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糖·血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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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糖·血印
    深秋的夜晚很有些涼了,吃罷晚飯,我支開綠水,獨自踏著月光慢慢來至清涼幽謐的後花園。白天時為了特使被殺的那個案子城裏城外的兩頭跑,不禁有些疲倦,果然不鍛煉是不行的,想當米蟲也得有個好的身體才能當得自在,於是決定從明天起每天晚上臨睡前做兩個仰臥起坐……
    花園裏的秋千上覆了幾枚落葉,走上前去輕輕將它們拈起扔掉,而後坐上去慢慢蕩著,望著草地上被月光投下的自己的影子發呆。就在我蕩得昏昏欲睡的時候,忽聽得耳後一聲輕笑,草地上便多了一道修長的身影,立在我的身後,長臂扶住秋千,輕輕地替我蕩著。
    “我來領獎賞了。”長臂的主人俯身在我的耳畔低笑。
    “我沒有帶糖給你吃。”我微紅了臉裝傻,用力地低下頭,生怕他又來個偷襲,“明日好了。”
    “小月兒扯謊,你那小嘴兒上不就帶著糖了麽!怎不給我吃?”討糖吃的大盜小朋友大手托住我的臉,壓下唇來吮住我的唇,舌尖輕舐,牙齒微齧,直吮得我如上雲端如墜酣夢,迷亂的神智中隻殘留了幾絲念頭:你小子還真把姑娘我當成大白兔奶糖嘬呢?
    軟軟地推開他,我想站起身,事後諸葛地與他保持距離,無奈四肢一時無力,勉強抬了抬屁股又騰地坐了回去,隻得拚命低著頭,生怕他想再來一塊糖吃。
    “好甜。”搶了糖吃的家夥一閃便到了我的麵前,盤腿兒坐在草地上,仰起帶著得逞般曖昧笑容的臉望向我。
    偷掀眼皮兒瞟了他一眼,心中忽然覺得好笑,想不到曾經身為二十一世紀窮苦乏味掙生活一族的我,穿到古代來之後竟然也學了古人幹起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的兒女情長的勾當,尤其這約在黃昏後的對象竟還是位絕世大盜,好歹姑娘我也算為言情界的狗血劇做出了一點貢獻罷——有沒有稿費犒賞一些的?
    “月兒今天過得可好?”大盜低笑著問。
    我點點頭,輕聲問道:“你呢?平日白天裏都做些什麽?”
    “唔……吃飯,睡覺,閑逛,看漂亮姑娘……”大盜數著自己的手指頭。
    “好看麽?”我眨巴著眼睛問他。
    “好看。”他誠摯地點頭。
    “我爹……要為我說婆家了。”不理會他故意氣人的玩笑,我仰臉望向天上的彎月,淡淡地道。
    這並非扯謊,而確實是方才吃晚飯時嶽明皎說起的話題。老爹之所以今晚回來得早,是因為他在朝中一個同僚的兒子已到了婚配年齡,想著我們兩家恰是門當戶對,便同老爹提起此事,老爹亦覺得合適,兩位家長商量之下便決定要我同那人的兒子先挑個時間見上一見——天龍朝的開放之處便體現於此,基本上不會有洞房花燭夜新郎新娘才見第一麵的情況發生。當然,這天龍朝再開放也不會是一個明裏提倡自由戀愛的社會,之所以要雙方兒女先見上一麵,首要的是看對方合不合自己的意,這一點還算人性化;順帶著再相互檢查一下對方有沒有生理上的缺陷了、心理上的病變了等等,更為重要的是,因為雙方家長都是在朝中做官之人,若由他們本人見了彼此的孩子覺得不滿意了,隻怕不好開口拒絕,這裏頭牽涉了深層的人情世故,一不小心就會演化為官場爭鬥,因此為了避免此種情況的發生,便索性由兩家的孩子自己決定,就算有一方在見過之後不滿意,對方大人也不會跟個孩子一般見識,頂多雙方家長相互一笑,說幾句“我這孩子從小慣壞了,不懂事得很”之類的客套話,再各自尋別家擇婚配便是了。
    所以今日嶽老爹特意早早回府將此事告訴了我,並要我好生準備準備,明日便要同對方見麵的。盡管我祭出發嗲戰術扭捏了半天,但這次嶽老爹似乎是下定了決心要趕緊把我給嫁出去,任憑我嗲得連嶽哥哥都坐不住直接起身出門了,他嶽老爹硬是眉頭都沒皺一下,一錘定音地結束了這頓晚飯後的家庭茶話會:明日,去相親。
    “哦……對方是哪位官兒少爺?”大盜笑著問。
    “吏部中大夫的三公子,現在朝中任翰林院編修一職。”我垂下眼皮兒望著自己腳尖。
    “喔!年輕有為,不錯。”大盜依舊笑著,不疼不癢地道。
    不錯?這個家夥不會以為我在開玩笑、編故事、在晉江寫言情小說吧?我睜大眼睛望著他,他也笑著望著我。就這樣對視良久,我慢慢起身,低聲道:“夜越來越冷了,不適宜再在屋外徘徊,我大概不會再到後花園來了,今夜便這樣罷,我回房去了。”
    轉身欲走,被坐在地上的他伸出長臂牽住了手,輕輕笑道:“月兒想要我怎麽做?”
    我……
    “不然……現在便將你帶走,這一次就再也不回來了,可好?”他輕輕搖著我的手,像個在哄大人開心的壞孩子。
    我搖頭,這是我的家,我不想再離開。
    “好罷!”大盜突然站起身,仿佛下定了什麽決心,擲地有聲地道:“那麽今晚便洞房,咱們來個先斬後奏!”
    噗……嚇得我口水差點從牙縫裏滋出來,眼見這家夥張開了雙臂做勢欲撲,直慌得我跳著閃開,他卻緊追不舍,沒待我跑出兩步去,就被他一個猛子撲住,就勢輕輕一壓便摟著我一同倒在了厚軟的草地上,雙唇緊接著覆在了我的唇上……
    “你個小傻妞……”大盜終於移開了他的唇,強健的身軀壓在我的身上,額頭抵住我的額頭,雙手交握著我的雙手,微喘著低聲笑:“你在怕我吃了你的糖後便棄了你麽?在怕自己將這顆心交與我後又遭我傷害麽?你這傻妞兒!你裝得比任何人都堅強,實則你比任何人都脆弱。你怕受騙,怕受傷,怕得到又怕失去——你這古怪淘氣又欠打屁股的小丫頭真是不可愛!太不可愛了!你倒是說說,我該怎樣懲罰你才能讓你這顆多疑多慮的小腦袋瓜兒徹底清醒?”
    我不知那瞬間從自己心底裏湧起的熱流是什麽,隻是逞強著舔舔自己微幹的嘴唇,顫著聲音道:“我……想要的隻是安心。”
    “好!我便讓你這小傻妞安心!”大盜又似生氣又似好笑地點著頭,“今晚給我好好休息,明日一早乖乖在家等著我來上門提親!”
    上、上門提親?我瞪圓了眼睛張圓了嘴巴。
    “怎麽,還不肯相信麽?”大盜故意瞪著我,翻身站起,將我一並從草地上拉了起來,道:“那便現在去!”說著邁步就要走,我連忙拽住他的袖子拚命搖頭——現在去?嶽老爹非把我和他一起掃地出門不可!
    “我不是為了這個……”見他停下步子扭頭望著我,於是連忙為自己撇清,而後低了頭輕聲道:“隻是……隻是不想總被你置於事外,我需要替你分擔一切以令自己安心,而不是一無所知地每日在這深閨之中胡思亂想為你擔憂。我知道你不想讓我為了你的事操心,但在我來說,隻有同甘共苦才是真正的安心和……幸福。”
    “傻妞……”大盜深深的眼神中掩藏不住地泄露出幾絲感動與憐惜,長臂一伸將我拉入懷中,輕輕吻著我的發絲,低聲道:“你知道……我幹的是亡命的勾當,有今日無明日,這要我如何能輕易給你承諾?我不怕你疑我怨我,我隻怕有一天命入黃泉,惹得你傷心難過。”
    “現在呢,不怕了麽?”我將臉貼於他的胸前,緊緊攥著他的衣襟。
    大盜一聲輕笑,大手撫著我腦後的長發,低聲道:“怎麽不怕?最怕你小臉兒一冷跑去同別人相親,將我這可憐的小盜拋閃在瑟瑟寒風裏哭天抹地,所以隻好暗暗發狠,無論如何也要活著,絕不讓我的小傻妞為我掉一滴眼淚。”
    “你若再這樣說下去,我便真要掉淚了。”我輕輕地在他胸前捶了一下,從他懷裏抬起臉來,望著他微笑道:“既然你幹的是亡命的勾當,那便該盡早金盆洗手才是——讓我幫你可好?幫你找出身世、找回名字、找到家。”
    大盜深深地望了我許久,而後輕輕地做了個呼吸,似是好容易按壓下心中某種澎湃的情緒,轉而恢複了平日的調笑戲謔,伸出手指點了點我的鼻尖,笑道:“怎麽,小傻妞急著要嫁給我了?隻不知我那未來的嶽丈大人看不看得上我這個無家無業、來曆不明的準女婿呢?”
    我估計……不大會看得上。
    “所以……才需你帶了真正的身世真正的家業和真正的名字……來上門提……親哪……”我紅著臉厚顏地囁嚅著,而後又低聲篤定且堅決地補了一句:“我會等你到那一天的。”
    “這可不行,”大盜笑,“萬一我一輩子查不出身世,你難道一輩子都不嫁我?就是你能等,我也等不得的——看樣子不答應讓你這小丫頭幫忙的話,我隻怕要做一輩子的光棍兒了!”說至此處,他輕輕將我從懷裏扶正了身子,低下頭來望住我,斂去了眼底的調笑,略顯嚴肅地低聲說道:“月兒還想再看看我的真正相貌麽?”
    怎麽?難道昨天他給我看的……並非他本來相貌不成?
    我疑惑地望著他,見他又一次伸手去揭自己臉上的那層人皮麵具,這一次揭得極為徹底,整個兒地將那麵具拿在了手中,呈現在我麵前的仍然是昨晚所看到的那張臉,似曾相識,俊美絕倫。
    我正待開口發問,卻見他慢慢地將臉偏向了左邊,從而將右半邊臉一覽無餘地送入我的眼底。但見銀亮的月光流瀉在他弧線完美的臉龐之上,由眉尾至耳際,豁然有一道殷紅如血的印記,這印記圖案中的一部分我再熟悉不過——鬼臉。
    “這印記……是你師父收養你時便已有的麽?”我抬手輕輕撫上他的臉頰,指尖掃過那張小小的、殷殷的鬼臉,手指的血管神經不由自主地一陣跳動。
    大盜點點頭,像一隻溫馴的貓般靜靜享受著我的撫摸。
    這便是他為何總以戴著人皮麵具的假相貌示人的原因,這便是他為何每次作案都要在現場留下鬼臉記號的原因。
    帶著這樣乍眼的印記出門勢必會引起人們的注意的,何況他為了用這個極可能是他的親人給他留下的印記來查尋身世而無所不用其極地四處展示鬼臉標誌,便更不能以真麵目示人給自己帶來殺身之禍。
    而他始終不肯給我看他的真麵目的原因並不是因為信不過我,而是……他怕我會難受,會心疼。事實上我現在的確難受了,心疼了,這印記自他還在繈褓中便有,這麽多年過去了竟然還如此鮮紅欲滴!若在他臉上烙下此印的人是他的父母,他們又何其忍心下這樣的狠手對待自己尚未脫乳的親生骨肉?
    撇開此點不提——當時究竟又是發生了怎樣難以想像的、也許很危險也許很恐怖的事情,竟逼得一對父母要用如此的手段在自己孩子臉上烙下這陰冷的印記後將之拋棄,從此骨肉分離,卻於若幹年後造就出一個曠世大盜,拋開生死、罔顧性命地苦苦查尋著自己的身世和家人?
    心中有些隱隱作痛,忍不住雙手捧了大盜的臉頰,從來不曾如此認真過地望著他,輕聲地一字一句地道:“我不在乎你有沒有名字、有沒有家,過去、現在和未來,你都隻會是我的大盜哥哥,我也隻會是你一個人的小月兒。隨便何時,隻要你來提親,我就嫁你。”
    大盜笑得既帶了眷寵又帶了蒼涼,一把擁我入懷,在我耳畔喃喃著道:“小傻妞……真是個小傻妞……怎就被我三生有幸地遇到了呢……教我該感謝誰才好?……”
    我伸出手臂柔柔地環上他的腰,無論該感謝誰——老天也好、佛祖也罷,惟願他二位老人家善心發到底,賜大盜個一生平安,賜我個愛情美滿,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