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昔人已乘黃鶴去(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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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走遠不久,一對男女飄然而來。男子氣度不下蕭如歌,卻是樓心月。那女子風華難以描述,早已不似凡俗中人,容色清麗難言,蕭冷兒卻是肖似於她。
兩人站立良久,半晌樓心月歎道:“大師得道而去,昔年我幾個聽他講禪之人,如今卻仍是在中混沌之中苦苦糾纏。”
樓心鏡明側首看他,微笑道:“我想起昔年我們四人在一起,遇到釋空大師,我和劍心不知天高地厚,卻還仗著一點小聰明,想要在佛理上與大師分出個高下。”
樓心月聞言也自展顏笑道:“我與大哥卻也同樣無禮,年輕氣盛,非要打敗大師才肯罷休。”回想當年情形,悠然神往,臉上笑容卻是一分分消失掉。
樓心鏡明*心中傷感難言,斐然道:“如今大師去了,我和如歌,還有大哥你,都前來拜祭一二,唯有劍心,這一禮卻是要欠下了。”
樓心月俯身施了一禮,卻再施一禮,歎道:“她欠下的,我幫她還便是。”
想了一想,樓心鏡明仍是問道:“大哥,劍心如今是生是死?”
樓心月略微有些詫異:“如歌不曾告知你?”頓了頓又道,“我絕不相信她已經死了,她曾言道,我一天不死,她也決計不會死。”說到最後一句,心中何嚐不傷感。他心愛的女子,卻恨他恨到挫骨揚灰。
*
也不知在階梯上坐了,蕭冷兒出神看天上繁星,半晌道:“我與你無話可說,你請回吧。”
蕭如歌上前兩步,在她身邊立定:“你還在恨我?”
“不恨。”搖了搖頭,蕭冷兒抹一把不知何時已經留下麵頰的眼淚,“從娘死那一天起就不恨了,但是我們之間,再沒有任何關係。”
“冷兒。”蕭如歌歎息,“這些年來,我的解釋你一句也不肯聽。”
“有甚好解釋。”蕭冷兒更努力仰頭,天上那麽多星星,不知當中有她沒有,她是全天下最美麗的人,死之後若化成星星,那也一定是最亮的那一顆,“你對我怎麽樣,我並不在意。可是她活著的時候,你不曾有絲毫關心於她,就算她死了,你也不肯去看一看她。我是對不起你,我曾經又打你,罵你,甚至想要殺你,可是她死了,我們之間什麽恩怨都了結了。”
“她死的時候,對你說過些甚?”半晌蕭如歌淡淡問道。
蕭冷兒擦掉下顎的淚珠:“她讓我不要怪你,說一切都是她自己造的孽,讓我吃了那麽多年苦,讓我在她走之後,好好孝敬你和、和那個女人。我既不願對著你們,更說不上孝敬,便離開了。”
月華如練,兩人站在高處,山下景致一覽無餘,比起白日裏滿山蔥翠如畫,此刻看來倒也別有另一番姿態。兩人雖為父女,多年來相處次數卻用十根手指頭也能數過來,委實談不上多少默契可言,蕭如歌隻道:“多年來,我和鏡明始終不曾想要另外一個孩子。”
“你的心很大很廣,裝得了天下,也裝得了那個女人,可是從來容不下我們母女。”蕭冷兒站起身來,“可是我也並不在乎。從我生下來,就已經習慣隻有娘親一個人。”
兩人同處而立,雖然一個尊貴,一個瘦怯,但細看之下,一些些相近的氣質,倒也越看越像。蕭如歌張了張口,卻不知該說些什麽。冷劍心在蕭冷兒心中有如天人,隻怕他所言任何解釋,在她心裏隻是詆毀了冷劍心。
片刻蕭冷兒卻是主動轉身麵對他:“雖然你我沒有父女之誼,但我還是希望你看在我娘的份上,能夠答應我一件事。”
蕭如歌有些詫異的挑眉看她:“你說。”
“這一屆武林盟主扶雪珞是扶鶴風之子,我相信大哥已經跟你提過,他是我所見在武學領悟之上天賦最高的奇才,俠骨仁心,智勇雙全,我希望你能好生栽培於他,他日後必成大器,此乃武林之福。”
蕭如歌目光落在她眉眼間,似笑非笑:“在你幼時,我曾多次向你提到,希望你習武藝及籌謀之道,我自己的女兒我最了解,還有誰能比你更合適,但你向來拒絕得斬釘截鐵。如今主動為扶雪珞請纓,這卻是為何?”
“我隻是平凡自私女子,想要逍遙一生,不被束縛。但我第一眼見到扶雪珞,便知他是真正能擔大事之人,你也見過他,相信心中定有計較。”蕭冷兒也不回避他目光,坦然道,“且不說樓心月,魔教出了庚桑楚,他有驚世之才,扶雪珞如今武功雖然已少有人及,卻依然不是庚桑楚對手,所以我才希望你能親自教他。”
蕭如歌悠悠道:“這是扶雪珞的意思,還是你的意思?你怎知他便願意按照你指給他的路走,說不定他也與你一樣,隻想逍遙自在。”
蕭冷兒頓了一頓,道:“他自幼受扶盟主悉心栽培,耳濡目染,扶盟主心中的天下,也早已在扶雪珞心中紮根。他品行純良,定然與他爹一般,以天下安平為己任。”
蕭如歌又道:“你也說庚桑楚驚世之才,此子我今日一見,確屬難得。又怎知他日天下若落入他手中,指不定會是另一番更好的局麵?”
蕭冷兒驀地轉過頭去:“你說我是自視過高也好,自欺欺人也罷,更或者說我自私自利。總之這天下不適合庚桑楚,庚桑楚同樣不適合這天下。我言盡於此,你聽也好,不聽也好,總之該做的事,我俱已做完。”
“自私自利?”慢慢咀嚼這四字真意,半晌蕭如歌道,“聽你話中之意,對此人卻甚為有心。”
蕭冷兒嘲弄笑開:“我話中之意?難道不是大哥早已把我們之間事情一五一十都告訴了你?”
蕭如歌搖首而笑:“你怎會有這般想法?我向你大哥追問你的事,他隻道你已經長大,自該尊重於你,若我想知道任何,直接來問你便是。”
蕭冷兒這才真的有些詫異,心中一陣溫暖,不枉她從來當他是親生兄長,他即便再尊敬師傅,卻也同樣維護於她。半晌道:“不錯,我是喜歡庚桑楚,所以你更要教扶雪珞,否則由我來抵擋庚桑楚,隻怕中原武林陷落之日將近。”
“想不到你我父女二人,情之一途竟是走了同一條道路。”不待她發火,蕭如歌又自笑道,“隻是劍心教出來的女兒,怎會如此是非不明。你母親當年可是巾幗不讓須眉,頭腦與劍術一般淩厲,幾乎要連我也甘拜下風。”
蕭冷兒聽得心中一動,想到,從她懂事以來,冷劍心便是再溫柔嫻靜不過模樣,難道她年輕時竟是個英姿颯爽的女子?便不由自主想要多聽一點,對著蕭如歌,卻哪裏又能開得了口。
看穿她想法,蕭如歌頭一次覺得自己與女兒距離拉近,心中暖意融融,回憶前塵,半晌悠然道:“我記得與你母親第一次見麵,那時我方從淫賊手下解救了一個女子,劍心追尋那采花賊許久,那麽巧便看見我抱著猶自昏迷不醒的女子,半分不給我機會解釋,便與我惡鬥一場。那時我年輕氣盛,好心卻被人冤枉,心裏自然也來了氣,倒破了不與女子交手的原則。哪知這姑娘看上去嬌嬌弱弱,動起手來劍術卻是迅疾無端,我大意在先,險些便吃了悶虧,這才著實把她打上眼來,倒是不打不相識,後來誤會解開,我喜她爽朗大方,自然便成了好友。”說到此看蕭冷兒一眼,笑道,“說起來這副風風火火不聽人言的性子,你母女倆倒真似一個模子裏刻出來。”
蕭冷兒瞪他一眼,但此時好奇自然比鬥氣來得更重要,睜大眼問道:“像娘那樣天仙般的美人,尋常人一見之下隻怕骨頭都酥了,你非但能視若無睹,更毫不憐香惜玉要與她交手?”
說到此節蕭泆然卻是搖頭笑出聲來:“你娘武功雖高,到底無甚江湖經驗,又是名門千金,隻當那采花賊都是喜歡濃妝豔抹的女子,她有心把自己當作誘餌,便整天把一張臉弄得直如花貓般豔麗,哪裏還能看出半分本來的模樣。我日後與她何解之後使見她真麵目,那時聽到說到此處,便自笑她那副模樣鬼見了都害怕,哪裏還能吸引到采花賊,她因此怒氣大發,險些便打得我去見了閻王。”
蕭冷兒也不由失笑,想到美絕塵寰的母親若濃妝豔抹是何等模樣,越發覺出有趣。
隻聽蕭如歌又道:“再後來我們得知彼此身份,我才知道她便是我自幼定下親的未來妻子,那時我們相處已有些時日,又知道此事,她從此便對我、對我傾了心。”
蕭冷兒心下悲涼,他們少年相遇,英雄俠氣,這般娓娓述來隻如發生在昨天般動聽,難道竟不是互相愛慕?難道竟是她一廂情願?
“那時我心裏對男女之情並不甚了解,劍心在我身邊,也隻覺特別親切,便一起行走江湖,直到後來,”說到此蕭如歌目中生出悵惘之意,半晌道,“後來我第一眼見到鏡明,心中便想到,此生隻怕要辜負劍心的情意。”
蕭冷兒想到自己第一次見庚桑楚情形,滿心怨憤,竟再無法宣諸於口,一時心中對母親悲切內疚,讓她難受得幾乎要哭出聲,隻是喃喃道:“你又為何要娶她,為何要有了我,明明娶了她,偏偏還要去愛別的女人,讓她半生都在受苦,為什麽,為什麽?”
蕭如歌一時語塞,半晌道:“冷兒,這一切都不是你想象的那樣。”
“那是怎麽樣?”蕭冷兒抬頭看他,目光不放過他麵上表情絲毫的變化,“我給你機會,你解釋給我聽,究竟是怎樣?”
張了張口,蕭如歌內心掙紮半晌,終於還是轉過頭去。
目中希望一點點被清冷月光磨成灰心失望,蕭冷兒想到,從小到大,她對眼前這人失望的次數,為何還不夠她買個終身的教訓?蹲下身,她輕聲道:“今晚月色挺漂亮的,很像娘去世的那晚,我記得月亮也是這麽大,掛在天上和門口的池子裏,看上去那麽光亮,卻連一點溫度也找不到。”她覺得很冷,那個人的離開,帶走了她心中的一切。
良久,蕭冷兒站起身來,抱緊雙肩:“對不起,請你原諒我。因為娘死前雖然交代我好好孝敬你,但我想這一生,都無法與你相處。”她說完抬步要走,聽一道清泠泠聲音歎道:“你不應該怪你爹爹,這些年來,他從未間斷對你的關心。”
蕭冷兒回頭,月光下一個白衣的女子走近,靈犀清美,仿佛從廣寒深處走下來。蕭冷兒記得自己從九歲開始,每一次見到這個人,就覺得自己的相貌和她更像一分,心裏越發覺得對不起娘親,於是越發討厭排斥她。現在她走近,兩人站在一處,容色驚人相似,蕭冷兒卻已無力再說些什麽。
樓心鏡明歎息望她,想要抱一抱她,撫她的長發,心裏卻知道大概一生也得不到這機會,但是她卻舍不得蕭如歌受此委屈:“當年大哥喜歡劍心,兩人間起了一次誤會,劍心性子剛烈,於是逼著如歌娶她,這才有了他們的姻緣。”
蕭冷兒心中微震:“樓心月喜歡我娘?”再想那話,卻越想越不是滋味,盯著蕭如歌,“你那時娶我娘,是被逼無奈?”
蕭如歌點頭,卻又搖頭,含糊道:“也不盡然,冷兒,昔年之事,你莫要再多問了。”
“但我娘喜歡的人分明是你。”蕭冷兒仍是不肯罷休。
“你當真這般想?”樓心鏡明上前一步,兩人麵對麵立著,如同當中擺了一麵銅鏡,“你若心中有了喜歡之人,便該明白,如歌和劍心之間,那一種是叫做男女間的互相愛慕?”
蕭冷兒心中又是一震,細細思量回想,越想心裏卻越不是滋味,恨恨瞪樓心鏡明一眼:“你莫要再信口雌黃,我娘的事情,何時輪到你來置喙?”
樓心鏡明怒極反笑:“我與劍心幾十年姐妹情,她的事不該由我來評斷,還輪得到你這小輩不成!”
蕭冷兒一時心火大盛。眼見兩人劍拔弩張的快要打起來,蕭如歌隻覺頭痛萬分,連忙站出來打圓場:“好了好了,都已經是過去的事,有甚好爭,冷兒你也莫要再多想。母女倆,不要每次一見麵就……”
“誰跟她是母女倆!”雙雙大叫,蕭冷兒回頭,滿臉慍怒,“你莫要以為隻要是你的老婆,便通通是我娘,癡心妄想!”說罷轉身就走,樓心鏡明一時氣得秀頰通紅。
“你要去哪裏?”蕭如歌連忙叫住她。
“去找樓心月問清楚。”蕭冷兒頭也不回。
蕭如歌不及說話,已聽另一道聲音朗朗道:“我人已在此,冷兒找我何事?”最後一字落下,他身影已在山門前立定,神思淡淡,尊貴無倫。
蕭冷兒反倒不再出聲,看三人相對氣度,想到,果然歲月成就人生。
半晌蕭如歌道:“大師一去,我們二十年後,竟在此地相見。”
樓心月也是淡淡注視於他,頷首道:“我們都老了,聚散別離,二十載如一日。大哥,這便是命數。”拔開手中酒壺蓋子,飲一口遞給蕭如歌。
蕭如歌接住。
月輝清風,三人二十年未見,一時飲得酣然。卻是人未老,心也並不見老,蕭冷兒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