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喻生(含章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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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畫麵一轉,卻是另一人的一生。
    皇帝老而昏庸不肯放權,猜忌之心愈重,極力打壓一眾皇子。太子性子寬厚、深得民心,自然首當其衝,被老皇帝冠以謀反之罪,逼死於宮中。老皇帝隨即下令圍剿太子府,太子的妻妾子嗣,連同門客謀臣,一個不留!
    衷心侍衛拚死救下十歲的皇長孫,二人一路逃亡,屢遭追殺,擺脫不得。侍衛冒險聯係隱藏的□□,將皇長孫秘藏於小官之家避禍,自己帶著一具毀容的十歲男童屍體跳崖身亡。追殺之人取走兩顆頭顱回稟,老皇帝才將此事揭過。
    十年後,老皇帝病入膏肓,時日無多。一眾皇子被打壓得太過,病的病,死的死,所剩無幾。皇長孫弱冠之年,風華正茂。太子舊臣私下聯合眾臣,欲迎回皇長孫,也好掙個從龍之功。
    皇長孫因爹娘慘死之事心境劇變,竟將名利看淡,不願回歸“樊籠”,甘願做個平凡人。收養他的太子舊臣贈他五十金,放他自由,留下一句:“三年之內,你若改變主意,回京都來尋老臣便是。”
    他布衣瀟灑,四處遊曆,崇尚自由,從不為任何人停留,直至遇上她。
    他先遇上她的女兒,六歲的采蓮女滿頭白發,沒有名字,人稱妖孽,卻是她視若珍寶的女兒。他為女童取名“渺渺”,自此,也認識了她。
    他曉得,她不是一眾采蓮女中最美的,因為她額頭有疤。她的性子也並非活潑討喜,因為她太過不幸無法活潑。
    他曉得,她是瘋子家的童養媳。
    他曉得,她知書識畫,必定出身富貴之家,隻可惜命運不濟。
    初始,他對她唯有同情。同情她,也同情她的女兒。她們每日幹著最苦最累的活兒,卻常常挨打,也吃不飽。童養媳的身份等同奴仆,民風如此,他看不過眼卻阻攔不得,唯有暗中接濟一二,送點吃食與跌打藥。
    又是何時,他對她生出憐惜,繼而情愛的幼苗長成參天大樹?
    許是她唱的采蓮曲與旁人不同,引起了他的注意。
    旁的女子唱采蓮曲,多半是四句長短句,以活潑歡快為主,十分隨性也不拘韻律。
    她唱的卻是一首詩:“晚日照空磯,采蓮承晚暉。風起湖難渡,蓮多采未稀。棹動芙蓉落,船移白鷺飛。荷絲傍繞腕,菱角遠牽衣。”自吟自唱,低沉婉轉令人沉醉,淒婉中頗有幾分思鄉之意。
    許是她挨打從不吭聲,無聲的倔強更使人憐惜。
    有一回瘋子在外發瘋,追著她的女兒打,她默默用身軀護住女兒,所有的拳腳盡皆落在她身上。她被打得直不起身來,即便咬爛下唇也不發出一聲悶哼,仍用蜷縮的姿勢護住女兒。路過的他想要上前幫忙,她卻連連擺手讓他走。
    事後,他問她的女兒為何不要幫助,她的女兒小小年紀一臉滄桑:“幫助,隻會讓瘋子打得更狠,且毀了先生的名聲。”她們母女,懂事得令人心疼。
    許是落日下她的背影格外寂寥,與他相類。
    他們都算沒有家的人,漂泊在外。他曾問她最喜歡什麽日子,她笑言:“與爹娘親人重聚的日子。”他也曾問她最討厭什麽日子,她低頭:“中秋,人月兩圓的日子。”
    他曉得,因為他們都沒有家,沒有親人,因而渴望一個家。
    許是她從未屈從於命運,也從未放棄改變母女二人命運的機會,偷偷攢錢逃離的決心打動了他。他終於下定決心,幫她一把,離開魔窟,幫她找尋家人,也給她母女一個庇護與安身之所。
    他知道,偽造的身份經不起嚴格的查證,遇事本應低調。可為了她,他甘願以身犯險,因為他已愛上她。
    他以為,有銀錢便可辦妥一切,因此並未動過別的念頭,也不想求助某些勢力。
    京都,遊曆時他許是會去,卻不會去攪和那一灘爛泥。好不容易脫離那處沼澤,何必又陷進去。
    安排行程,掐算時機等候雨天,租好接應的馬車,收拾幹糧行李,一應俱全。他唯恐思慮不周,將計劃修改得盡善盡美。
    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他周密的計劃不知何時竟被人知曉,相約出逃的雨夜,他卻被族長拖住,遲遲不能赴約。
    夜半全村犬吠,他的心一徑沉了底。
    隨著族長來到村頭,他瞧見被瘋子踢打的她於泥濘中翻滾,立時便要衝上前去,袖袍卻被人一把扯住,是產婆家的小女兒雲娘,她低叱一聲:“先生不能過去!”
    那一刻,他倏然醒悟,如此情景,唯有權勢可破之。鄉野地方,唯有族長有發言的權力。
    因此,他快步上前去求族長。族長不愧為老狐狸,眼珠一轉便理得一清二楚,趁機提出條件——要他答應娶他的長女。他咬牙點頭,唯恐應得太慢會讓她多挨幾下拳腳。
    她終於被救下了。卻不知死活。
    大雨磅沱,油紙傘向外一傾,他想要痛快淋一場雨,哪怕隻是陪著她淋雨也好。比濕透的身體更冷的,是他的心。族長扶正他的傘,不顧他濕透的衣衫,熱情抓住他的手臂,一路將他“挾持”回去。
    那一夜,他被拉到族長家,卻在床邊枯坐一夜。攥緊了拳頭,心急如焚,他卻不能去看她。也沒法子為她送藥。
    未及天明,他與族長長女的喜訊便傳遍全村。隨之而來的,卻是她的死訊。
    猶如五雷轟頂,他的腦子燒得糊塗,跌跌撞撞便出門了。
    他偷偷藏在瘋子家後門,見他們抬著一卷草席匆匆去往後山墳地。一張破草席裹住她,慘白的腳趾還露在外頭,隨便挖坑便埋了。
    他哀慟不已,體力不支,竟一頭栽倒於墳地旁的草叢裏。
    迷迷糊糊醒來時,他躺在舒適的馬車上。有人伸手探了他的額頭:“燒退了。你若再不醒,日後便是醒了也是個傻子,再也不能為她報仇了。”
    “報仇?”他艱難吐出兩個字,腦子還糊塗得緊,喉嚨也幹啞得厲害。
    “是的,報仇!她並非被打死,卻是被人以鐵剪插入後腦殺死的。”那個聲音充滿誘惑與不忿。
    “她死時連具薄棺也無,一卷草席匆匆掩埋,便是證據也沒了罷!”
    “我已命人收斂屍骨,連同證據一道放入薄棺,為她斂葬。”
    他掙紮坐起,喘氣急促,“我要替她報仇!”無論是打死還是殺死,終歸是被人害死。
    “那你得先替你的爹娘報仇!”來人微微一笑,“皇長孫,別來無恙!”
    馬車一路疾馳,他被帶到京都。
    這一回,他沒有推拒。
    往日是他想得太過簡單,以為出了樊籠便得自由!須知權勢這種東西,有總比沒有好!
    老皇帝幾番病危,京都局勢十分緊張。皇族血脈凋零,竟無一位皇子皇孫可堪大用,兩位異姓王蠢蠢欲動,大臣們觀望不定。
    歸來時他傷寒未愈,強撐病體,聚了一幫老臣商量對策。上下打點,左右奔走,投身奪位的洪流之中。
    短短一年時間,他以雷霆手段幾乎做完所有未盡之事,隻除了一件。
    替爹娘洗刷冤屈,為自己正名。以皇長孫之名,名正言順拿下儲位。暗中氣死老皇帝奪了帝位,打壓異姓王坐穩江山。
    他一口氣做完所有旁人希望他做的事情,卻無法親自完成最後一件事——為她洗刷冤屈!因為他傷寒未愈,又積勞成疾,臥病在床無法起身。
    他下令當初接他回京的臣子全權負責處理此事,務必替她討回公道!對於她的女兒,也要妥善安置!
    誰也沒注意,一輛馬車尾隨縣官的轎子去了潘家村。縣官所說的京都仵作實為隨行的禦醫,馬車內的他早已昏迷數回。
    拖著氣息奄奄的病體,他聽完縣官對眾犯的處決,安心閉上雙眼,隻留下一句:去她家鄉,將我們合葬。
    終其一生,她都想回家。他便陪她,回家。她是外嫁女,不得葬入祖墳,他便陪她葬在故鄉的一處風景絕佳之地。從此,圓月不再有缺,天上地下,他總會陪著她護著她。
    完好無損的江山,早在離京之前被他交予皇族一位旁枝,他選好的優秀繼承人。
    這一生,大落大起,名利權勢,如同過眼雲煙,他從未真正在意。
    遇上她之前,他一心向往自由,瀟灑如風。
    遇上她之後,他可以為她停留,不要自由,也可以爭權奪勢,隻為替她洗刷冤屈。
    數月後,新皇登基,第一道旨意不是大赦天下,而是“拐賣女子與幼童者,殺無赦!”
    他與她,屍骨一處。大道三千,終歸塵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