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杯中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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鬱、洛二人就此在客棧中住下,稍後又在馬陵城中四處遊走,是謂探查當地情形。如他們剛進城時所見的那樣,百姓對巫術的迷信根深蒂固,城中也有不少巫師混跡,日日說著一些蠱惑人心的言論。
洛上嚴對此搖頭道:“馬陵也算是魏國大市,不想居然是這等狀況,不是來了這一趟,我還不敢相信。”
鬱暘涎卻是一路沉默,始終凝神若有所思,及至他不經意抬頭,才見人群之中走來一道身影,正是方才在客棧中被差役帶走的張儀。
那布衣書生此時略微歪著身子,顯然是在府衙中被動了刑,為了緩解疼痛才擺出這樣奇怪的姿勢行走。待他看見鬱暘涎,原先因為吃痛而有些擰在一塊的眉頭就此舒展,甚至帶了幾分笑意,揚聲道:“小兄弟。”
鬱暘涎見狀當即迎了上去,恭敬道:“張子。”
張儀從來布衣,曾有求官之心卻多無下文,往日與人相處也未有人對自己這樣態度,他吃驚之餘忙擺手道:“小兄弟不必如此,看你我衣著,該是我與你更禮敬一些才是。”
鬱暘涎見張儀要走,便隨在他身旁,皺眉道:“下手太重。”
“我隻是挨了些板子,比起那些要在獄中待上好幾日之人,已是幸運多了。”張儀笑道。
於是三人回去客棧,鬱暘涎特意讓小二準備了軟墊供張儀歇息,他再奉茶道:“我觀張子之意,是對自己的遭遇早有料想?為何不就此閉口,還要惹禍上身?”
張儀大笑出聲,卻是牽動了身上痛處,他蹙眉低吟一聲,低笑道:“偏就是管不住這張嘴。”
鬱暘涎杯道:“張子妙人,以茶代酒。”
張儀品茗之後,再看鬱暘涎與洛上嚴,問道:“兩位小兄弟從外而來,到了馬陵可有什麽打算?”
“隨處遊學,恰好經過馬陵,就想在此處多留幾日。”鬱暘涎回道,“張子似也不是馬陵人,可有要去之處?”
張儀頓首,稍後才道:“大梁。”
“謀求官職?”
“否則學無所用,不如不學。”
鬱暘涎遲疑,道:“我有一問,想請教張子。”
“小兄弟但說無妨。”
“張子可知當朝惠相對魏秦之爭的心意?”
張儀思索後才答道:“惠相所思深切,不過這其中還是見仁見智。”
“如何說?”
“魏秦鄰壤,素來爭端頻發。西秦過去羸弱,但在經曆衛鞅變法之後,國力已有明顯提升,縱觀前幾次兩國戰事,便可知秦國已非當初的秦國。”張儀回道。
鬱暘涎細細斟酌過張儀之言,麵色初露笑容,問道:“漸強之國崛起,與魏之大國相比,又如何?”
張儀搖頭笑道:“便是我被‘請’去府衙之前說的那樣。”
“可有破解之法?”
張儀眼中頓現精光,盯著鬱暘涎頗為誠懇的神情,將這初初見麵的白衣少年再仔細打量了一番,問道:“小兄弟是問破秦之法,還是攻魏之策?”
便是這一句詢問,讓此時的氣氛緊張不少,鬱暘涎看著張儀頗具探究的目光,那雙鎮定沉穩的眼眸中似有平定天下之策,看得鬱暘涎心頭一動,卻還是不敢就此肯定。他以淺笑掩飾了心中所想,道:“隻是不忍死傷慘重,畢竟百姓無辜。”
“大爭之世,哪有不流血傷命的?隻要這天下一日分裂,爭端便不會停止。”張儀感慨道,“隻是不知我張儀,可有幸運一睹裂土重整,天下大定。”
“張子要去大梁,是已有了破秦之法,要向魏王獻計?”鬱暘涎試探道。
張儀反問道:“小兄弟方才問起惠相,我倒是想問問,你可知惠相對魏秦之戰的看法?”
“魏敗於秦數次,兵力受損嚴重,公子卬依舊進言發兵,但惠相卻每每勸誡魏王止兵休戈。惠相之言,意在休養生息,畢竟一國之力,不可急速消耗,需要調理恢複。當初三晉分家,魏有插足。晉之下場,未必不是魏之將來。”鬱暘涎道。
張儀不禁拍手,舉杯與鬱暘涎道:“請。”
鬱暘涎小啜茶水,道:“張子如此,我便以為此去大梁未必順利。”
張儀似是有所觸動,正色問道:“何解?”
“惠相以退為進之舉不可謂不明智,而魏王實則更心儀公子卬之戰略,卻就聽從惠相所言,暫且按兵不動。我妄自猜測,張子雖非公子卬同道,卻也不在惠相所想的道路之上。倘若當真入朝,有惠相在前,張子之言未必會被魏王采納,還可能陷入惠相與公子卬之間的爭端。”鬱暘涎道。
張儀再將這白衣少年看了一遭,亦將鬱暘涎這番言論細細咀嚼,道:“小兄弟對魏廷之事了解甚深。”
“我在大梁停留過一段時日。”鬱暘涎回道。
“我倒是忘記了,小兄弟四處遊學,可還去過其他地方?”
張儀此問別有深意,鬱暘涎遲疑之後,昂首正坐,道:“諸國都有遊曆,入魏之前便是在秦國。”
“小兄弟一觀諸國之貌,心中就沒有心儀之處?”
鬱暘涎笑道:“自然是有的。”
“可願意與我一說?”張儀見兩人杯中茶水將盡,便要去斟茶,然而他身上有傷,行動不便,才稍稍動了動身子,便是痛得他倒抽了一口涼氣。
鬱暘涎見狀拿起茶壺,此時才發覺洛上嚴不知何時已然離去,他與張儀談興正濃,便暫且不去顧及洛上嚴的去除。與張儀倒了茶,他才繼續道:“山東六國風貌各有妙處,齊楚之強,魏國之雄,甚至燕齊韓三國亦令人心動。”
“秦國如何?”
張儀問得毫不猶豫,鬱暘涎卻打得有些遲疑,他與眼前這布衣書生相視多時,目光之中各有他意,卻都看來坦蕩,最後他垂下眼,嘴角微揚道:“秦人可愛。”
“小兄弟這樣一說,我倒是有些興趣,不知能否細細說來?”張儀問道。
“實不相瞞,五年之前我便已經到過秦國。彼時商君健在,孝公當政,秦國之勢已非昔日積弱之象,然而變法未成,與山東諸國相比,依然勢弱。但我從秦人身上感受到了在他國從未感受過的堅持。商君雖非秦人,卻有秦人之堅,變法艱難,從未移誌,秦國雖弱,秦人也從未放棄圖強之心。尤其孝公一心強秦,與商君君臣一心,我非秦人,也是十分感佩。”鬱暘涎道。
張儀不禁點頭,思慮之間又有疑問,隨問鬱暘涎道:“孝公胸襟,我雖為魏人也由衷敬佩,衛鞅之才屬當世罕有。如今孝公故去,衛鞅慘遭車裂,小兄弟對此作何感受?”
至此,鬱暘涎目光瞬間暗淡,方才談吐間的疏朗之氣也漸漸沉重。他垂眼沉默了半晌,張儀便安靜相待,待他回神時,才發覺那布衣書生似乎一直那樣靜默地看著自己,眼中帶著幾分恍然大悟,而他也未作掩飾,大方道:“商君之死,令人惋惜。”
張儀見鬱暘涎尚且坦誠,這少年方才的眉眼之中確實情愫深沉,他便料定鬱暘涎所言絕非虛詞,便對他又心儀不少,道:“小兄弟對秦國現任國君,可有觀瞻?”
鬱暘涎微頓,稍作考慮之後回道:“孝公之子,想必繼承其父遺誌,秦人風骨,不容小覷。”
張儀對此不置可否,飲茶道:“秦君贏駟,昔年曾因觸犯衛鞅新法而被流放,期間經曆外人不知,後回到秦國卻大力推崇新法,卻依舊未能免除衛鞅遭遇車裂的命運。小兄弟以為,秦君此為是何意?”
“張子看現今諸國,國中勢力,各在何人手中?”鬱暘涎問道。
張儀自然心知,不論秦國還是魏國,再或是其他各國,國之重權皆在公族大家之手,同出一姓,是謂手足,自然會彼此袒護,以保共榮。秦君所為正是為了穩固宗族勢力而不得不處決衛鞅,但並未因此推翻衛鞅之法,足見秦君內心對此的認同。
見鬱暘涎此時神情,張儀便已明了,然而這些話不言自明,他便給了鬱暘涎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舉杯道:“以茶代酒,敬小兄弟一杯。”
鬱暘涎回敬道:“不敢。”
“衛鞅之法,對事不對人,於舊公族而言,便是削弱了其手中特權,必定會受到反對。但若對百姓而言,便是給了極大鼓舞。無怪乎秦人越戰越勇,秦國越變越強,孝公與現今秦君,可謂深有遠謀。”張儀讚道。
“張子此言若是被旁人聽去,興許要再進一次府衙,吃一頓痛了。”鬱暘涎笑道。
張儀聞言隻覺有趣,便同鬱暘涎一起笑了出來。
“恕張儀直言,我看小兄弟舉止言談,並不是普通遊學士子,你對魏秦兩國局勢十分了解,更似是……”
鬱暘涎即刻叉手道:“我以誠結交張子,與我究竟是何身份並無任何關係。張子要去大梁,我真摯祝福。隻盼張子仕途坦蕩,一切順利。”
“現今世道混亂,我一人獨行,難免有些戒心,小兄弟莫怪。”張儀致歉道,“今日與小兄弟一席座談,很是暢快。相逢即是有緣,張儀榮幸。”
“張子言重。”鬱暘涎道。
張儀左顧右盼片刻,問道:“一番暢談竟就到了這個時候,就連你那位同伴何時走的,我都未曾留意。”
鬱暘涎向客棧門外望去,見已是日薄西山,這才想起洛上嚴已經離開多時,不免有些歉意,遂與張儀道:“叨擾張子多時,暫且告辭。”
“小兄弟且慢。”張儀喚道。
鬱暘涎此時已經起身要走,聽張儀開口,他便停步問道:“張子何事?”
張儀停頓稍許,道:“隻是有些意猶未盡,想問小兄弟可願同進晚膳,再來閑話?”
“冷落好友多時,我先去與他打聲招呼。張子先請,我隨後就到。”言畢,鬱暘涎告辭離去。
張儀看著那少年匆匆走開的身影,回想著兩人之前交談的內容,不禁莞爾,這便喚來了小二要備晚膳酒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