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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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顧罡韜懷揣錄取通知書,來到西大街一條狹窄的巷子裏。一座巧克力色的高樓鶴立雞群地聳立在這條街的中段,在那些高高矮矮的老式住宅的包圍下,愈發顯得高大了,樓前停著幾輛小轎車,更顯示了它的威嚴與權勢。
寬敞明亮的會議室裏坐著五六十名新招的幹部,除知青外,還有接班的子弟和複轉軍人,從今天起,他們將接受為期六個月的新幹部培訓。負責這項事務的是人事處的喬處長,喬處長五十上下,中等個頭,富態的臉膛紅光泛起,神采飛揚,偏分的頭發散落在發亮的額頭前,鼻梁上架著黑邊眼鏡,看上去風度翩翩。
然而風度翩翩的喬處長卻難逃尷尬,在座的學員裏,不乏他們的父母是他的同事甚至頂頭上司,或是市上某些頭頭腦腦的親戚子弟,哪句話講不到位,都會撞痛他們的某根神經。他必須慎言,這可是修煉多年才悟出的為官之道。
“請大家安靜!我代表咱們行領導歡迎大家!從今天起,我們就是一個戰壕的戰友了,金融戰線需要你們……”交頭接耳的說話聲淹沒了他搜腸刮肚的套話。
喬處長講話時,底下不斷有人高聲提問,其中有些話不像是提問,倒像是發最後通牒:“培訓完了考不考試?”“考不及格咋辦?”“分配工作,除了城牆圈圈以內,我可哪兒都不去!”
喬處長示意大家安靜,嘈雜聲反倒越來越大。
正在不可收拾時,前排“刷”地站起一個小夥子,他長方臉,黑邊眼鏡後麵一雙細長的眼睛流露出自信的光芒。
“大家請安靜!”他轉身麵向學員加大聲音,“我們來自五湖四海,為著共同的革命目標相聚於此,這個機會來之不易,我們應該珍惜才對。喬處長的講話字字句句包含著對我們的關愛和厚望。我們是金融界的新生力量、新鮮血液,如果沒有尊敬師長的良好風範、謙虛好學的態度,又怎能肩負起神聖的使命呢?”
會議室驟然變得鴉雀無聲,眾人的目光都投向這個小夥子。他中等個頭,長得很結實,泛亮的腦門上覆著一頭柔軟的黑發。看到有人出來解圍,喬處長很感動,雖然一時弄不清他的來頭,但依然投去一道讚賞的目光。
散會後,顧罡韜抱著剛剛領到的一摞課本來到指定的宿舍,才發現剛才那位頗有幾分派頭的小夥與他同居一室。小夥子有一雙厚厚的嘴唇,眉毛也不尋常,像是用毛筆頓了兩下,又粗又短,普通話裏帶著濃厚的鄉音,但言辭講究,抑揚頓挫。
小夥子問顧罡韜:“你叫什麽名字?”
顧罡韜指指筆記本,“就叫這個。”
“噢,顧……正韜。這個名字和你的長相很協調,高大、帥氣。”
顧罡韜白了他一眼,糾正道:“這個字讀‘罡’,和‘剛’同音,是北鬥星的意思。噢,我還不知道你尊姓大名呢。”
“我的名字很直觀,不需要推敲。姓孫名貴仁,剛從部隊複員回來。”
“貴仁?這名字棒,富貴仁慈。”旁邊站著的一個學員笑道,“剛才你還真把人給蒙住了。看你的神氣,我還以為是哪路子領導呢,從革命大熔爐裏出來的人,派頭就是不一樣呀!”
孫貴仁不理會對方的嘲諷,一本正經地說:“哪兒有什麽派頭,隻是本色而已。部隊上就是以嚴明的紀律、過硬的作風、優良的品行為準則培養人的,習慣成自然嘛。”他邊說邊掏出香煙,“來!抽煙,從今往後我們就是一個戰壕裏的戰友了。”
顧罡韜笑道:“真是個當兵的,三句話不離本行。你可聽好了,我也當過兵。”
“噢,哪個部隊的?”孫貴仁來了興趣。
“你是有番號的正規軍,我們是土八路,不是一回事兒。”
“土八路?”
“你們練軍事,我們修地球,相同之處是都有一顆紅亮的心。”
“噢,好你個土八路!”孫貴仁笑道,“三繞兩繞把我這個正規軍都繞到山溝溝裏了。”
應付完了孫貴仁,顧罡韜急急忙忙趕往新西北,去看望淘氣和天星。
淘氣和天星剛剛在國慶節辦過婚禮,結婚後占了雙職工的便宜,很幸運地分到一間二十多平方米的住房,廠裏職工都把新婚夫婦住的這幢筒子樓稱作鴛鴦樓。進到樓裏,顧罡韜想給他們一個意外的驚喜,他打聽好門牌號數,踮著腳尖走過幽暗的過道,看準了門牌,貓著腰從門縫裏望去,隻見淘氣穿著一身紅秋衣,盤坐在床中間,像小雞啄米似的織著毛衣;趙天星趴在台燈下,手握螺絲刀,專心致誌地鼓搗著什麽,桌子上淩亂地放著各種電器零件。這小子從小就對這些玩意感興趣,什麽配鑰匙、修鋼筆、修手電筒之類的事他都在行。房門虛掩著,顧罡韜閃身進來,輕輕咳嗽一聲,淘氣抬起頭,先是張大了嘴巴,隨即從床上跳起:“呀!是罡子,魂都被你嚇飛了!”
“罡子!”趙天星有點手忙腳亂,“你咋是個貓,啥時溜進來的?快坐快坐。”
顧罡韜派頭十足地叉著腰:“嫽紮咧!啥時辦的婚禮,也不通知我喝喜酒。”
“你別冤枉好人,我們可是提前半個月就給你寫信了,怎麽,沒收到?”
顧罡韜嘿嘿一笑道:“詐你們呢,收到了,你想想咱那鬼地方,我能為了喝喜酒來回折騰一趟嗎?反正你倆欠我的,回頭要加倍補償。”
“那還用說。就這個星期天,咱們把能叫的人都叫來,浩楠、弦子,也不知道尹鬆在哪裏。”淘氣說著迅速穿上拖鞋,一邊給顧罡韜沏茶,一邊忙不迭地問這問那,“罡子,聽說你考上銀行了?”
“是啊,還沒給你們匯報呢,你們消息好靈通。”
“新西北的大事小事,沒有我們不知道的。”說到這裏,淘氣壓低了嗓音,“還有你不知道的呢,我們聽說尹鬆做了黑道老大,還聽說大孬快回來了。”
“是嗎?”顧罡韜點燃趙天星遞上的香煙,悠悠地說:“大孬回來了,我們要給他接風啊。”
“是啊,一個鍋裏攪勺把攪了好幾年呢!大孬也真可憐。”趙天星說。
“他可憐,那也是自作自受。”淘氣說,“人家罡子受了多少磨難,現在不也是人上人了。”
“什麽人上人,不就一個銀行的小職員。”
“反正比我們強。”
顧罡韜環顧四周,讚歎道:“小日子過得蠻順溜嘛!”
“好著呢,好著呢,比在農村能強一百倍。”趙天星乍起三根指頭,得意地說,“不瞞你說,我倆一個月最少吃三回餃子呢。人家手腳麻利,人緣也好,進廠半年就轉正了。我呢,這兩天正活動找關係,想換個工種,當個電工就心滿意足了。你沒聽說,吊兒郎當是電工。”
趙天星還是那股子神氣,說話眉飛色舞,臉上洋溢著對生活的滿足。
回到城裏的銀行宿舍,夜已經深了,孫貴仁酣然入睡,響起輕輕的鼾聲。顧罡韜卻毫無睡意,他輕手輕腳走到窗前,眺望遠遠近近的燈火,黃色、白色、藍色、綠色……在夜幕中閃爍著耀眼的光芒,像頭上的流雲,一束轉眼即逝,一束轉眼即來……
顧罡韜醒來,看看手表,表針指著五點一刻,他抬起頭,看到孫貴仁已經不見了,下床朝樓下望去,卻見孫貴仁正在賣力地打掃院子。顧罡韜疑惑地搖搖頭,又倒頭睡去。
吃早飯時,顧罡韜捅捅另一個學員小聲說:“孫貴仁每天都早起掃院子?”
那學員說:“別說掃院子了,就連領導家扛煤氣罐的事他也包了,休息日還到鍋爐房揚幾鍁煤呢!”
“這小子有毛病。”
“你可別小瞧他,腸子彎彎多著呢,一定是打算爭取個好表現,訓練結束後能留在機關。”
顧罡韜一口豆漿噴出來:“就靠這個?”
“他還能靠啥?一開口就像打翻了醋壇子,寫一手狗爬爬字。你還沒見他的眼神,看女學員的時候恨不得扒了人家的衣服。”說到這裏,那學員不解地問,“你成天貴仁長,貴仁短,又睡一個宿舍,蠻親熱的嘛,搭理那土老帽幹啥?一望見他,不吃都飽了。人常說:寧挨利索人一拳,不挨蔫驢一蹄子。這種人你可要當心。”
顧罡韜眨眨眼說:“你這就不懂了,曹操諸葛亮脾氣不一樣。要學會因勢利導嘛,他愛做好人好事,以後宿舍擦窗戶拖地板的事,不就能發揮他的特長了?”
那學員捅了顧罡韜一拳:“哎喲,我怎麽沒想到啊,他還真有培養前途。”
下課了,孫貴仁同顧罡韜並肩走出教室。
孫貴仁沒話找話地說:“罡韜,這些日子我一直思考咱這批學員的去向問題,大家可能都想留機關吧?”
顧罡韜白了他一眼:“我真沒考慮這些。在農村啥苦沒吃過,對我來說有個工作就行,過於計較得失,不覺得活得太累嗎?”
“好,不拘小節,能幹大事!”孫貴仁笑道。
顧罡韜歎口氣:“我呀,沒啥大事想幹,我隻想當個普通人,自由自在,想幹啥幹啥,隻要不傷害別人。”
“真諦呀!”孫貴仁拍了一下顧罡韜的肩膀:“你是高人,真的。”
“我不是高人,你才是我們中間的高人。記住我的話,絕對沒錯。”
孫貴仁嘿嘿一笑,換了話題:“早上你還夢周公的時候,我已經把整個機關大院清掃了一遍。在部隊養成的習慣。不瞞你說,掃帚也能掃出一個紅彤彤的世界。”
“噢!講講看?”
“我當新兵蛋子的時候,就是因為眼裏有活,手腳勤快,一有空就拿把大掃帚清掃團部大院,掃操場、過道,掃廁所,凡是掃帚能掃的地方我都掃!”
顧罡韜打斷他的話說:“所以你掃出了一個紅彤彤的世界?”
“是這麽回事。第二年我就入了黨,第三年就混了個副排。”
“人家是扛槍幹革命,你是掄掃帚幹革命,感覺如何?”
“感覺?當兵夠苦的。”
顧罡韜作同情狀:“可以想象,是不容易,毛主席他老人家說:一個人做一件好事容易,難的是一輩子做好事。你這兵當得值,既沒打仗又沒流血,舞了幾年掃帚就又入黨又升官的,幹嗎複員回地方?照這勢頭下去,再堅持幾年,不掃出它個將軍,也能掃出個團長師長。”
孫貴仁不以為然:“啥事情都不是一帆風順的,第四年的時候,我已經是副連了,後來栽培我的老團長轉業,新團長聽說我是農村兵,踏實肯出力,不幾天就把我調到後勤基地養豬去了。”
“後來你看沒戲,就擰尻子走人了?”
“對,是這回事,不過我也確實嚐到了掃帚的甜頭,你要是有興趣,明天到後勤上領把掃帚,咱倆一塊幹。”
顧罡韜搖搖頭:“我跟你不一樣,你掄掃帚是活雷鋒,再竄出來一個掄掃帚的,人家就會說這人腦子進水咧。”
“哈哈,你得是罵我呢?”孫貴仁一下子來了精神,“俺兄弟好眼力,才幾天就把哥研究透咧。”
當了幾天學員,整天悶在屋子裏,顧罡韜覺得渾身不自在,於是決定練長跑。他規劃了跑步路線,從銀行出發,出小南門右拐,一直沿護城河進西門,再跑回廣濟街。可以想象,將自己置身在一個無須與任何人打交道的時空裏,悄悄吐納內心的思緒是多麽自在。
沒過幾天,有一天早上正在跑著,忽然一個熟悉的身影擋住了去路。這不是自己的頂頭上司郝行長麽?唉,太不湊巧,平日裏老遠看見就繞著走的人,卻在這個時候碰了個正著……顧罡韜心裏嘀咕著,腳下的步子放慢了。
郝行長的跑步嚴格地說幾乎是原地踏步。他發現了迎麵而來的顧罡韜,不由得露出驚訝的表情。
郝行長豐滿的臂膀有節奏地揮動著,那泰然自若的神態讓顧罡韜真不知是該超過去,還是該停下來打聲招呼。
“他連我姓啥名誰都不知道,為啥要給他打招呼?這是屬於我的空間,為啥非要點頭哈腰向他問候?”顧罡韜這麽想著,不由得加快步伐,從郝行長身邊視而不見地跑過去了。
空氣多麽清新,顧罡韜穿行在綠樹成蔭的城牆下,聆聽著清亮悅耳的鳥叫,仿佛置身於另一個世界。河邊有人吊嗓子,還有穿著運動服劈叉舞劍的,打羽毛球的……當看到幾個手提鳥籠的遛鳥人時,他好奇地放慢了腳步。迎麵走來一個五十來歲的遛鳥人,手提精致鳥籠,裏麵忽閃著一隻漂亮的鷯哥。遛鳥人都稱他老萬。老萬把鳥籠掛在一根樹枝上,用手指在鳥籠上輕輕一彈,乖巧的鳥兒便開始表演節目:“換大米,誰要衛生紙,收舊家具……”贏得觀鳥人一片笑聲。老萬要解小手了,一個夥計有意出他的洋相,不知給鳥教了句什麽。這鳥果真聰明,隻兩遍就學會了。老萬解罷小手要繼續給大家表演,用手指敲了一下鳥籠,鷯哥便嚷開了:“老萬,日你媽!老萬……”引得圍觀者哄堂大笑。
就在顧罡韜停頓看鳥的時候,不知道郝行長又從哪裏冒了出來,他正把一條胖腿搭在石頭上,歪著頭凝視著自己。
顧罡韜本能地停下來,臉定得很平。恰在這時,一群中學生朝這邊跑來,顧罡韜靈機一動,閃身竄進了隊伍裏,他又一次越過郝行長的目光,回頭望望甩在身後的領導,心情複雜地歎了口氣……
下午快下班的時候,人事處喬處長打電話讓顧罡韜過去一下。
顧罡韜匆匆收拾了一下桌麵,來到喬處長辦公室。喬處長臉色陰鬱,用打量陌生人的目光望著顧罡韜:“小顧呀,今天沒啥不順心的事吧?”
“沒有哇!挺好的。”聽到這句話,顧罡韜有點兒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真的沒有?那你為什麽……”喬處長欲言又止,停頓了一下,神神秘秘地說,“你好好回憶一下,從早晨到現在的表現。”
顧罡韜一臉疑惑:“喬處長,有什麽事就直說,我沒幹啥出格的事呀!”
“說出格,當然是誇大其詞,但是我叫你來,也不是小題大作。你是剛入行的新人,還是謙虛點兒好。”喬處長這才漸入正題,不緊不慢地說,“你早上跑步遇上郝行長啦?”
顧罡韜點點頭。
“郝行長一大把年紀的人了,又是咱的頂頭上司,見麵打個招呼不會矮誰一頭低誰一膀吧?”
“噢,原來是為這事……”顧罡韜這才明白喬處長繞來繞去的意思,心中暗自好笑,“這事人事處長也要親自過問?”
“剛才我去匯報工作,郝行長隻是淡淡提了一下,我還替你打圓場了。我說你剛從農村回城,說你平時表現不錯,學習還挺認真。可人家行長或許不這麽看,會不會說你心高氣傲,目無領導,咱何苦呢?見麵打個招呼,問候兩句有啥難的!”
喬處長見顧罡韜一聲不吭,越說越來勁了:“你看你,說著說著臉色又陰了。”
顧罡韜實在受不了了:“人家可能連我姓啥名誰都不知道,我跟人家打哪門子招呼?”他越說越氣,倔強的個性又自然地袒露出來。
“你這個小夥,長得挺靈醒,咋說話盡冒傻氣呢?就算郝行長不知你姓啥名誰,年輕人遇事還是謙虛一些好。今天這事就算過去了,以後見了領導多長點兒眼色,去吧!”
顧罡韜苦笑著走出喬處長的辦公室,回到宿舍,見孫貴仁正躺在床上翻書,便大聲嚷道:“我真想不通,人人都削尖腦袋往機關裏鑽,這兒有啥好的,啥人不人鬼不鬼的都敢對你發脾氣。”
孫貴仁開導說:“你那瞎瞎脾氣就是得改,咱是啥人嘛,人家機關裏隨便站出來個領導,胳膊伸出來都比咱的腰粗,要學會夾著尾巴做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