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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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漸漸遠去,濃濃的綠色再次覆蓋了黃河灘。
灘頭上點綴著各種各樣的花。細長的草莖中間露出淡青色、藍色和淡紫色的矢車菊;粉色的喇叭花和小瓣的貓眼睛花悄然開放,白色的苜蓿花聳出傘形的小帽,狼尾巴草挑起了小旗。風吹來,五花雜草搖曳起舞,仿佛在開一場盛大的舞會。
鷓鴣伸出頸脖,在成片成片的水筷子下麵亂竄;蒼鷹盤旋在天空,展開雙翼,眼睛直勾勾地注視著河灘;飛過雲端的野鴨的叫聲,在野茫茫的河灘上激起回響;一行白鷺從水窪邊展翼飛起,飄逸多姿地浮遊在空氣的藍色波浪中。
知青小院裏,三年前栽下的七八棵泡桐樹已長得有碗口粗了,它們將濃密的枝葉相互交織在一起,在微風中搖曳著樹冠,像親密無間的朋友在訴說心語。暮色中,顧罡韜仰麵躺在炕上,淘氣和趙天星一前一後走了進來。顧罡韜眯起眼,看到淘氣不停地擺弄手指,一副六神無主的樣子。趙天星呆呆地站著,心事重重,沉默了足足有五分鍾,才清清喉嚨說:“罡子,我看你一點都不急,又要招工了,你知道不?”
“噢,”顧罡韜翻身坐起,疑惑地問,“招工是好事嘛,你倆咋像霜打了一樣。”
“不是!”趙天星終於沉不住氣了,把炕沿子敲得哐哐響,“明明三個知青,偏偏給兩個名額,這不是糟踏人麽!我想跟你一塊找陳長太問個明白!”
“要去你去,我怕耽擱睡覺。”
“睡覺?”淘氣驚訝道:“你腦子受潮了,這麽大的事你竟能睡覺?”
顧罡韜苦笑道:“不睡覺可以,我聽你的,咱隊就剩了三個知青,那是禿頭上的虱子——明擺著。你說找他幹啥?要是想出氣我這就給咱抄家夥,要是找他求情下軟蛋,除非你把我報銷了!”
淘氣急得直跺腳:“明天就要填表,你說咋辦?”
顧罡韜忍不住笑了:“看把你急的,倆爺們咋可能把你一個娘子軍留下?兩個名額肯定有你一個嘛!”
趙天星趕緊接過話茬:“罡子,我想好了,兩個名額,淘氣一個你一個,你們先走,我等下一批。”天星的話雖然斬釘截鐵,但是明白他的人還是感到有些底氣不足。
顧罡韜看了趙天星一眼:“你說的是鬼話,讓我先走,你倆當牛郎織女?我無所謂,四個年頭都熬過去了,還在乎再呆上一年半載?再說了,我還想多陪她一陣子,萬一她要是哪天回來,推開門一個人都沒有,誰招呼她呢?”
淘氣聽到這話,早已是滿臉淚水:“罡子,別說了……”
趙天星清楚顧罡韜的為人,自己論出勤沒有他多,論出力沒有他大,論其它方麵的才能更是沒法比。在知青利益受到踐踏的時刻,他敢挺身而出,摸老虎屁股,而這些是他連想都不敢想的事。
四年了,顧罡韜在這塊旱塬上失去的東西太多太多,生活對他太吝嗇了,甚至一次次把他推入深淵,他卻能一次次從泥潭裏爬出,趙天星打心眼裏佩服顧罡韜。
招工的事情就這麽定了。
五月的夜晚,暖風熏熏,疲憊不堪的村寨卻並未入睡,前來和淘氣、天星告別的村民絡繹不絕,小炕桌上擺滿了煮熟的雞蛋,用粗布袋子盛的小米、黃豆、花生。
雨花撫摸著淘氣的手,依依不舍:“你和天星當工人咧,回去可別把咱鄉黨忘咧,有空常回來看看。”
雨蛋媽取笑道:“唉!到那時,淘氣成了城裏的闊太太了,還能來咱這羊不拉屎的地方?”
“我的老嫂子,看你說的,我這輩子啥都可以忘,也不能忘了薑溝,是你教會我擀麵條,教會我烙鍋盔、打攪團……”淘氣趕緊辯解。
王嬸抓著淘氣的手不肯鬆開:“等你們將來把事幹大了,開上‘兩頭平’,把鄉黨們接到西安去吃大席、聽大戲,看他們還有啥說的!”一句話逗得滿屋人一陣大笑。
靠著門框的陳跛子也插話了:“我這輩子能看看西安城,就是死了也能睡實在了。”
“看你那兩腿都不一般長,還想逛西安?”胡日鬼揶揄陳跛子。
陳跛子立刻一瘸一拐朝胡日鬼撲來:“你狗日的臉黑得像鍋底,牙齜著能溜瓜皮,到不了西安就讓人攆回來咧!”
眾人又是一陣大笑。
第二天清晨,對顧罡韜來說又是一個揪心的日子。上工的鍾聲還沒有敲響,他就來到了飼養室門前,一根煙沒抽完,車把式們一個一個都來了。他們把各自的牲口從馬號裏牽出來。頓時,場子裏“籲、籲,啊、啊,駕、駕……”響成一片。有的車把式帶著似醒未醒的沉悶,有的車把式無精打采、滿麵愁容。他們的牲口也是一副戀槽的模樣,懶洋洋地哪兒也不想去,像樁子似的定在院場中間。直到車把式把勁兒使完,把唾沫罵幹,才帶著滿身鞭痕不情願地退到車轅裏麵。
隻有顧罡韜,挺胸昂首,在眾多車把式和牲口中間,旁若無人地用鞭梢指揮著他的牲口。那副神氣,倒像一位馴獸師,毫不費力地就把牲口領到了各自的位置上,一鞭子也沒抽,很快套好了車,跳到車轅上,用嘲弄的目光看了他的同行們一眼。
顧罡韜坐在車轅前,不時地回頭望望身後的天星和淘氣,他倆像被霜打了似的一句話都沒有。顧罡韜打破了沉默,從衣兜裏掏出寫好的兩封信遞到天星手上,大聲說道:“喂!這是兩封信,一封給李老師,一封交給我媽,該說的話都在上麵,你要好好發揮嘴皮子上的功夫,把這鬼地方吹得好聽一些,讓他們少操心。”
趙天星歎道:“這不用你教,我擔心的是該走的走了,不該走的也走了,你一個人的日子咋過呀?”
淘氣哽咽道:“罡子,我跟雨花嫂說好了,你的髒衣服由她幫你洗,她還讓你把灶搭到她家呢!”話沒說完,淘氣就把臉轉向一邊,用衣袖抹起淚來。
顧罡韜看了淘氣一眼,朗朗地笑道:“就要回西安了,還哭啊?”
來到良義鎮,淘氣、天星提著大包小包擠上了開往西安的長途汽車。
淘氣把身子探出窗外,她想最後看一眼這熟悉的田野、樹木、村莊和集鎮,然而所有這一切都籠罩在霧蒙蒙的淚水中。淘氣不能自抑,索性放聲大哭。
趙天星在車頂捆好行李,跳下梯子,撲上去緊緊抱住顧罡韜,隨後和鄉親們握手告別,他想笑,卻禁不住淚流滿麵。
汽車發動了,到了最後告別的時候。淘氣依然哭得不能自抑,顧罡韜朗聲道:“天星、淘部長,回去好好幹,在西安等著哥兒們!”
趙天星俯身雙手抱拳喊道:“罡子,多保重,你是條漢子,我們等你回來……”他的話音沒落,淚水又湧出了眼眶。
自從天星、淘氣回城後,顧罡韜的生活就變得更簡單了。簡單到沒開過一次灶,沒洗過一次衣服,村裏每逢誰家改善夥食,都會把他當做家中的一員。他的小屋從來沒鎖過門,那些東掖西藏的髒衣服大都被雨花嫂、雨蛋媽、賀嫂從炕洞裏、草席下翻騰出來,拿回家洗淨晾幹後又悄悄放在他的炕頭。
這天中午,顧罡韜被賀隊長叫到家裏吃飯,恰逢雨蛋媽來串門子,一見顧罡韜就扯開了大嗓門:“一個個一雙雙都走哩,你急不急呀?”
顧罡韜:“吃百家飯,睡百家炕,過的神仙日子,有啥急的?”
賀嫂搭腔道:“黃河水也上塬咧,苦日子熬到頭咧。你人長得棱整,書念得多,種地吆車都成了把式,日後給咱把隊長當上,就不走咧。”
“對,就不走咧,再讓你嫂子給你相端個俊媳婦,生兩個胖娃娃,那該多洋火呀!”賀隊長在一旁幫腔。
“不走不走,我明天就找大隊批莊基去。”顧罡韜說。
“咱可說好咧,不許變卦,這事包在嫂子身上。”賀嫂聽見這話,立刻正色道。
顧罡韜笑嘻嘻地點點頭:“多讓嫂子操心了。”
賀嫂盯了顧罡韜一眼:“我這瓜兄弟,一家人為啥要說兩家話。隻要你看得起嫂子,我就是把腿跑斷,嘴磨薄,把方圓十裏翻個底朝天,也要給你瞅個俊女子。”
顧罡韜故作難為情地搖搖頭,“我這個人嘴饞身懶,哪個俊女子願意嫁給我?”
聽見這話,賀嫂輕聲問道:“兄弟,你給嫂子說,想要個啥模樣的媳婦?”
顧罡韜琢磨著賀嫂的話,心裏暗暗好笑,這老嫂子真是一根筋,連腸子都不拐彎。
“嫂子,兄弟的事就是你的事,要叫我說,就照著你的模樣找吧。”
“不行不行。”賀嫂笑了,口氣有些自得,“我當姑娘的時候模樣還能湊合,眼窩小還聚光,臉盤子黑還耐看。自從嫁到賀家,生了三個娃,啥都沒啦。就像碌碡上蹾了個冬瓜。”
顧罡韜笑道:“嫂子,西瓜甜不甜,不能光看模樣,人好不好要看心腸。人常說入鄉隨俗,農村的媳婦隻要知道疼男人,能抱娃收雞蛋、吆雞關後門就是好媳婦。”
賀嫂眼睛眯成了一條縫,沉默片刻,立刻變得神采飛揚:“我想起來咧,柿子溝俺二大的三女子就是個好相。大個子,雙眼棱,工分掙得比我二大還多……”
又到了一年的中秋,秋收秋種讓薑溝村的人們忙得不可開交。
這天早上,顧罡韜吆了一頭壯碩的大黃牛,手握犁拐,腳踩犁溝,起勁地晃動著短鞭。
田野裏的一切在他看來都是那麽熟悉,泥土在犁鏵下翻卷,散發出陣陣清香,崖畔上,老槐樹的葉子黃了,一片片飄落下來,鳥兒跟在他身後,從翻起的泥土中尋找蟲子……
顧罡韜脫掉破衣裳搭在牛背上,赤膊站在地頭,扯著嗓子唱起來:
正當莉花開遍了天涯,河邊漂著柔漫的輕紗,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山涯,歌聲好似明媚的春光……
雨來在一旁讚賞道:“你唱得真好。”
“我肚子裏的好歌多著哩,你還想聽?”
“想,想聽!”雨來使勁地點頭。
“那我可有個條件。”
“啥條件?你說。”
“陪我撂跤。”
“撂跤?”雨來顯出畏縮的神色,“在抽黃工地不是你跤撂的好,大夥能選你當連長?你就是讓給我個後腰,我也不是你的對手。”
顧罡韜伸手在他胸上擂了一拳:“你狗日的真是個草包。”
正說著賀隊長大汗淋漓地跑來了,邊跑邊喊:“罡韜,罡韜!”
顧罡韜被陽光晃得睜不開眼,手搭在屁股上急切地問:“隊長,有急事?”
賀隊長氣喘籲籲地說:“趕快到大隊部去,城裏來人招工哩!”
顧罡韜抹了把汗:“這消息可靠?”
“沒麻達,我剛開完會,是銀行招幹,還要考試錄取,你趕緊去,找誰都沒用,直接去找陳長太。這些年,知青招工,參軍,推選民辦教師,當赤腳醫生,哪個不經他的手?你就是和他杠勁杠得太厲害,不是這,你早走咧。”
顧罡韜心中豁然一亮,拍了一下牛屁股說:“這‘老黃’我就不管了!”說罷,撒腿朝大隊部跑去。
顧罡韜走進辦公室,陳長太屁股都沒抬起,冷冷地說:“找我有事?”
“有事。陳支書,聽說金融單位來招幹,我想碰碰運氣。”顧罡韜不卑不亢。
“碰運氣?”陳長太打著官腔說,“你睡靈醒咧?這事光靠運氣不成,還要貧下中農的推薦呢!”
“噢,”顧罡韜目不轉睛地看著陳長太:“我來找你就是為這事麽,推薦不推薦,還不是你支書一句話,我聽你的。”
陳長太的口氣緩和了些:“是這,你先回去,這事得開隊委會研究研究再說。”
顧罡韜神色鎮定:“那好,今晚我去你家聽你的答複。”說完懶得聽他扯淡,轉身走了。
陳長太品著顧罡韜的話,在辦公室裏踱著方步。他摁上一鍋子煙絲,抱著水煙袋咕嚕了幾口,鼻子嘴裏噴出白花花的煙霧:“哼!晚上到家來。我還以為你碎崽娃子不買賬哩,娃娃慢慢長大了,也該懂點人情世故咧。”陳長太臉上浮現出一絲得意的笑容。
回到知青小院,顧罡韜一屁股坐在炕沿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跟陳書記打了這麽多年交道,他心裏非常清楚,如果今天晚上自己不下軟蛋不送禮,陳長太是不會放他走的,然而不送禮又該怎麽辦?如何降服這土皇帝呢?顧罡韜點燃一支煙……
一直挨到晚上九點,顧罡韜才大步流星地朝陳長太家走去。剛踏上兩個台階,狗就叫得一塌糊塗。顧罡韜把門環拍得“啪啪”響,大門虛掩著,他稍稍一用力,厚重的木門就“吱”地一聲開了。門道前漆黑一片,沒等後腳跨過門檻,就被還沒有看見模樣的狗一口噙在了膝蓋上,鋒利的犬牙紮進肉裏。顧罡韜牙咬得“咯咯”響,他左手提起狗尾巴,右手揮刀,隻聽“嚓”地一聲,半截狗尾巴就抓在了手裏,狗哀嚎著跑掉了。
從顧罡韜跨進大門,到麵露凶光站在四處找鞋的陳長太麵前,前後沒有兩分鍾。顧罡韜心裏罵道:“狗仗人勢!”
看到這般光景,陳長太臉色蒼白:“你,你這是……”
“我是來聽你回話的。”說著,顧罡韜從懷裏掏出磨得鋥亮的菜刀,“當”地一聲紮在炕沿上,“說吧,我的事咋辦?”顧罡韜手裏的菜刀,“哐”地紮在炕沿上,用力過大,菜刀顫抖著。慌亂著,陳長太手中的煙鍋掉在了地上。顧罡韜彎腰撿起煙道:“你不像是從戰場上下來的。”
陳長太愣了足足有兩分鍾,話也橫著出來了:“要好說咱就好來,你個碎慫少給我耍橫,我陳長太也是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
陳長太坐在炕沿,故作鎮靜地端起黃亮亮的水煙袋吸了起來。煙鍋裏發出咕嘟嘟的響聲,他的嘴和鼻孔噴出濃濃的煙霧,提起煙嘴兒“噗”地一吹,燃過的煙灰蛋就彈到了地上。
“你也不要給我來這一套!自從我來到薑溝插隊,你不是一直跟我姓顧的過不去嗎?今天我就要讓你給我說個明白!”
陳長太哪能在一個毛頭小子麵前敗下陣腳?他咳嗽兩聲,放下煙鍋,聲音低沉地說:“要知道我的這條命是撿來的,你這兩下子就能把我嘿唬住?”
“少給我來你那五馬長槍,聽清楚了,我媽兩個兒呢,走我一個不要緊!五年了,我流過血,淌過汗,出工不敢說在全大隊知青中排第一,也是數一數二。我就想問你,這幾年你為啥總跟我過不去?你今天要是講不出個子醜寅卯,我就陪你一塊犧牲!”
話音未落,顧罡韜一把拔下紮在炕沿的菜刀。
陳長太本能地架起胳膊:“你,你想幹啥?”
“我不想幹啥。念及你是老前輩,我再給你一次反省的機會,但最遲不能超過明天早起。”說完轉身就走。
陳長太半天沒有緩過神來,牙齒咬得咯咯響,他真想一口氣跑到大隊部,用高音喇叭喚來民兵,把這個小土匪綁起來美美教訓一頓。可認真一想,額頭上不由得滲出一層汗霧,這碎崽娃可是個叫驢子,大庭廣眾之下,指著我的鼻尖尖讓我下不來台的是他;抽黃工地上,跳進黃河救人的是他;率領薑溝民兵連苦戰一百天,扛回“硬骨頭民兵連”旗旗的也是他;為了兩頭豬差點把人打死的那個二杆子還是他。這不知怕怕的碎崽娃,在喇叭上一喊,不費啥勁就能把他綁起來,可是綁人容易放人難啊!
天蒙蒙亮,顧罡韜被一陣緊似一陣的叩門聲吵醒,他急忙穿上衣服,趿踏著鞋打開院門,大隊副支書陳銀倉閃了進來。毫無疑問,這是來為陳長太充當說客的。顧罡韜愛理不理地把他讓進屋裏。陳銀倉向來對陳長太言聽計從,陳長太說公雞能下蛋,他就會說親眼見;書記讓打狗,他絕不罵雞。顧罡韜瞅了一眼這位不速之客,冷冷地問道:“一大清早就來找我,有何吩咐?”
“我說,你這小夥看著長得靈裏靈醒,咋盡幹些毛手毛腳的事?你以為你夜黑那兩下子就能解決問題?跟你說,咱老支書連縣長見了都要給幾分麵子呢!”陳銀倉盯著顧罡韜說。
“噢,”顧罡韜蹙起眉頭,冷冷地說,“一大清早,你把我吵醒就是讓我聽你吹牛皮撂磚頭來了?”
陳銀倉碰了一鼻子灰,又換了一副麵孔:“唉!我一路上心裏七上八下,生怕我這熱臉挨你的冷尻子。你倆這一老一少的強牛頂到一搭咧,我不出麵不行麽!為了你前程的事,我一整夜都沒合眼,給老支書反過來講正過來講總算把工作做通咧。給,這是推薦表,紅坨坨都蓋好咧。”
陳銀倉把推薦表討好地遞到顧罡韜手裏。顧罡韜注視著陳銀倉,沉思良久才輕輕吐出幾個字:“看來村幹部裏還有好人……”
半個月以後,顧罡韜終於如願以償辦完了所有回城的手續。
高坎村的塬壁下不規則地排列著墳頭。這是個普通的日子,沒什麽人來掃墓,整個墳地死一樣的寂靜。墳地間像蚯蚓一樣的小徑上傳來腳步聲,在颼颼的野風中時有時無……
顧罡韜的身影出現在小徑間,他走到黛微墓前,輕輕把一個用野花編成的花環放在碑座上,隨後緩緩地坐下來,望著墓碑,喃喃地念叨:“黛微,我就要走啦。我這一走,來一趟就不會那麽方便啦。但是我不會把你忘掉的,我這輩子把啥忘了,也不能忘了你呀。這兒離咱西安也就三四百裏,每年的清明節,你的忌日,我都會來找你聊的。真的,我一定會來……”
顧罡韜盤腿坐得太久了,雙腿有些麻木,他手撐著地,艱難地站起來,拍打了幾下屁股上的土,曾經的生離死別讓他再次感到刻骨銘心的傷痛……
聽說顧罡韜第二天要回城,鄉黨們都快把知青小院的門檻踩斷了。顧罡韜最後送走依依不舍的胡日鬼已是午夜時分了,他合衣躺在炕上,望著這間陪伴了自己將近五年的小土屋,心情變得異常複雜,是痛楚,是欣喜,是甜蜜還是苦澀,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又是一個平常的早晨,顧罡韜踏著朦朧的霧色悄悄地向村口走去,他沒有什麽行李,也不需要任何人送行,剛剛走到村口,忽聽身後有人喊他的名字。轉過身去,看見蔫秧子急匆匆地向他走來,抹掉掛在臉頰皺褶裏的淚水,蔫秧子拉著顧罡韜的手說:“你這娃呀,就這樣走咧,得是故意讓俺心裏不受活呢?”
顧罡韜拍拍他的手背,盡力顯出輕鬆:“蔫秧子叔,我又不是不回來了。我不會忘了你們的,等我把啥安排妥當了就回來看你們!”
胡日鬼也氣喘籲籲地攆來了,雙手抓住顧罡韜的胳膊嗚哇一聲哭了。朝夕相處了這麽些年,顧罡韜還沒見過師傅哭泣時是什麽樣子,這是頭一回,他大為感動。胡日鬼隻哭了一聲就戛然而止,仰起臉像個娃娃一樣地嚷著:“你呀你呀,是哪根筋不對咧?師傅白心疼你這麽多年,又不是去趕集,你是回西安城呀,夜黑不是說好了讓我吆車送你嘛,咋連個招呼都不打?”
顧罡韜低垂著頭,泣不成聲地說:“師傅,我真不敢說我要走了,我一定還要回來……”
說話間天已大亮,顧罡韜遠遠望見陳跛子手按著膝蓋,一斜一晃地朝他擺手:“你這個娃呀,明明知道叔的腿腳不利索,還不給我言傳一下,看把叔攆得頭上都冒水哩!”
顧罡韜連忙迎上去,緊緊握住陳跛子的手:“跛叔,你腿腳不方便就不要送了,我會回來看你的。”
農民們的愛是質樸的。沒有動聽的語言,沒有熱烈的表情,但是他們的情感像地殼裏麵的岩漿,他們把熾烈的熱埋在地層深處,又用這些熱量催發著萬物,給大地以生命……
顧罡韜就這樣一步三回頭地告別了鄉親,離開了薑溝村,走出了渭北高原。他真的應該感激它,是它在短短幾年中讓他嚐盡甜酸苦辣,使他知道人世間會有那麽多的艱辛痛楚……
他會將這些感受埋藏在記憶的深處,等到青春不再時,等到白發蒼蒼時,再打開記憶的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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