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4】四人餐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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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清律照川在問什麽,我下意識摁住領口。由於我沒有立即回答,律照川又問了一遍。
    “我沒戴。”我說。
    “你戴了。上車之前,你的項鏈還掛在脖子上。”律照川冷冷說道。
    我無奈,隻好解釋地詳細一點:“那會兒是戴著的,而我在進許塵家門之前,我就將它摘下來放口袋裏了。”
    “哦,進許塵和小羽的家之前特意摘下來——”律照川故意拖長音調,“你是怕許塵多想還是怕小羽知道。”他分明是意有所指。
    “之前我問過你項鏈裏的人你認識不,你明明認識,卻騙我不知道。此刻也不必要話裏有話。”
    “我隻是好奇,還以為那條項鏈要長在你的脖子上,再也不拿下來了。”
    的確,正如律照川所說,那本是我不願離身的物件,是我的寄托。但是,隨著記憶緩慢回歸,我不再像最初那般誡慎恐懼、畏縮不前。如今的我已不再需要依賴某個舊物件來確定自己是安全的。
    我從口袋裏掏出了我的項鏈。低頭看掌心那顆肥嘟嘟的閃亮的星星。
    瞬間心頭情緒萬千。
    “我不想太過依賴它。我正在努力戒掉它。”
    它陪伴著我在鯉城的漫長的空白時光,它還是證明我有過去的唯一的物證。
    “我想,如果有一天,我徹底不需要它來證明自己的存在的那一天,我的‘病’應該就是痊愈了。”
    我說完自己的想法,突然覺得有些恍惚。我的心態,和初來京時的心態完全不同了。我原以為律照川會對我的心緒嗤之以鼻。沒想到,他隻是輕輕淡淡地說了句:“那你加油!”
    他問完他想問的,倒勾出我一肚子的話。我詰問道:“你為什麽非要留在許塵家吃飯,你一點都不覺得尷尬嗎?”
    “你都不覺得尷尬我為什麽要尷尬。”律照川反問。
    什麽時候我成為他行事的標準了!
    我爭辯:“我是因為你看起來很坦然且非要留下來不可的樣子,我才留下來的!”
    “如果當時你堅持要走,我會和你一起離開的。”
    “我說了!我明明和你說‘走吧’。你卻非要留下來吃意大利麵!”
    “我會做意大利麵。我對自己的廚藝很自信。難道你覺得我做的麵不好吃嗎?”
    “現在是在討論你的廚藝嗎?我的意思是……”
    “你覺得好吃就好。”
    這番不斷循環的、充滿意識流感的對話令我感到無奈。我不由扶額歎息。回憶起之前,我們在“許塵和小羽的家”的這頓午餐。我想,這恐怕是我有記憶以來吃過的最難熬的一餐了!
    明明我們誰都沒有說話,卻在那狹窄的餐桌上出醞釀出一場威力十足的暴風雪。
    律照川做好意麵之後,當即表示他沒有閑情分餐,於是將鍋直接端上了餐桌,且放在餐桌中央。
    律照川猶如主人,熱情邀我們入座。然後他示意我們自行夾取。我取餐少許,一心想著用過餐後該如何和小羽告別,如今的我麵對小羽如同一隻蚌,緊合著蚌殼,生怕再受到任何戳痛。
    我邊想邊挑洋蔥。因為我不愛吃洋蔥,所以在動筷之前,我小心將洋蔥挑開。當我埋頭挑揀時,坐在我對麵的許塵突然站起,要將他手中的碟子遞給我。我尚未反應過來怎麽回事,律照川也起身,先我一步將許塵的碟子搶到自己手中,並且將自己的那盤塞給了許塵。我這才留意到,許塵那盤裏是沒有洋蔥的,準確說,許塵業已將洋蔥挑揀幹淨了。原來,許塵剛剛是想將自己那盤意麵與我交換的。律照川半路攔截的坦蕩架勢令許塵愣站原地,且出神看了律照川許久,然後,他像是突然大夢初醒般,露出恍然的神色,然後他默默坐下了。律照川捧著許塵的碟子站著,看看我又看看小羽,突然將手中的餐碟與小羽的交換了。
    砰!
    似乎有什麽在我腦袋裏炸開了,尷尬像是貼在我背後趕不走的幽靈。
    接下來,我埋頭用餐、努力用餐。我隻想快點結束這場令我坐如針氈的午餐。但是律照川卻極不知趣地在我碟子裏不斷添食。他準確如鬧鍾,守在我餐碟要空的前一秒,飛快又準確地讓我的盤子重新變滿。
    ——我夠了!
    我用眼神示意他、警告他、最後變成詛咒他……律照川依然故我。他的手像是長在了夾子上的,機械地完成它的職責——夾麵給大家!
    桌子中央的那鍋麵,反複有自行生長的本事,似乎任憑我們怎麽吃,它始終是內容翔實的富有誠意的一鍋。
    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當我終於看到空蕩的鍋底且感到如釋重負的時,我看到律照川正托著下顎看著我們,臉上似乎滑過一縷……意猶未盡?
    緊接著我又發現,他是我們當中,用餐份量最少的。然而,他從頭到尾都顯得很忙,忙著觀察我們!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對麵的許塵和小羽。頓時心如擂鼓。許塵和小羽,不,應該是許塵小羽和我,我們仨像是彼此的鏡像一樣,用一模一樣的表情重複一模一樣的動作。因為,我們仨各懷重重不可告人的心事——嘴上不敢說,連表皮上都不敢泄露半分。於是,呈現出來的麵無表情和機械進食。
    我心頭是層層疊疊的尷尬。
    至於,許塵和小羽,我不敢胡亂揣測……
    似乎是律照川調高了車廂的空調溫度,此時車廂內部猶如烤箱。我恍然明白,之前我並沒有看錯律照川的表情,他的確是在惋惜,惋惜著他一手導演的好戲竟然這麽快就落幕了。
    今日,沉默且沉重的餐桌上唯一活躍的便是他律照川。他的神情分明表示著他尚未盡興,他尚未欣賞夠我們的尷尬與糾結。我終於明白,律照川為何不分餐了。他用這種方式,延長我們的用餐時間,他好“觀賞”我們的好戲。
    我怒視身旁的律照川頓時氣憤不已:“律照川,原來你是故意的,你根本就不餓,你隻是想看我們仨的笑話!”
    律照川的唇角慢慢向上揚起,他看上去非常愉快地笑了。
    “你在胡說些什麽啊?我聽不懂。”
    “你別裝了!”
    他突然看向我,眉眼彎成了好看的弧度:“我覺得,你好像回來一點了。”
    我頓覺得毛骨悚然。
    憑借長久以來對律照川的認識,我隻是覺得他脾氣不太好,是個不好相處的人。但是,他總是在某些時刻,讓我覺得,他深不可測。每個表情都富含意味。如果和他作對,會死無全屍吧,會萬劫不複吧。
    律照川打了方向盤刹車在安全的路邊。他又開始揉著他的手腕了。之前我還自以為是地認為,他是因為做了午餐之後手酸了。現在恍然明白,這是他下意識的動作,當他在計劃什麽思考什麽的時候。
    我立即拽緊安全帶,警惕瞪他。
    而律照川瞟了我揪緊的手一眼,悠然說道:“我雖從未標榜過自己是正直善良的人。但也不至於是個變態。你想多了。”
    “你為什麽停車?”
    “我就是覺得剛才的麵裏鹽放多了。我口渴了,我想去買瓶水喝。”
    我吞咽口水,那麵有點鹹。
    律照川解開安全帶下車朝街旁商店走去。
    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便利店的門後,我特別沒節操地鬆了口氣,竟然也覺得口渴極了。不過此刻我不想喝水,倒想啃隻甜蜜蜜的冰涼涼的甜筒。緊接著我又想到,這麽大冷的天我居然想吃冰的,我也真是奇怪。
    我坐車裏等律照川。
    過了好一會兒,律照川回來了。他從車窗口遞進來一樣東西,用那東西戳了我的臉一下。一片冰涼。我側身一看,他手中握著一支甜筒。
    我徹底震驚了:“你……怎麽會知道我想吃甜筒?”
    “有些事情不是隻有許塵知道,我也是知道的。”律照川說,“比如,某人在天冷的時候口渴了倒想啃口冰淇淋!拿著吧,給你買的。”
    我從他的語氣中,還聽出了些許柔和。
    我接甜筒在手中,手指被冰淇淋的冷給包圍了,鼻頭繞上了冰涼甜蜜的味道。
    我看著律照川繞過車頭坐回駕駛座。
    猛然意識到,律照川比我認為還要了解我!如果他對我懷有惡意,我根本不是他的對手,至少,現在的我,是沒辦法於他抗衡了。我突然想到張濟帆之前和我說的話,律照川授意讓張濟帆隻發一點點的工資給我,其餘的全記在賬上,延緩兌現時間。我是我們店唯一這麽做的員工。而且,仔細一想,律照川至今沒有給過我我需要賠償的清單,我並不知道自己毀壞了他多少金額的模型,我欠著他的這筆債到底還清了沒?我以前完全是稀裏糊塗的,完全沒想過這些問題,此刻突然想起才覺得個中有異。
    他根本不缺錢,那他為什麽要這麽做?如此心思縝密的他,在計劃盤算著什麽?
    想到這裏,我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律照川,你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
    “你說呢?”
    他笑了。
    他沒有反感我的問法,反而問我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