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口舌之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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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儀因為傷情而連續臥床多日,卻始終不忘馬陵百姓搬遷一事,總是拉著鬱暘涎詢問事情進展。靳帛符見他每日憂心忡忡,便索性打開了靈光鏡,讓張儀親眼看著災民遷居的情況。
    張儀見一切發展順利,這才放下心來,道:“縣令還算言而有信,否則我這一頓打當真是白挨了。”
    靳帛符因為吉星一事對張儀更多了幾分關注,見這布衣書生對民審疾苦如此關注,更是對張儀平添好感,道:“張子對百姓之事如此關注,難道沒有想過執政為民?”
    “何止為民,簡直是想要圖天下。”言至興起處,張儀便又忘了自己還是個傷患,動作一大便又牽扯出了疼痛,他不得不有所收斂。見靳帛符正以一種極其微妙的眼光看著自己,他賠笑道:“一時興致所致,讓靳兄弟見笑了。”
    “張子要圖天下?”靳帛符倒是聽出了幾分興趣,又見鬱暘涎也進來了,便想試一試這顆所謂的吉星究竟有何宏圖大誌,讓鬱暘涎親自前來,他便好整以暇道,“張子要如何圖天下?”
    “民固根本,是為安內,如今諸國割據,外患未平,自然還要攘外。”張儀見鬱暘涎亦是饒有興致地坐下,他便更來了勁兒,稍稍坐正了身子,道,“不費兵卒,但憑口舌,尤似利劍,保國之平安,再欲圖強。”
    靳帛符對張儀所言將信將疑,看了鬱暘涎一眼,卻見這師兄肅容,聽得十分認真,他便暫且壓製了心中對張儀的不以為意,同樣耐心繼續聽。
    “上陣殺敵可謂痛快,然而幾萬甚至數十萬兵卒亦會在眨眼之間覆滅,都是性命,如何不讓人痛惜?再者,生殺之事,總是太過血腥野蠻,倘若能以口舌之便,不費一兵一卒,解國之為難,拿他國之城池土地,豈不是更妙?”張儀問道。
    靳帛符以為有理,卻依舊搖頭,隻想看張儀如何繼續解說。
    “我便這樣說吧,兩年前馬陵一戰,魏國敗於齊國,又敗於秦國。當時魏國向秦國求和卻未得秦國答應,兩國就此結怨更深。此時齊國已經有人看出秦國意圖東出之策,便出言拉攏魏王,互相結盟。於是齊將田嬰出使韓、魏兩國,說服昭侯、與魏王與齊結盟,三國便在齊國東阿會盟。三國合聚,說是結盟,卻依舊各懷心思,為的不過是在言語勢頭上震懾秦國,你看至今魏秦哪怕交戰,秦國亦不敢當真大動幹戈。全借當初有人一張口舌,否則以所謂虎狼秦人,如何還會在這兩年作出此等休養生息之態?”張儀一麵說,目光已然一麵落去了鬱暘涎身上,神情頗為怪異,卻是含笑。
    鬱暘涎正是若有所思,並未注意到張儀對自己的關注,待他回過神,發現就連靳帛符都正盯著自己,他不由問道:“怎麽了?”
    “鬱兄弟大約是在衡量我方才所言,是否當真能憑一張嘴而圖天下。”張儀道。
    “不敢失禮於張子。”鬱暘涎垂眼道。
    “戰事兵戈,是謂殺戮,強行野蠻之策固然有其可行之法,但倘若懂得攻心,便是我所言的口舌之利,也正是朝中文臣與武將的區別。”張儀道,“文武相輔乃是絕佳,但若國力微弱,無法與他國鐵騎相抗,硬拚實不明智,這才用得上我這般口舌之徒。若是大國,能以此左右逢源,存蓄勢力,以備征伐,鬱兄弟以為是否也是不錯的選擇?”
    鬱暘涎心知張儀此言也是有心試探,他隻點頭道:“張子所言,在下受教。”
    “之前同鬱兄弟有過一番交談,今日再又提及相關,我有一問,想問鬱兄弟。”張儀道。
    鬱暘涎不知為何,心頭一緊,然而張儀看來卻並無惡意,他又不想與張儀徒生間隙,雖也正襟危坐,以示莊重,道:“張子請講。”
    張儀以再整衣衫,嚴陣以待,開口道:“鬱兄弟遊曆四方,對諸國情勢都有所了解。我想請教,如你所見所聞,哪國君主更重邦交文道?”
    鬱暘涎一時沉默,張儀則始終目不轉睛地盯著他。靳帛符坐在一旁,隻覺得這兩人之間暗中你來我往,正是一番試探。他無法判斷張儀此問的目的,卻從鬱暘涎嚴肅深沉的眉眼間看出了這少年此刻內心的斟酌掙紮。
    靳帛符從未見過這樣猶豫的鬱暘涎,心下不免有些擔憂,便脫口而出道:“鬱師兄?”
    張儀即刻勸道:“靳兄弟稍安,此時正是鬱兄弟深思之時,萬別打攪,否則我這一問可就偏頗了。”
    靳帛符見張儀雖然語調柔和,眉眼卻是嚴肅異常,盡管他對張儀提出這個問題的目的不明所以,卻還是依言住口,安靜相待。
    室內由此安靜,張儀和靳帛符都在等待著鬱暘涎給出的答案,仿佛自這少年口中說出的內容事關重要,就如同張儀所言的口舌之利可圖天下一般,隻要鬱暘涎將內心想法說出口,這天下局勢便會因此而發生變化。
    鬱暘涎的眉頭越蹙越緊,靳帛符的心情亦隨之更加緊張,但他見門外似有人影走動,未免影響到鬱暘涎,他立即起身前去開門,卻見洛上嚴站在門外,他即刻作出噤聲的手勢。
    洛上嚴順勢朝屋內看去,隻見張儀正全神貫注地盯著鬱暘涎,而那白衣少年此刻正背對著自己,並看不見他的神情。
    張儀的神色在逐漸流逝的時間中越發肅穆,洛上嚴將此悉數看在眼中,以為似是發生了什麽,卻忽然見那布衣書生笑著擺手道:“不為難鬱兄弟了,我自己心中其實已經有數。”
    靳帛符未料自己所關注的結果居然會是這樣,他不禁問道:“張子既然心中有了答案,為何還要問鬱師兄?”
    張儀猶豫之後道:“我一人所想未免太過主觀,原本是想請鬱兄弟為我參詳,哪知竟是為難了人家,是我之過,向鬱兄弟賠罪了。”
    鬱暘涎起身回禮道:“張子一問當真讓我有些促狹。我過去雖遊曆諸國,卻多是遊走江湖,對朝堂之事了解不深,更遑論比較諸國國君,所見所知,也是道聽途說,不敢耽誤張子。”
    張儀揚聲笑道:“鬱兄弟今日如此多禮,倒是讓我不好意思了。”
    鬱暘涎道:“張子還有傷在身,我不便多時打擾,告辭。”
    鬱暘涎走出客房之後,便聽見洛上嚴的笑聲,他相顧問道:“洛兄笑什麽?”
    “笑你說其謊來有板有眼,若不是與你一同在大梁魏宮捉拿過骨女,又知你曾是惠相的座上賓,我當真就要相信你方才同張子所言了。”洛上嚴一麵笑,一麵走去樓下大堂。
    二人入座後,鬱暘涎才道:“張子有謀,我不敢胡亂置喙,況且他本就有心儀之國,今日問我,也毫無意義,大約是養病日久,覺得無聊便拿我開玩笑吧。”
    “倒是有些像張子的脾性。”洛上嚴道。
    “方才我去找你,但你不在屋裏,是去了既黎山?”鬱暘涎問道。
    洛上嚴臉上本就清淺的笑意在鬱暘涎的這一問之後徹底消失,點頭道:“嗯,去看了看,但並沒有什麽發現。”
    “九嬰最近似乎安靜了許多,雖是給了我們暫時的安寧,卻總是讓人內心不安,總覺得將有大事要發生。”鬱暘涎低語道。
    “我想大概是被那一日的血魂所傷,它也需要休養吧。”洛上嚴隨口道。
    “回頭我想找毓泉君半個忙。”鬱暘涎愁眉不展,見洛上嚴困惑地看著自己,他就此解釋道,“是我專注於探究大羿五星的秘密,而忽略了血魂之所以可以和封印引起共鳴以及克製上古凶獸,追究根本,也應該從大羿本身著手。”
    “你的意思是,讓毓泉君收集有關大羿的記載,以便從重找出血魂的線索?”洛上嚴問道。
    “洛兄,在你死而複生之前,可曾因為血魂發生過怪異之事?”鬱暘涎問道。
    洛上嚴回憶之後,搖頭道:“並沒有,若說一定要有,便是與你們太虛家擦肩而過,其他的一切平常。”
    “我有一個猜測……”
    “你若要說我是什麽大羿血脈,我勸你還是不要多想。我雖從小獨自流浪,卻也記得自己父母是何方人士,原居何處,祖籍何方,不過是再普通不過之人,可不敢和上古大神有什麽牽連。”洛上嚴搖頭道,“倘若我當真是大羿後人,我的父輩也理應是,可他們死得稀鬆平常。如果真是什麽神族後羿,可不至於就這樣完結一生。”
    洛上嚴的推辭讓鬱暘涎不知以何為繼,因此隻幹笑了兩聲,又道:“近來因為張子和災民搬遷之事分了心,洛兄明日可否陪我去一趟既黎山。”
    “我正有此意。”洛上嚴有些興奮道,“我一人之力,隻怕也難以查看出蛛絲馬跡,如果有鬱兄在,合你我二人之力,當真找到線索的機會可就大有提升。九嬰之事一日不解決,我們心裏始終都有牽掛,馬陵一役也就等同於沒完沒了。”
    “聽洛兄之意,已然是不想留在馬陵了?”鬱暘涎問道。
    洛上嚴不作隱瞞,坦然道:“我有同鬱兄一起周遊天下之心,總不想隻困頓在一處,否則也不用離開大梁。先前在桂陵也沒有停留這麽久,說實話,我確實想盡快解決九嬰之事,一來可以繼續旅途,而來也可以徹底平息禍端,豈不是兩全之事?”
    鬱暘涎以為洛上嚴之言雖有私心,卻也不失有理,便點頭道:“既然如此,明日就有勞洛兄再陪我走一趟既黎山了。”
    洛上嚴保全應道:“榮幸之至。”
    玄袍少年甚是興致勃勃的模樣讓鬱暘涎忍俊不禁,然而一想起放在在張儀客房中發生的一切,他仍是耿耿於懷,不止那布衣書生究竟會作何種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