊……
    我的目光停留在他的臉上,仿佛一生再也無法斷掉的牽掛。
    錢助理一把將我拉起,衝著門外大喊,醫生!護士!快來啊!
    程天恩坐在輪椅上,冷眼看著這一切。
    當一群醫生、護士七手八腳想將我拉走的時候,我仍不肯離開,我說,我沒事,你們放開我,我得叫他起床,不然就遲了。求求你們!不能遲啊!
    可他們卻不肯放開我,任憑我如何掙紮。
    仿佛這個世界都不能理解我,我沒有辦法,隻好咬了那個牽製著我的手的胖大夫,他吃疼地大叫了一聲。
    我掙紮開,再撲到天佑身邊。
    我焦急極了,我說,天佑,你怎麽這麽討厭啊!你快起床啊!
    我突然捉起他的手,試圖咬下去。
    直到那針劑注入我的體內,我才冷靜下來,昏昏然倒在地上。
    地麵那麽冰冷,如同我漸漸絕望的心。
    4 天恩那麽恨天佑,巴不得他死。
    我醒來的時候,已是第二天正午,陽光正盛,滿目尖銳的光亮。
    我乏力地閉上眼睛,微微皺著眉頭,衝劉護士怒吼,把燈關上!劉護士無限委屈。
    錢助理在我身邊,說,你醒了?
    我依然不肯睜開眼,隻說,把燈給關上!
    錢助理頓了頓,說,那不是燈,是天亮了。
    天亮了?
    我怔怔地,一時之間回不過神來。
    我一把扯過被子,蒙住頭,蜷縮著,像把自己埋葬了一樣,我說,明明是燈!明明沒有天亮……
    錢助理見我如此,忙解釋,薑小姐,二少爺那是唬你的,你不要害怕,程總不會有事的。
    我拉下被子,歪著頭,突然衝他笑了,我說,那天佑起床了?嗯,太好了,會議沒遲到吧?
    然後,我就一直在笑,不停地笑,扯著被角笑。
    錢助理一愣,慌忙扯過旁邊的秦醫生,說,她、她、她不會有事吧?
    秦醫生認真地看了看我,對錢助理說,她身體各項指標正常,除了背傷和輕微的髒內出血,隻是……遭遇這種大事……可能一時承受不住。對了,她之前是不是受過什麽精神重創?
    錢助理如實說,她……有抑鬱症。
    秦醫生說,怪不得。
    錢助理問,她不會出什麽大事吧?
    秦醫生沉吟了一下,說,一般來說,病人恢複會經曆五個階段,否定期、憤怒期、掙紮期、抑鬱期,以及最後的接受期。她現在,正處在否定期。
    說到這裏,見錢助理滿臉迷茫,他忙解釋,否定期呢,就是否定災難所帶來的結果。她認定我們醫院能補救她自殺行為所造成的可怕後果,但是現實卻沒有,程先生還是生死難卜,所以,她內心一直在否認這個現實。
    錢助理問,那……現在該怎麽辦?
    秦醫生說,你也不必太擔心。
    他說,任何病人,或多或少都要經曆這五個階段。就拿最常見的感冒病人來說,假設他一周內必須完成某項工作,卻突發重感冒,他就會覺得,沒關係,我三天就好了,還有四天可以工作,可是感冒卻可能十天半月都不好。他這種心理就屬於否定期,否定感冒對工作效率的影響。
    錢助理歎氣道,我好像……懂了……那麽一點點。好了,辛苦你了。
    秦醫生笑笑,說,都是老同學,咱就別這麽見外了好吧!當然,鑒於病人之前有抑鬱症,我建議,最好在她身體康複後,找一個好的心理醫生看看。
    他轉身叮囑劉護士說,病人你多多照顧,注意病人情緒。
    然後,他又轉頭對錢助理說,還有,讓你們家那個什麽二少爺,少來折騰病人。
    錢助理苦笑道,唉……這大家族裏的恩恩怨怨……唉……算了,老父親說,慎言,慎言。
    秦醫生也沒多追問,說,我看,這二少爺很堅信他哥一定能醒吧,要不也不會三天三夜衣不解帶地守在icu外。
    說到這裏,他看了我一眼,小聲問錢助理,他這麽驚嚇薑小姐,是為了泄憤吧?怎麽著,兩兄弟同時愛上了一妞?
    劉護士在一旁,立刻默默飄過來。
    秦醫生忙恢複原來的聲線,看了劉護士一眼,雙手插兜,很職業範兒地對錢助理說,這裏醫院的設施再先進總不如北京、上海,不如聯係一下家人轉院,或許醒來的機會更大一些。畢竟病人顱內出血造成了淤堵……這種事情,是禍躲不過。
    家人?錢助理沉吟了一下,如熱鍋上的螞蟻,一歎,說,唉唉!可……二少爺不讓走漏任何關於程先生住院的消息啊……
    秦醫生聞言身體微微後傾,顯然有些吃驚。
    錢助理自覺失言,忙掩飾說,可能是怕老爺子擔心?
    秦醫生也不點破,隻兩個字,嗬嗬。
    然後,他轉頭吩咐劉護士給我注射鎮定劑。
    最後對錢助理說,讓她多休息吧。
    錢助理送走秦醫生,剛轉身,卻直接撞見我一張大臉糊在他眼前,幽靈一樣瞪著他,嚇得他差點蹦起來。
    他哆嗦了一下,薑小姐,你……
    劉護士忙上前來拖我回床,對錢助理說,我、我剛給她注射了鎮定劑,大、大概是、是鎮定劑起作用前、前的……不應期。
    憋了半天,她憋出了“不應期”這個詞。
    我不理她,看著錢助理,似是魔怔,又像是溺水的人望著一根救命稻草一樣,很迫切的神情,我說,程天恩是騙人的對不對?!天佑一定會醒來的對不對?!
    錢助理看看我,又看看床邊那束粉紅薔薇,點點頭,說,我相信,程先生一定會醒來,因為……他得親自給你送這花的……
    他的尾音裏,是低到塵埃裏的溫柔。
    我並不知道,錢助理之所以這麽說,是因為三天前,亞龍灣酒店的那一夜錯誤的纏綿之後,天佑吩咐他去買一束盛開的粉紅薔薇來。
    他特意叮囑,薔薇,粉紅色的。
    我夢遊一般的目光卻透著無比篤定的神情,望著錢助理,說,你一定要告訴程老爺子天佑病危住院的事情。
    他愣了一下,啊?
    我看了看窗外,像窺破了一個巨大陰謀似的,詭異一笑,說,程天恩那麽恨天佑,巴不得他死!現在不正是他下手的最佳時機嗎?
    錢助理一把捂住我的嘴,看了看病床,說,您還是休息吧。
    那表情就是,哪兒涼快哪兒待著去!還嫌二少爺對付你對付得不夠啊!
    5 原來,我也害怕失去他。
    她怎麽樣了?
    我剛躺下,昏昏沉沉間,聽到程天恩走了進來。
    錢助理一驚,起身,說,二少爺?
    他看了看床上的我,慢慢回答程天恩的問詢,說,她醒來後,不肯承認天亮了,非說是燈,要我們關燈。醫生剛剛又給注射了鎮定劑,希望再睡一覺會好點兒。
    程天恩沒說話。
    錢助理歎了一口氣,說,我以為她醒來會大哭大鬧,可她卻隻是不停地笑。唉,怕是被那個“七十二小時”嚇壞了……二少爺,薑小姐她心裏並不好過,就是為了大少爺,您也別……
    程天恩冷哼了一聲,半是譏諷,半是挖苦,說,錢至,你可真真兒得了錢老爺子的真傳,真真兒會做心腹,憐香惜玉的事兒都替主子做圓滿了。話說,錢老爺子退下去也好些日子了,最近忙什麽呢?遛鳥兒,還是養魚?
    然後,他瞟了一眼床上的我,話鋒一轉,仿佛剛才閑話家常的那個不是他,冷冷地說,怎麽可能,我哥受盡千般折磨,生死難卜,她卻被百般嗬護,不受半點懲罰?天下間哪有這麽好的事兒?!
    錢助理不想觸怒程天恩,隻能小聲婉轉求情,二少爺,我隻是覺得,如果是大少爺,也不會舍得自己心愛的人……
    程天恩鄙夷地看了錢助理一眼,恨道,程天佑就是個是蠢貨,被這女人搞壞了腦子!怎麽,你也被搞壞了嗎?哎,我說錢至,你跟了一情種老板,就以為自己也是情聖了?
    說完,他轉眼看了看病床上的我,冷笑道,她害得我哥落到這般田地,我嚇她一下又怎樣?我,恨不得她死!
    錢助理見程天恩怒氣漸盛,便不再多言。
    突然,程天恩扶了一下額頭,似乎是無限疲憊,輕咳了幾聲。
    一個稍微年長一些的人忙上前,他膀大腰圓,屠夫一般,聲音卻極特別,說,二少爺,你已經快三天三夜沒合眼了,還是先回住處休息一下吧。這裏這麽多人照顧大少爺,肯定不會有事的,說不定,你一覺醒來,大少爺也就醒來了……
    程天恩擺擺手,那人便也不再多言,隻是歎氣。
    程天恩離開前,推動輪椅,在床前看了我半天,用手帕輕遮了一下嘴巴,美目一斜,清清嗓子,對錢助理說,嗯……好好照顧吧。
    錢助理一愣,半天沒回過神,待回過味來,忙應聲說,二少爺放心。
    程天恩依舊沒好話,說,別以為我會放過她,我是怕我哥死了我找不到人報仇!然後他就走了,隻衝我扔了一句,妖精!我哥死不了的!
    我緊繃了那麽久的神經,終於鬆弛下來,笑容凝滯在我的臉上,幾經忍耐後,我終於抱著被子放聲大哭。
    像是放了心,又像是失了魂。
    卻原來,我也害怕失去他。
    劉護士在一旁大氣不敢喘,目送程天恩離開後,卻又忍不住那顆蠢蠢欲動的八卦小心髒,瞪著黑葡萄般的大眼睛上前問錢助理,聲音極小,唔,這……這人家裏……是什麽來頭啊,怎麽跟拍電視劇似的呀?
    錢助理笑笑,沒說話。
    他坐在我身邊,看著失聲痛哭的我,輕輕歎了一口氣,說,哭吧,哭吧,總壓在心裏,多難受。
    劉護士自覺無趣,便悄然離開,指了指床頭的按鈴對錢助理說,唔,有事按鈴,喊我就是。
    錢助理點點頭。
    窗外花枝好,天空碧如海。
    藥效漸起,我掙紮了幾次,想去icu,卻還是在眼淚中昏昏睡去。
    睡前,我反反複複囈語,追問,為什麽程天恩不告訴程老爺子啊?……他不告訴你為什麽也不告訴啊?他平日待你不薄……
    錢助理無言。
    直到我閉上眼,他在我身邊暗暗地歎了口氣,說,薑小姐,你好好睡吧。
    他還說,薑小姐,退一萬步講,就算是……程總……真的醒不來……你也要好好保重自己,算是,替他保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