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走下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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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明白他說的中計是怎麽一回事,看他著急忙慌的樣子,估計一時半會兒也無暇跟我解釋,隻好扶著他快步往茅屋跑。跑到半路,查士禎突又停下,滿臉死灰盯著大開的屋門道:“來不及了。”我正想問他什麽來不及了,他忽然轉過身來,殺氣騰騰地瞪視著我。
    我被他瞪得渾身發毛,不自覺地往後退了一步。查士禎咄咄逼人,用煙鬥指著我的鼻尖厲聲道:“說,你們是不是串通好了,來壞我查家的營生?”
    我無端被他冤枉,氣極反笑,學著他平日裏傲慢無禮的模樣道:“查老太爺,咱可不能隨便冤枉好人啊。從昨晚到現在,咱哪一件事不是按著您的吩咐照辦的?咱這為了求個答案,毫無怨言地任您使喚,跟您這翻山越嶺地跑。現在說這話,您覺得合適麽?”
    查士禎依舊死死地盯著我,見我毫不畏懼,這才慢慢收回煙鬥,仍不忘撂下狠話:“要是讓我知道你們敢耍我,我就是做鬼也不會放過你們。”
    我想起之前他在吊腳樓裏說過的話,料定這是個生性多疑的老頭,也懶得跟他計較,手臂一揚,請他先走。查士禎冷哼一聲,從衣服兜裏拿出兩顆黑得發亮的鐵珠子捏在指間,徑直衝茅屋摸去。走到門口,他咻咻兩下,悶聲將鐵珠子彈了進去,就聽屋內傳來“奪奪”兩計悶響,似乎鐵珠子打在了什麽厚實的東西上。這老頭指力之深,著實嚇人。
    我知道他這一出除了敲山震虎,還想給我來個下馬威,當下也不發難,跟著他疾步而入。不等他吩咐,我迅速將灶台上的蠟燭點亮。火光下,果不其然那四具原本應該倚牆而立的死屍少了一具。使調虎離山計之人,目標是我們趕的死屍。
    隻是奇怪,他幹嘛要盜走屍體?難道說,這所謂的趕屍,其實另有蹊蹺?
    我不由得回想起剛才查士禎質問我的話中,似乎有什麽異常重要的東西,被我一時疏忽給漏過去了,使勁再想,登時醒悟過來,衝有些氣喘的查士禎冷冷地道:“這些屍體,你從一開始就沒打算送到主顧手裏,對不對?”
    查士禎既不否認也沒承認,反而坐了下來,有些頹然地反問我道:“你有沒有想過,我為什麽要給你們三人分別布置任務?你還記得抓鬮之前我說過的話嗎?”
    我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查士禎盯著僵立的死屍,語氣變得緩和起來:“我查家雖涉足養屍,識人相麵卻是本職。那日你三人來訪,老頭子隻看一眼,便知你三人與這行當脫不了幹係。我與你們打賭,一來確是摸摸你三人的底,二來也是印證我心中猜想。”
    查士禎歎了口氣。我知道他還有下文,也就沒吱聲。他自顧點了旱煙抽上,接著道:“你三人出身不同,資曆也有深淺。老頭子活了大半輩子,麵人無數,卻著實摸不透你三人底細。由此想來,你三人絕非表麵看起來這般簡單。而且,你們應該也不自知。”
    “抓鬮看似隨機,實則命中使然。你三人命途不同,所要經曆的故事也不同。茅家小子身世奇絕,他那一卦,雖未必有果,料來對他有益無害;姓丁那孩子性情高孤,其實很合老頭子胃口,奈何藏匿太深,由著他去尋根,或能解開心結;至於你——”查士禎看了看我,有些無奈地笑道,“你執念深、好奇心重,禍福相依,像極了過去的一位老友。”
    我聽他這番話折騰來折騰去,總也沒落到死屍身上,以為他在打馬虎眼,冷笑道:“你原本就要走這一趟,卻又裝模作樣轉嫁在我身上,拿我當幌子,這又是何苦?”
    查士禎搖頭道:“這你就曲解了。這趟經曆本就是你的,我不過順水推舟。命由天定,你我都隻不過是命盤上的棋子,談不上欺瞞,更說不上利用。”他起身撣了撣煙灰,指著剩下的三具死屍道,“現在再想,或許咱爺倆遭此一劫,也是命數使然,倒也不必介懷。”
    我問他接下來怎麽辦,是要去追回盜走的屍體還是繼續趕路。查士禎喟然歎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瞞你。趕屍與養屍同出一宗,理法想通。我查家明裏替人趕屍,實則暗渡陳倉。這裏四具死屍,隻丟失的那一具女屍可作為養屍材料,其餘這三具,不過是掩護。”
    查士禎走到那三具死屍跟前,臉上露出玩味的笑,繼續道:“我先前懷疑你,是因為我已知你此生必跟這一行當脫不了幹係。而今看來,這確實不是你的本事。能夠慧眼從四具屍體中偷去唯一的一具,偷屍之人,水平當不在老頭子之下,甚或更高。”
    查士禎告訴我,養屍行當良莠不齊,倘若盜屍之人心懷善果,其實倒也不用追回;怕隻怕那人圖謀不軌,那就不隻是非法牟利這樣的罪行,有可能會帶來更大的惡果。
    查士禎坦言,我們之前去接屍遇見的村民,其實多數是行內人,負責物色養屍材料,業內喚作“暗探”(有些星探的意味,不過探的是死人)。查士禎與那山羊胡老漢對接時,便已得知那具女屍才是“幹貨”,其他不過是幫襯。暗探行事嚴謹,心思縝密,除非局中人出了奸細,不然絕不會出差池,所以查士禎才會懷疑到我這個外人身上。
    查士禎猜測,盜屍之人對我倆的行蹤了如指掌,想來一早就盯上了我們,有可能在我和丁湖他們進村前就已有所準備。也就是說,這人很可能是尾隨我們當中的某一個人過來的。他讓我仔細想想,我們三人之中,有誰近日總被人盯著。
    我不敢保證自己沒被人盯上,如果石棺中發生的一切,權且算作我被人設計移了魂,可過水村一事,確是有人時常暗中提示相助;鄒易情況與我相當;至於丁湖……
    等等,我突然想起在千屍洞後山岩腔那日清早發生的事:當時丁湖與三個家丁模樣的人發生爭執,之後丁湖隻身悄然出現在查家的吊腳樓外……
    難道說,是丁湖身後那些家丁模樣的人搗鬼?
    我把我的猜想說給查士禎聽。查士禎點點頭道:“姓丁這伢子確實古怪,老頭子總覺得他背後一定還有勢力。假若這伢子跟他背後的人不合,那可倒也奇怪,這伢子到底要做什麽?”我見查士禎同樣對丁湖這人來了興致,心中不免對他親近了些,把當初丁湖如何設計下毒找我幫忙,以及我們在千屍洞中丁湖的一舉一動盡數告訴了他。
    “屍毒?”查士禎眉頭擰了起來,“你中了不化骨的毒?他哪來的?”
    我不知道他為何對這個格外在意,搖頭表示不知,跟著補充道:“也不見得就是他寄的,隻不過他確實認得那個東西。”查士禎抬起我的手看了一眼道:“毒倒是解得七七八八了。姓鄒那伢子,到底沒砸了老牛鼻子的招牌。”說著他看了眼已經透亮的門外,回身對我道:“這些屍體放在這裏無礙。老頭子要去會會盜屍那人,你去不去?”
    我想都不想就點頭答應,問他是不是已經有了什麽線索。查士禎搖頭道:“還不確定,不過應該跟姓丁那伢子有關。那狗東西不是給咱使調虎離山麽,咱爺倆做個局,給他還個放虎歸山。”我不知道他要做什麽,茫然點了點頭,跟著他出門往先前的密林走去。
    路上查士禎邊走邊問我知不知道什麽是屍傀,見我點頭,稍稍有些意外,旋即麵露欣慰,暗自笑道:“興許老頭子知道他為什麽要這麽做了。”見我盯著他看,查士禎拍了拍我的肩膀,說是既然知道屍傀是怎麽一回事,那接下來我們要做的事,就簡單多了。
    我倆不聲不響地往前走,居然又來到了之前我產生幻覺的墳地。查士禎似笑非笑地問我怕不怕鬼。我心說我要不怕我是你孫子,不過他既然這麽問,就應該有把握保我周全;再則我自己也格外想知道暗地裏跟我們做對的是什麽人,運氣好的話,說不定還能就此得知丁湖的底細,於是硬著頭皮搖了搖頭。
    查士禎到附近的灌木叢裏砍了根木條,在木條上綁好事先準備的白帛,做了個簡易的招魂幡,交到我手上,讓我光腳踩著他手上攝魂鈴鈴聲的節奏,反複在六七座墳塋間遊走。同時叮囑我注意頭頂的樹冠,別讓陽光照到我臉上。查士禎在臨近的一棵樹上掛了麵八卦銅鏡,鏡麵正對著自己。他在鏡下席地而坐,閉眼邊搖鈴邊口中念念有詞。
    查士禎告訴我,如果這樣走五六圈身上沒變化,就去拔墳塋上沾著露水的雜草,把露水抹在自己的耳鼻口上,再接著走,直到身上感覺到刻骨的寒意,就立馬去照銅鏡。
    我問查士禎這是在做什麽。查士禎笑了笑告訴我,這叫走下陰。
    早年趕屍匠趕屍,最避諱途經墳地、亂葬崗之類的髒地方。這些地方常年屍氣凝聚,極易出現屍傀。屍傀說白了,就是有形無魄的幽靈,它們渴望借由死屍成為有形有魄的走屍。所以趕屍匠身後那些尚未屍變的空殼,對這些屍傀來說不啻於一塊吸引力十足的肥肉。
    走下陰,是借由活人的軀殼,故意遊走在陰司路上,誘屍傀出來,讓屍傀誤以為能上身。活人陽氣重,百鬼莫近。通常恐怖片裏我們看到的鬼上身,多半是活人自身三魂七魄缺失,讓小鬼鑽了空。墳上無根水塗抹三魂出處,也是為了掩蓋陽氣,製造假象。而因為這樣的做法實在冒險,走陰之人很有可能因此被上身,是下下之策,故而稱為走下陰。
    說白了,查士禎就是利用我來引鬼。
    但我還是有一點不明白,這樣做跟我們要對付盜屍之人有什麽關係。
    查士禎說,趕屍匠既然從養屍演化而來,自然跟養屍人義理相通。養屍人與走屍之間存在一種危險的互通關係,一旦走屍意識到自己脫離養屍人的豢養範圍,或者所養非人,就會反噬其主或者默然出逃。我們在墳地走陰,還未完全形成走屍的死屍無論走多遠,都會對屍傀散發出的屍氣有所反應,加之養屍人就在附近,死屍會自己去而複返。
    也就是說,查士禎在兵行險著,讓死屍加速屍變成為走屍,來找自己或者別人的麻煩。
    如果真是我理解的這樣,那眼前這個泰然自若的老頭,實在是個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