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亥正(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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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丟下這一句話,龍波不再理會這位前靖安司丞,轉身從地窖口一步步走上去。待走到了地麵,他環顧四周,把視線投向燈籠光芒所不能籠罩的黑暗角落中去。
    天寶三載元月十四日,亥正。
    長安,不明。
    吱呀——
    許久未開的木籠門被硬生生拽開,樞軸發出生澀幹癟的聲音。李泌被人一把推進去,幾乎栽倒在地。他的腳踝上戴著一串鐵鐐銬,雙手被牢牢捆縛在身後,口中還被勒了一根布帶,以防其咬舌自盡。
    欣賞完那一場猛火雷的“盛景”後,他就被蚍蜉帶到庭院附近的一處地窖裏來。這裏擱著一隻巨大的木籠,大概是主人曾經用來裝什麽海外珍禽異獸的,木縫間散發著一股淡淡的臭味。
    李泌身形站得筆直,距離任何一邊的柵欄都很遠。他不打算坐下或躺倒,那是籠中禽獸的行為,他嚴守著最後一絲尊嚴。
    整個地窖裏隻有一個透氣的小窗口,所以氣息很渾濁。兩名守衛有意無意地,都靠地窖門口而站,那裏有一條傾斜向上的石階,通向地麵,呼吸稍微舒服一點。
    這些守衛神態很輕鬆,他們並不擔心李泌會逃跑。這是個文弱書生,不通鬥技,就算掙脫了捆縛,仍舊身困木籠;就算脫出了木籠,也身困地窖——退一萬步,就算他真的從地窖離開,外頭還有庭院裏的大量守衛,絕對不可能脫逃。他們留在地下唯一的職責,其實是防止李泌自戕。
    李泌很清楚,自己這次恐怕是不可能幸免於難了。他現在最急切的,不是保全性命,而是設法把消息傳出去,至少得讓張小敬知道,蚍蜉的手法是什麽。
    李泌不怕死,他擔心的是東宮和闔城百姓。
    他再一次環顧四周,努力想找出一絲絲破綻。可是李泌再一次失望了,這裏戒備太過森嚴,且深入地穴,別說傳消息出去,就連外麵什麽情形都看不到。
    如果是張小敬在,他會怎麽做?李泌不由自主地想,可他實在想象不出來。一個自幼錦衣玉食的高門子弟,實在沒法揣度一個在西域死裏逃生的老兵心思。
    “太子啊,這次我可能要食言了……”一個聲音在他內心響起,無論如何都壓不下去。
    就在這時,地窖口傳來一陣腳步聲。李泌抬起頭,發現龍波居然又回轉過來,這個人還咀嚼著薄荷葉,腮幫子蠕動得格外用力,臉上掛著一絲微妙的笑意。
    他走到木籠前:“李司丞,我是特意來賀喜的。”
    李泌沒作聲,他知道必定又有什麽壞消息——可局勢還能壞到哪兒去呢?
    “剛才我的手下回報,靖安司已被重建,司丞你這一副重擔,可以卸掉了。”龍波盯住李泌,看著他的眉頭慢慢又擰在一起,心中大快。可惜李泌口中有布條,不然聽聽他的話,想必會更過癮。
    “聽說接手之人,是個叫吉溫的殿中侍禦史,新官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全城通緝張小敬,指說他是內奸。如今靖安司的三羽令,已傳遍整個長安。”
    不用太多說明,龍波知道李泌一定能明白這條消息背後的意義。李相強勢介入,靖安司的職權徹底失守,而解決蚍蜉的最後一線希望,正在被自己人斬斷。
    他特意跑下地窖來說這個,就為了給囚犯最後一擊。龍波相信,這個意外的好消息會讓李泌徹底放棄反抗。他笑意盈盈地看過去,果然,李泌皺起的眉毛,再也沒舒展開來。
    龍波一抬手指,讓守衛把李泌口中的布條卸掉。李泌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來,他沒有咬斷自己舌頭。事到如今,自盡已經毫無意義。
    “你們這些蚍蜉背後,原來是李相?”李泌脫口問道。
    龍波哈哈大笑:“司丞可真是抬舉我們了,我們可高攀不起那麽大的人物——不過李相派去的那位新長官,不是臥底,卻勝似臥底。在他的主持下,現在沒人追查我們了,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張小敬身上。我們應該送塊匾給他才對。”
    李泌沒理會這個戲謔:“張小敬呢?也被擒了?”
    “早晚的事。張小敬若是足夠聰明,現在應該已設法逃出城去了。”龍波喜氣洋洋地說。
    李泌動了動嘴唇,沒有反駁。張小敬已經失去了被赦免的保證,又被剝奪了查案的權力,再沒有任何理由堅守下去,換了他在張小敬的位置,也會這麽選。
    那張清俊麵孔浮現出濃濃的頹喪神色,雙眼光芒盡斂。這次是徹底輸了。龍波知道,這個人已經失去了反抗的動力,因為他一點希望都看不到。
    “所以司丞不必再心存幻想,索性好好歇息,念念咒,打打醮,說不定等會兒真能羽化登仙,還得感謝我成就您的仙緣呢。”
    丟下這一句話,龍波不再理會這位前靖安司丞,轉身從地窖口一步步走上去。待走到了地麵,他環顧四周,把視線投向燈籠光芒所不能籠罩的黑暗角落中去。那裏隱伏著一個身影,剛才就是他把最新的消息傳過來。
    龍波還未開口,魚腸特有的沙啞聲已傳入耳中:“我要走了。”
    “嗯?守捉郎的線索,應該已經徹底斷了吧?你還要去哪裏?”龍波一愣。
    “我要去殺掉張小敬。”聲音還是那麽平淡,可裏麵蘊藏著濃濃的殺機。
    龍波知道,魚腸一向自負,這次差點中了張小敬的陷阱,還丟了條胳膊,這個奇恥大辱一定得洗刷才成。他皺眉道:“張小敬應該已經出城了吧?他沒那麽蠢。”
    “他就是那麽蠢。我看到他已回靖安司,若非要來這裏回報,我已經綴上去了。”魚腸固執地回答。
    “靖安司?”這個消息讓龍波驚訝不已,“他是要自投羅網嗎?”
    黑暗中沒動靜,魚腸也不知道張小敬為何有如此反常的舉動。
    龍波看了眼庭院裏的水漏,現在是亥正過一點,他對魚腸道:“不要為這個人分心了,最後一步任務馬上開始,你我先去把事情辦妥。張小敬那邊,隨他去吧,對我們應該沒有威脅。”
    “隨便你,但我要親自動手。”
    魚腸的聲音消失了,他已經離開了庭院。龍波在原地駐足一陣,伸手往腰帶裏摸了摸,發現薄荷葉已經嚼光了。他懊惱地咂了咂嘴,吩咐旁邊的人去準備一匹精壯騾子。
    龍波站在燈燭下,用沒人聽見的聲音喃喃了幾句。
    太子李亨聽到外麵有喧嘩聲,不由得放下手中的旄尾,從四望車探出身子去,恰好看到檀棋正扒住了四望車的軫板,聲嘶力竭地喊著話。
    黑暗中,看不清這女人的麵容,可是那聲音卻讓他心驚不已:
    “太子殿下!靖安有難!”
    李亨略帶驚慌地看向左右,這種話在大街上喊出來,連儀仗隊帶周圍百姓都聽得見,這會惹起多大亂子?
    衛兵們反應迅速,已經撲了過去。兩三個人抓住檀棋,狠狠地把她從車子旁拖開,旁邊還有人舉起了刀,與此同時車夫也抖動韁繩,加快了速度。這是儀仗遭到意外時的正常反應,李亨急忙站起身來,揮動手臂:“停下!停下!”
    車夫本來已加起速度來,驟然聽到要停,隻得猛一勒韁繩。可惜這是一輛駟車,四匹轅馬反應不一,這麽急促的加速與減速,讓車轅登時亂了套。後馬住了腳,前馬還在奔馳,四力不勻,馬車歪歪地斜向右側偏去,連續撞倒了好幾個步行的百姓,還把後頭車廂狠狠地甩了一下,精致的雕漆廂側在坊牆上蹭出一道長長的口子。
    同車的太子妃韋氏有些狼狽地扶住前欄,不滿地問丈夫怎麽了。李亨顧不得搭理她,衝後頭喊道:“別動手,把她帶過來!”
    本來士兵已經要把檀棋帶離人群,可太子發話,他們隻好掉轉方向,抓著她的兩條胳膊,一路拖行到四望車前。為防身懷利刃,他們還在檀棋身上粗暴地摸了一遍,扯開了好幾條絲絛。
    借助四望車旁的燈籠,李亨看到了檀棋的臉,認出她是李泌身邊的家養婢女,似乎叫檀棋吧?不過不同於往日的雍容優雅,她團髻被扯散,黑長的秀發披下來,衣著不整,極之狼狽。
    在韋氏狐疑的注視下,李亨下了四望車。他沒有立刻接近檀棋,而是環顧左右,然後抬起手對士兵說:“把她帶去那裏,清空四周,閑雜人等不得靠近。”
    他指的地方,是一處茶棚。這是依著坊牆搭起來的一個臨時竹棚,外頭用幾個木箱與篷布一圍,權作櫃台。櫃台後頭停放著一輛寬車,車上架起一具小車爐,把劣等散碎茶葉和薑、鹽、酥椒混在一起煎煮。觀燈的人渴了,都會來討一碗喝,雖然味道淡薄,畢竟便當。
    太子有令,衛兵立刻過去,把棚主和喝茶的客人都清了出去,然後豎起帷障,把茶棚隔出一片清淨空間。待到屏障內沒有其他人了,李亨這才問檀棋怎麽回事。
    檀棋見太子的臉上隻有驚奇,卻無焦慮,便明白他壓根不知道靖安司遇襲的事。不知道這是李亨對李泌太過放心的緣故,還是有人故意不讓消息傳去東宮……
    她收斂心神,把之前的事情簡單扼要地說了一遍。李亨一聽,登時倒退幾步靠在車爐旁,神情如遭雷磔。他待了片刻,方才急問道:“那……那長源呢?”
    檀棋搖搖頭,她也沒回去光德坊,不太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但公子一定是出事了,這個確鑿無疑。李亨來回踱了幾步,大聲喚進一個親隨,讓他立刻趕到光德坊,盡快搞清楚那邊發生了什麽事。
    親隨應了一聲,立刻離去。這時太子妃韋氏一臉擔心地進來,詢問發生了什麽,李亨卻失態地咆哮起來,讓她出去。他親自把帷障重新扯下來,然後用手轉著腰間的蹀躞,把上頭拴著的算袋、刀子、礪石等小玩意拽來拽去——這是李亨心情煩躁時的習慣動作。
    靖安司是他的心血,李泌是他的心腹,這兩樣李亨都絕不容失去。可現在出了這麽大的事,他還得靠一個婢女冒死通報才知道。這讓李亨除了憤怒之外,還有隱隱的驚慌。
    檀棋默默地看著,在心中暗暗歎息。這位東宮,可以依靠的心腹實在太少了。李泌一去,他甚至連最基本的情報都無法掌握。
    李亨看了眼檀棋,喃喃道:“長源那麽聰明,不會有事的……對吧?”與其說他在勸慰檀棋,倒不如說在為自己鼓勁。檀棋趨前一步,低聲道:“太子殿下,如今最急的,不是公子,而是張小敬。”
    “張小敬?”李亨要回憶一下才記起這個名字。為了這個囚犯,李泌與賀知章幾乎鬧翻,至今賀知章還昏迷不醒。
    “現在張都尉是調查闕勒霍多唯一的希望,可不知為什麽,靖安司卻發布命令,全城通緝他。太子殿下,您務必得設法解決此事!否則整個長安城……和公子都完了!”
    李亨卻疑惑道:“突厥人不是解決了嗎?”
    檀棋急了,一時竟然連尊卑都不顧,上前一步高聲道:“殿下,狼衛背後,另有主謀。長安的危機,還未曾解除,非張都尉不能破此局!”
    李亨皺眉道:“這人真有這麽神?呃,當務之急,應該是搞清楚長源……呃,還有靖安司出了什麽事。等我的親隨先回報吧。”
    檀棋覺得太子太優柔寡斷了,現在不能浪費時間,更不能搞錯輕重緩急。她正要開口催促,這時韋氏第二次掀開了帷障,先狐疑地打量了一下檀棋,然後對李亨道:
    “殿下,春宴可就要開始了。”
    李亨這才想起來,臉上浮現出為難的神色。
    這個春宴,可不是尋常春宴,而是天子在興慶宮中舉辦的上元春宴。子時開始,京中宗室與滿朝重臣都會參加;宴會持續到醜正,吃飽喝足的君臣會齊聚勤政務本樓上,觀看各地選送來的拔燈慶典。曆年上元,都是如此。
    這種重大場合,身為太子絕對不能缺席或遲到。
    李亨對檀棋道:“你隨我上車,先去興慶宮。等那邊回報之後,再做定奪。”
    話已至此,檀棋也隻能無奈地走出帷障,以丫鬟的身份站到韋氏身旁。韋氏剛才挨了丈夫一頓罵,心情不佳,沒給她什麽好臉色。不過她也看出來了,這女人跟丈夫沒感情上的瓜葛,也便失去了興趣。
    四望車與儀仗再次啟動,切開四周熱氣騰騰的人群,朝著不遠處的興慶宮而去。越接近宮門,燈光越耀眼,檀棋已可以看到,在勤政務本樓前的廣場上,有一棟高逾一百五十尺的巨大燈樓,狀如葫蘆,披繒彩,綴金銀,在黑暗中安靜地聳立著。
    檀棋參加過許多次上元觀燈,可她印象裏從來沒有一個燈樓如此巨大,簡直要蓋過勤政務本樓風頭,就連大雁塔也沒這等威勢。
    此時還未到醜正,它還沒點起周身燭光,可那通天的氣勢,已彰顯無餘。檀棋簡直不能想象,等到它點亮之時,該是何等煊赫。
    張小敬和伊斯離開平康坊之後,直奔光德坊而去。伊斯不知從哪個鋪子裏找到一頂波斯風的寬簷尖帽,給張小敬扣上,還用油墨在他雙眼周圍塗了兩圈。這樣一來,張小敬變成了一個弄婆羅門的戲子,那滑稽的墨妝恰好遮住獨眼的特征。
    這樣一來,除非被人攔住仔細檢查,否則不用擔心被看破偽裝。
    現在整個長安城已經徹底陷入狂歡,每一處街道、每一個轉角都摩肩接踵,擠滿了人。他們已經完成了第一輪觀燈,現在開始把興趣轉去看各處雜耍歌舞。這讓人流變得極為洶湧,如同幾十條河水在交錯奔流。
    這種情況下,健騾比高頭大馬更適合騎乘。他們兩個人偷了兩匹騾子,一路穿城而過,見縫就鑽,專挑人少的地方走。有時候還不走大道,而是從坊門穿過整個坊區。
    虧得伊斯妝化得好,他們倆連過七八個有崗哨的路口,都得以順利過關。在這種極度擁擠狀況下,靖安司的通緝令,不可能被徹底執行,大部分武侯隻是潦草檢查了事。隻有一處坊兵見張小敬是個俳優打扮,讓他演個婆羅門戲的笑話。張小敬哪裏會這個,幸虧伊斯打了個圓場,蒙混過去了。
    張小敬全程一直抿著嘴前行,墨妝下的眼神閃著焦灼。
    在之前的兩個時辰裏,靖安司的變化實在太奇怪,望樓傳來的消息語焉不詳。他覺得必須得回去看看,才能搞清楚真實情況。
    尤其是姚汝能發出那一句警告:“不要回去,不要回去,不要回去。”那個天真古板到有點蠢的年輕人,得是在多麽絕望的情況下,才發出這樣的警告啊。
    靖安司的狀況,到底變得有多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