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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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渭北塬上摸爬滾打了快五年的顧罡韜,帶著滿身瘡痍回家了。院子裏一切如故,惟一改變的就是牆壁上多了一些風雨剝蝕的痕跡。
    透過灰蒙蒙的窗戶,顧罡韜看到母親正用一根長長的通條捅爐子,眼前隨即躥起一股煙塵。他壓抑著怦怦跳動的心,躡手躡腳閃進屋裏,踮著腳尖走到母親身後,猛地將長滿硬繭的手蒙在她的眼睛上。母親先是一驚,撫摸著他粗糙的手背,驚訝道:“呀!是我娃回來了!”
    “媽,兒回來了!”顧罡韜跳到母親麵前,母親看著兒子,喜極而泣。
    就在母子訴說思念之情的時候,顧天雷進來了。猛地見到兒子,父親的臉因激動而有些抽搐。顧罡韜憨憨地一笑:“爸,我回來了!”
    望著高大魁梧的兒子,父親又驚又喜,很久才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你總算回來了。這次回來就不走了吧?你媽想你都想出病了。”
    “不走了,徹底不走了。”顧罡韜把銀行招幹的事又給父親說了一遍,但是他隱瞞了提著菜刀跟陳長太過招的事兒,最後說道:“我這次再也不離開你們了,天天回家孝敬二老。”
    聽到這話,母親又想起了黛微,卻不敢說,真正是悲喜交加,最後索性號啕大哭起來。
    四年過去了,母親蒼老了許多,背也有些彎了。自從她知道了黛微的不幸,一年來不知偷偷抹過多少回眼淚。
    她還知道大孬偷雞摸狗,終於犯了法,不過她還是把他如同兒子般看待。大孬服刑期間,她和大孬媽坐長途車去馬蘭農場探視,撫摸著大孬的光頭,千叮嚀萬囑咐……這麽多年過去了,她還清清楚楚地記得“文革”開始不久,尹鬆的父母就雙雙進了“牛棚”,那時候尹鬆和顧罡韜整天在家裏吃飯,下夜班回來,一掀被子準能看見一對小腦袋。
    母親憐愛地說:“罡子,李老師前幾天還來咱家打探你的消息,媽今天正好包餃子,待會兒吃完飯你去看看李老師,給他帶上些,李老師在你身上操的心不比我們當爸媽的少。”
    顧罡韜仔細盯了一眼母親,說:“媽,兒的事情你咋都知道?”
    母親瞪了他一眼:“兒子就是媽身上的一塊肉,媽不知道誰還能知道?”
    顧罡韜到李老師家時,正遇上李若愚提著禮品準備出門。看到顧罡韜,李若愚又驚又喜,上前捉住顧罡韜的手就往屋裏拽。
    “韻影呀,你看是誰來了?”
    韻影正在裏屋收拾東西,迎出來,看到顧罡韜笑著說:“好像又長高了,這次回來就不走了吧?”
    “不走了不走了。”顧罡韜說,“今後就可以經常看望老師跟師母了。”
    韻影把茶水遞到顧罡韜手上:“常聽老李念叨你,回來了就好。這些年不容易呀!”
    顧罡韜笑著點點頭:“苦是苦了點,不過挺一挺也過來了。”
    李若愚的家還是那麽簡單,一張三鬥桌,桌子上整整齊齊擺放著學生的作業本,兩把椅子,一個大立櫃,一對簡陋的沙發,一張吃飯的小方桌,迎麵的牆壁上掛著一幅字畫,是李老師自己寫的曹操的《觀滄海》。屋子後麵通著陽台,陽台上擺滿了花草,還有幾隻活蹦亂跳的鸚鵡,簡直成了花鳥世界。
    眼前的李老師,雖然剛剛四十出頭,但是頭發已經花白。顧罡韜心中不免暗自傷感,如果黛微還在,如果他考上了大學,還有尹鬆、大孬,如果他們不出事,大家一起來看望李老師,那該多好!可是人生沒有如果,生活之路永遠隻能陰差陽錯地走下去。
    看著顧罡韜有點兒發愣,李若愚問:“罡韜,想啥呢?過去你可不是這樣啊!”
    顧罡韜回過神來,微微一笑道:“我想起我們過去,短短四年工夫,我好像都不是我了。”
    李老師自然能夠明白顧罡韜話中之意,感慨道:“每個人的成長都是要付出代價的,隻是你們這一代人,也包括我們,付出的代價太多太多。”
    看著桌上的禮品,顧罡韜問:“李老師,我是不是來的不是時候,您打算出門?”
    “我去看望一位長輩,你能陪我一起去嗎?”
    “行。”
    顧罡韜告別了師母,便和李若愚朝樓下走去。
    太陽落在遠處的地平線上,將城市的房屋、樹木和街道染成一片金色。
    師生久別,一路上有說不完的話,不知不覺中,兩人來到一處家屬區,李若愚找到了六號樓二單元一樓,開門的是位老先生,衣著整潔,一頭銀發梳理得一絲不亂。沒等把客人迎進屋裏,一個頭紮羊角辮、忽閃著一對大眼睛的小姑娘就像隻蝴蝶似的飛了出來,直撲向李若愚懷裏:“李伯伯,李伯伯……”
    李若愚俯身摸著她的小臉蛋,朝老人說:“大叔,我給您帶了個新客人,剛剛從渭北農村插隊回來。”
    老人微笑道:“歡迎,歡迎!請坐,快請坐。”
    聊了一會兒,老人突然想起了什麽:“若愚呀,差點兒忘了告訴你,柳絮來信了。”
    李若愚一頓:“太好了,她還好吧?”
    老人把信封遞給他,讓他看上麵的字跡、郵戳:“我看了好幾遍,上麵還問候你了。”
    李若愚接過信,取出信紙,目光慢慢移動,當他看到結尾的一段文字時,眼睛潮濕了:
    “爸爸,好久沒有韻影跟若愚的消息了,我很想知道他們的近況。您行動不便,可讓弟弟代為打聽,下回寫信告訴我。”
    李若愚把信箋放回到老人手裏,目光移到牆壁上懸掛的全家福照片上。那是一大家子人,有柳絮,也有韻影,姊妹倆挨得很緊。真是陰差陽錯啊,他想起剛才跟顧罡韜的對話,柳絮那麽遙遠,真像是風中的柳絮,而韻影才是實實在在的,那個給他溫暖和溫存的女人,今生今世,他都不能對她有絲毫的不好。
    說話間,一個身穿米色風衣、肩挎小提琴的中年男子走進房間。他就是小姑娘的舅舅柳方圓,同時還是韻影在歌舞劇院的同事,所以跟李若愚很熟悉。
    看到柳方圓,李若愚很快恢複了平靜,微笑著介紹說:“這是我的學生顧罡韜。”
    顧罡韜起身道:“你好。”
    柳方圓上下打量著:“小夥子很英俊嘛,是搞藝術的吧?”
    李若愚笑道:“三句話不離本行,你這個大藝術家,看什麽都和藝術有關。他剛進銀行。”
    柳方圓放下小提琴,坐在對麵的沙發上,顧罡韜打量著眼前這位中年男子,一米八左右的個頭,黑色西裝,顧罡韜覺得自己還是第一次在現實生活中看到穿西裝的人,他皮膚白皙,手指細長,鬢角長過耳根,不知是自然卷曲還是刻意燙出來的,反正特別引人注目,與卷曲鬢角配合的是那道挺直的鼻梁。總而言之,顧罡韜想,這個人要是不說中國話,那他就不是中國人了。
    柳方圓從西裝口袋裏掏出一包過濾嘴香煙,打開,給李若愚遞上一支,自己取出一支叼在嘴裏,“當啷”一聲,精致的打火機躥出火苗。一舉一動無不顯示著他的與眾不同。當他瀟灑地吐出一口煙霧時,才想起忘了給顧罡韜讓煙,“來,抽煙。”
    顧罡韜連忙擺手:“我不會,謝謝!”
    “李老師,您該當校長了吧?”柳方圓的話裏帶著一絲揶揄。
    “當教師挺好的,幹嗎非當官呢?”
    柳方圓指手畫腳地說:“小弟可要說您了,您知識淵博,業務能力強,又是名牌大學畢業,幹嗎總離不開你那三尺講台?如今這社會,不做人上人,就是人下人。不瞞您說,我雖然人在歌舞團領工資,心早就飛了。”
    “噢,”李若愚微笑道:“你想飛哪兒去?想做啥?”
    “我呀,真想飛到美國去,這他媽鬼地方不是人呆的。”
    顧罡韜默不做聲地聽著柳方圓的話,再次感受到內心的衝擊。知青能夠從農村回城,就像是進了天堂,而處境優越的城裏人,卻又想著往美國跑,人心真是無底洞嗎?
    小姑娘手裏攥著一串糖葫蘆,依偎在外公懷裏。
    顧罡韜無話找話:“小姑娘,叫啥名字?”
    “茗茗。”女孩脆脆地回答。
    “茗茗長大了想幹什麽?”顧罡韜又問。
    小姑娘咬了一下手指,仿佛在思索怎樣回答:“像媽媽一樣,長大了當播音員。”
    顧罡韜不禁笑出了聲,他並不知道播音員這幾個字對李老師意味著什麽。
    “為什麽要做播音員?”顧罡韜問。
    “聽舅舅說,我媽媽就是播音員。”
    李若愚心裏一震,柳茗甜潤的嗓音,如同銀器撞擊發出的聲響,在他耳邊嫋嫋縈繞。
    告別了老人,李若愚決定不坐公交車,師生二人信步朝回走。
    月亮升起,風已經有了些凜冽的感覺。
    和李老師聊天,喚起顧罡韜記憶深處無盡的回憶,記憶中溫暖的港灣裏,停泊著許多載滿故事的小船。他想起在漫天大雪裏和浩楠偷麥苗喂兔子;想起夏日裏的蓮池,風和日麗,蛙鳴陣陣;想起和夥伴們穿著褲衩嬉鬧,互相往身上糊泥巴;想起秋天的小紅渠,兩岸綴滿一串串紅豔豔的野果;想起寒冷的冬日,他和黛微手拉手站在渠岸上,相互有說不完的話……
    是啊,人生第一行歪斜的腳印已被風塵抹平,而生活的道路還在腳下延伸。
    李若愚快兩年沒有見到顧罡韜了,在他眼裏,顧罡韜看上去更成熟更健壯了,最大的變化就是那種成熟男人臉上所表露出的沉靜和不動聲色。
    和李老師告別,已經到了月上中天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