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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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罡韜在賓館裏昏睡了兩天,陪在他身邊的古浪也守了整整兩個晝夜。顧罡韜醒後什麽也想不起來了,他隻記得在夢裏跟人打架打得昏天黑地,他被一群蒙麵人追殺到懸崖邊,他掙紮著、呐喊著……夢境猶如一盒反複播放的錄像帶。第三天早上,他突然接到一個電話,古浪發現他接電話時的臉色忽然陰沉起來,便預感到有什麽事情發生了,但他不會主動詢問,他知道,如果顧罡韜認為有必要告訴他,會主動對他講的,反之,你問也沒用。
掛上電話,顧罡韜怔怔地點燃一支煙,沉默了好一會兒才低聲問:“古浪,你給陶部長打個電話,看看她手頭有沒有現金。”
古浪點頭,撥通了電話,然後用手捂著話筒說:“老板,陶部長說有三萬多。”
顧罡韜看了古浪一眼,解釋道:“是我師母來的電話,我老師剛才確診為結腸癌,已經是晚期了。”
古浪一驚:“住進醫院了嗎?”
“沒有,他死活不進醫院,我想,可能是出於經濟原因,我得去看看他。你打電話讓陶部長盡快把錢送來。”
古浪走進洗手間,將一個冒著熱氣的毛巾遞到顧罡韜手上,顧罡韜感激地看了古浪一眼,古浪說:“公司裏的事有我呢,要是錢不夠你隨時打電話,畢竟是人命關天呀!”
顧罡韜陰沉的臉上露出笑容:“謝謝,你真是一天比一天成熟了。”
李若遇仍然住在紅磚簡易樓裏,顧罡韜逢年過節探望老師,看到眼前的情景心裏總有一種不舒服的感覺,李老師的家和三十年前相比幾乎一模一樣。顧罡韜納悶,如今城市裏到處都在拆遷,一處處花園小區拔地而起,怎麽這裏一點兒動靜也沒有,還保持著“文革”前的樣子?
顧罡韜已經有半年沒見到李老師了,這一見麵讓他大吃一驚。曾經精神矍鑠的李若愚已經瘦得變了形,衣服像是掛在身上,顯得空空蕩蕩。大腿還沒有原先的胳膊粗,臉龐有些浮腫,皮膚是蠟黃透明的。顧罡韜進門時,李若愚雙目緊閉,當顧罡韜坐在床沿的一瞬間,像是有了感應,慢慢地睜開了眼睛,顧罡韜用手托扶著他滿是針眼的手背,李若愚漸漸打起了精神。
顧罡韜非常難過,此時他不知該說些什麽好,隻是低聲說了一句:“李老師,我才知道你病了,你早該告訴我呀。”
李若愚淡淡地一笑:“罡韜,不容易呀,我們能把師生情保持這麽多年,真是難能可貴。”
顧罡韜有些動情:“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有時甚至覺得咱倆更像是好朋友。我已經給您聯係好了醫院,一會兒陪您去。”
“罡韜,沒必要再給大家添麻煩了,我的病已經是晚期了,幹嗎要撲騰這個冤枉錢?現在的醫院像個無底洞,多少錢能填滿?不能臨死了再讓我當一回冤大頭。”李若愚伸了伸滿是青筋的手,“你看,血管全硬了,連點滴都打不進去。”
顧罡韜無言以對,他不知該說些什麽好,麵對著這樣淒慘的環境,他覺得無論自己說什麽都是廢話,他除了能出一點錢,別的什麽忙都幫不上。李若愚所在的區教育局是個吃財政的單位,醫療費實行包幹製,每年隻按人頭發放三百元,看病費用超過三百元就得自己掏腰包。顧罡韜記得李老師曾經很為自己的教師職業而自豪,不是嗎?國家是把教師的牌子叫得很亮,還被稱為“人類靈魂的工程師”,盡管沒有什麽實際利益,但至少是受尊重的。可是如今很多像李若愚這樣的教師,已經無可奈何地變成了弱勢群體。想到這裏,顧罡韜感到很辛酸。
“罡韜,你信佛嗎?”
“不信,我沒啥宗教信仰,但我尊重別人的信仰。”
“我以前也不信,後來接觸了幾個信佛的人,和他們很處得來,就漸漸對佛教有了些興趣。生病以後我徹底清閑了,就把自己這一輩子仔細想了想,最後又想到了佛教。其實信不信還在其次,能靜靜地想想心事,也是一件很享受的事,自己心裏也好受點兒。罡韜,你願意聽聽嗎?”
“我今天就是來陪您聊天的,難得湊在一起呀,您今天想說啥都行,我聽著呢。”
“一個月前我去醫院,醫生把你師母叫到辦公室談話,還把門關上,我心裏就有幾分明白了,看來我得的不是啥好病,她出來時我一眼就看出她哭過,咱們的醫院就是這點糟糕,誰得了絕症就千方百計給病人隱瞞,怕病人想不開,有些家屬也願意配合醫生一起哄病人,可我早就想明白了,人就像一支蠟燭,長一點粗一點的燃得就慢一些,細一點短一點的燃得就快一些,但熄滅是必然的。當時我對你師母大發了一頓脾氣,說你陪了我大半輩子,沒對我說過一句假話,為什麽在我快要走完人生之路的時候,落個不誠實的印象?你師母當時哭了,說我的病不好,醫生已經確診了,是直腸癌晚期,還說要立即住院。我說既然是晚期還住啥院,這不是把錢打水漂嗎?咱家本身就不寬裕,難道還要叫死人把活人弄得傾家蕩產嗎?走吧,咱們回家。我已經戒煙三年了,當天晚上我一根接一根地抽煙,一直抽到天亮,我想了很多,先是覺得這輩子活得太窩囊。我銘記父親的教誨,聽黨的話,認認真真做人,踏踏實實教書,卻是生不逢時,處處碰壁。想起那個年代,心都在滴血啊!我心裏有愛,卻不敢愛,心裏有恨,也不敢恨,甚至不敢麵對鏡子裏真實的自己。我怕,我盡力逃避,從六十年代到七十年代,當了十幾年‘運動員’,可謂人生百味都嚐過了,我現在都不清楚那些淒苦的日子是怎麽捱過來的。也許是命運使然,在我舉目無親、貧困潦倒的時候,你師母來到我跟前,才使我冰冷的心漸漸溫暖起來,在她的鼓勵下,我原來平淡晦暗的日子逐漸有了些許色彩和音符。這大概是老天對我的眷顧。”
李若愚接著說:“我教了那麽多學生,成千上萬的,像你我這樣能相互往來,傾心交談,成為忘年交的卻是少之又少。也因為你們遇到了那個特殊的年代,飽受折磨,所以你們給我留下的印象就特別深。就說你們班這幾個人物吧,都是我的學生,我教的道理都是一樣的,可學生聽的時候,理解卻大相徑庭,所以才有了尹鬆這樣走上殊途的,也有像大孬這樣混世的。作為老師,真正希望他教出來的學生都能像浩楠、辛弦和你這樣,為社會做出貢獻。這才是老師真正的滿足。人生總有遺憾啊!你曾說我是改變你人生軌跡的人,這個說法不妥,老師應該是你人生道路上一個搬道岔的人。”
顧罡韜握住李若愚的手:“老師,我還記得你說過的一句名人語錄:一個人所能得到的最珍貴的東西,莫過於在眾人之中識得那些善良、純潔的靈魂,莫過於把它們的形象保存於心裏,並且生活在它們的信任之中。老師,我們的關係也超出了師生關係的界域,成了忘年交,朋友之間是要相互幫助的,我曾經接受過你的幫助,現在您的學生情況好了,也有能力幫助朋友了,希望您不要拒絕我。”
顧罡韜說著拿出三萬元現金:“您既然不願住院,我想我還是不勉強您的好,但是請您把這些錢收下,錢不多,還能救救急,過幾天我會再送些錢來。”
李若愚望著顧罡韜說:“罡韜,如果我不接受呢?”
“那我們的關係就會改變性質。”
李若愚歎了一口氣抱怨道:“我又看到了你小時候的影子,強起來像頭牛犢,好吧,我收下就是了。”
顧罡韜想起剛才關於佛教的談話,問道:“老師,您說一個人非要看破紅塵之後才皈依佛嗎?”
李若愚思考了一下,緩緩說道:“這是一個似是而非的問題。‘紅塵’二字並不是佛學的名詞,而是出於中國古典文學,它的意思是形容飛揚的塵埃,或是繁華的生活景象。看破紅塵這句話亦非佛家專用,而是來源於中國古代的文學家,他們受到道家自然無為的影響,以及後來隱遁之士厭倦官場的虛幻富貴,向往田園生活而經常使用的詞匯。所以,看破紅塵就是從繁華生活隱退到自由、簡樸、自然的田園生活中去。”
顧罡韜點頭,他想起了柳茗,於是又問:“那麽緣分呢?人和人之間交往的長短深淺,是不是都是緣分決定的?”
“按佛教的說法正是如此。”李老師喘息一陣,說道,“一個人能不能修成正果,要靠緣分,緣分不到,一切都是枉然。人和人之間,人和物之間,相識相見,都是緣分,所謂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席,有緣千裏來相會,無緣對麵不相識,緣盡了,路也就盡了,所以佛教還講究隨緣。”
顧罡韜又點點頭,自言自語道:“是啊,緣分、隨緣……”
未待他再次發問,李若愚突然臉色蒼白,大汗淋漓,痛苦地捂住肚子,呼吸急促。
顧罡韜急忙扶住問道:“老師,您是不是很疼?”
李若愚喘息著說:“像、像是五髒六腑都被攪亂了,晚期癌症的痛苦真是難以形容,我真想讓你給我使點魔法,早點了結算了!”
顧罡韜用毛巾為他擦著額頭上的汗珠子:“老師,除了這個我幫不了您,別的我都會盡力去做,我可以把師母養老送終,也可以盡我的力量幫助你們的孩子。”
“罡韜,我真的活不久了,能最後見你一麵,我很欣慰,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我走後不要瞎折騰,就這百八十斤了,弄輛車往火葬場一送,一股煙就飄走了。要是有緣,我們下輩子還做朋友。”
顧罡韜握住老師的手,早已經淚眼模糊:“老師,別說了!”
第二天,顧罡韜還是將李若愚強行送到了醫院。躺在病床上的李若愚顯得那麽瘦小,打點滴的右臂軟綿綿地探出,身子紋絲不動,給人的印象是他會不會就這樣越來越小直到完全消失。
一個月以後,在李若愚的追悼會上,顧罡韜再次清楚地憶起老師曾經說過的一段話:人的歸宿就像一座聳立的大山,瞅著山頂往上爬,心裏會覺得很高興,但一旦攀上山頂,俯身一看,你便會發現,下坡路就在眼前,路走到盡頭,就瞧見歸宿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