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祝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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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去路上,爺爺一直在揣測茅老道這麽無條件地幫自己究竟為了什麽。
    照昨晚在暗道裏聽到的,茅老道跟背後支持村支書的那人,應該是師兄弟關係,他們的真實身份到底是什麽?茅老道說“寄人門下”,寄誰的門下?曾家從我太爺爺那輩開始就已徹底沒落,不存在門客一說,自然不太可能。他這麽幫著自己,究竟有何目的?
    想著想著,爺爺突然醒悟,用力扇了自己一個大嘴巴子:都怪平時愛嚼舌根,這陰險狡猾的牛鼻子,指定盯上了我高祖父當年從曾國藩手中拿到的寶貝。
    這麽想著,似乎所有的事情都說得通了,也能很好地解釋昨晚暗道裏那人說的“半斤八兩”是何意思——同門師兄弟為了爭奪同一件寶物大打出手,這樣的橋段再熟悉不過。
    爺爺是認死理的人,隻要自己覺得對,別人再怎麽勸也很難說動他,除非關乎性命。當時他打定主意,從今往後,無論茅老道再向自己灌輸什麽鬼神思想,他都不會相信了。
    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又讓他本以為足夠堅固的內心產生了動搖。
    村裏難得地過了三天太平日子。第四天中午,村廣播喊爺爺去村頭,說是奶奶讓郵遞員給他捎了條口信。爺爺正準備出門,就見不少村民聚在劉鐵根家門前,路邊支起了褐綠色的帆布靈棚。嗩呐鑼鼓嗚嗚呀呀地吹打著,劉家頭戴白帽在忙進忙出。
    爺爺眼皮子直跳,拉過一人問誰過世了。那人朝靈棚方向看了看,壓低嗓門道:“還能是哪個?鐵根噶!病了好久咯。要我說,這陣子村裏頭確實邪門,那牛鼻子說的沒錯,咱村怕是要遭災咯。你曉不曉得,以前土廟那點,好幾道人家都病咯。”
    爺爺預感大事不妙,說了聲節哀,也不去聽奶奶的口信了,徑直往山上跑。
    跑到半路,看到茅老道已經在幾個年長者的簇擁下,背著背篼疾步下山。
    見到爺爺,茅老道原本緊縮的眉頭瞬間舒展開來,招手讓他過去,從背篼裏取出道符和朱砂,讓他收好。爺爺也不發問,隻照做了。一行人快步下山,來到丁家夫婦的土屋前。
    丁家夫婦屋前的路麵上,已經坐了好幾個病怏怏的村民,年齡有大有小,男的居多。病人家眷在旁攙扶,個個神色焦慮。見我爺爺幾個來了,一些病人當先站起,口中直喊“道長救命”。茅老道讓幾位年長者把湯藥分給他們喝了,然後放下背篼,示意爺爺過去幫忙。
    他讓爺爺也喝一碗。爺爺見碗口烏漆墨黑的,知道那是神棍們慣用的藥湯送符,擺手拒絕說自己沒病。茅老道也不收回,隻微笑問爺爺已有多久沒照鏡子了。
    爺爺不明所以。茅老道遞給他一方銅鏡。爺爺隨手一照,發現鏡子中的自己麵色蠟黃,眼窩深陷,完全是一副中了邪的晦氣相,嚇了一大跳,忙問茅老道這是怎麽回事。
    茅老道說他這段時間總跟屍體打交道,難免邪煞衝體;加之思慮過重,元神俱損,喝碗藥湯鎮心安神,並無害處。爺爺依言喝了,隻覺得這湯苦不堪言,似乎還有股子中藥味。
    趁著其他人灌藥的當頭,茅老道把爺爺拉到一邊,悄聲道:“我跟這幾位老施主打過包票,若救不得這些人,老道就得卷鋪蓋走人。曾老弟,這次你得幫我。”
    爺爺心說你也有求人的時候,不動聲色地問道:“囔個幫?”
    茅老道望著麵容憔悴的村民,肅容道:“這些老鄉久居養屍地之上,屍毒侵體,邪氣攻心,藥湯隻能鎮心安神,無法根治精神。老道要用道門醫學祝由術助他們吐納服氣,虛靜內守。這祝由之術,講求患者與醫師心靈相通、相互信任。祝由者心無雜念,虔心引導;病患者身心放鬆,信任對方。這些老鄉與我交情尚淺,恐怕很難進行,所以曾老弟……”
    爺爺有些不情願,畢竟他雖然是憔悴了些,但自我感覺精神頭還挺足,遠沒有到要死要活的地步,而且他對茅老道懷有戒心,不想不明不白地成為他手下的小白鼠。
    茅老道看出爺爺在猶豫,歎了口氣,對爺爺道:“實話跟你說吧,老道問過你的身世。你出生那年,有位道友給你算過命。你命中有一劫,在而立前後,是也不是?”
    這事我太奶奶時時在爺爺耳邊提點,已經成了他的一塊心病,而今被茅老道說破,他自然有些慌神。不過這麽多年來,他始終也不明白太奶奶說的這個“劫”是什麽。
    茅老道掐指一算,輕笑道:“曾老弟是乙卯年生人吧,如今虛齡三十,可有子嗣香火?”
    爺爺瞬間頓悟,額頭冷汗涔涔直下,忙問茅老道解決之道,就差給他跪下了。
    茅老道喟然道:“老道也隻是憑空猜測,並非就做得準。天行有常,道法自然,我曾說過,你命中有此劫,我命中要濟你。你我有緣,我自然會幫你。隻是這結果,就交由天了。”
    說話當頭,村支書在楊善民和其他幾個幹部的簇擁下,也蹣跚著來了。
    茅老道衝他們看了一眼,讓那幾位年長者勸旁觀人群散去,隻留下病人同他一道進屋,在丁家夫婦舊宅的內堂席地而坐。村支書在上座坐了,其他村幹部則站在他邊上。
    茅老道在爺爺對麵坐下,盯著爺爺的眼睛問道:“曾老弟,你信得過我麽?”
    爺爺不知道他為何突然問這個,內心有些掙紮,遲疑著沒答。茅老道歎了口氣,遞給他一顆漆黑發亮的丹藥,讓他吞下去。爺爺倒也不含糊,接過來直接生咽了下去。
    茅老道讓大夥兒跟著他的動作學。堂內所有病人跟習武似的,雙掌相對,上下隔開五厘米,指尖相反;兩眼微闔,平視雙掌,靜心體察掌間的感應;如此保持十多分鍾,雙掌再緩慢作磨盤式對稱轉動,如同太極中的雲手,細細感受體內氣流的變化。
    茅老道口中念念有詞,每甩一次拂塵,就衝半空拋一道道符。內堂滿是道符散發出的淡淡的藥香。這香味似乎能催眠。爺爺隻覺得眼皮子越來越沉,腦袋也暈乎乎的,看麵前的茅老道都重了影,心神一凜,剛要站起,就被茅老道按住肩膀道:“坐好別動。”
    爺爺小聲問茅老道給他吃了什麽。茅老道無奈道:“是麻藥。這藥不好弄,裏頭摻了曼陀羅粉,類似古代的蒙汗藥,不過分量輕些,有催眠和輕微的致幻效果。你先別激動,這東西對身體無害。你信不過我,我隻好拿這麻藥做藥引,引你出魂。”
    爺爺舌頭打結地怒罵:“我出你大……”罵聲未落,就覺得周身一輕,仿佛許久不曾洗澡的人一次洗了個徹底,說不出的輕鬆愜意。
    爺爺起身活動了下筋骨,突然就覺得有些不太對勁。
    他發現自己還在丁家夫婦屋中,不過不是在內堂,而是在臥室,身邊所有人也都在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原本應該是床的位置,現在空了出來,露出了那口陰森森的窟窿。
    這時候,爺爺聽到茅老道的聲音在耳邊異常清晰地響起:“曾老弟,你已出魂。你如今身處的世界亦真亦假。切記,無論看到或者聽到什麽,心裏清楚即可,切莫與人交談,切莫執著追尋,更別妄圖改變什麽。如遇危險,自裁便可脫困。下麵的路,就得你自己走了。”
    爺爺迷迷糊糊地點頭,抬眼見那暗道口,不知何時冒出個影影綽綽的人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