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湘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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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鄒易趕到過水村,見曾家祖宅裏裏外外站滿了認識和不認識的人,熙熙攘攘的,也聽不清楚在說些什麽。我沒見著二叔,卻看到於人傑滿麵寒霜箕坐在門前的石階上。見到我倆,他臉色一變,暗暗使了個眼色,示意我倆別露麵,換個地方說話。
    我們到了屋後菜地。我問他怎麽來了,我二叔呢。於人傑說自己也是接到烏典赤的短信就立馬趕來了,沒看到我二叔的身影,隻聽說霸著我曾家祖宅的,好像是我本家,聽說挺有來頭,這次專程從國外趕回來,說是要正本清源,恢複曾家百餘年的清譽。
    我從未聽說我們曾家還有留學在外的親眷,料想是另外一支,心中既好奇又著惱,就想去看個究竟。於人傑慌忙把我拉住。我問他怎麽了。他囁嚅了半天,這才道:“曾團也來了。”我心下一驚:我爹退休後從不過問這些事,也嚴禁我插手。能請動他出山的,隻會是危及曾家名聲的大事。看來這次確實鬧大了,難怪我二叔不敢出麵。
    可烏典赤說我二叔出事了是什麽意思?還有,於人傑怎麽知道我爹的身份?
    見我冷臉看著自己,於人傑似乎反應過來,打了個哈哈道:“我在常德服役期間見過你爹,算起來,我也是他舊部。”我想起第一次見到於人傑時,他就一直恭維我是“將門之後”,料想他這人警覺性高,肯定事先跟“肥貓”通過氣,也就權且信了他。
    鄒易猜測,烏典赤發信通知我過來,定然是我二叔授意的。他應該是得知此事逼得我爹出山,知道我爹年事已高,又久疏戰陣,怕他吃虧,希望我們能暗中協助。而此事既然是曾門家事,也就不便勞動陳水寅他們。至於烏典赤和陸友兒,就不知為何沒有露麵了。
    我爹這人脾氣大,性子擰,從戎三十餘載,被人尊敬慣了,這種讓他下不來台的事還真不多見,我怕他一時沉不住氣,有什麽閃失。鄒易讓我先別急,眼下這局勢,估計該來的人都還沒來齊,我們等會兒再進去,一來不會被我爹發現,二來也不至貿然壞了大事。
    我點點頭,耐著性子,和他倆避開村道,往村口的位置走。我們縮身在村口的大槐樹後,果然看到不斷有人從停在村口的車上下來,徑直往我們家祖宅走去。這裏麵有些是我爹以前的舊部,我都認識;有些有過一麵之緣,也都是我爹的老友;更多的是從未見過麵的黑臉壯漢,個個滿麵愁容,相互也不搭訕,隻目光深沉地朝著祖宅的方向走。
    能見到我爹的人,這讓我心安不少。從我們下山到躲在這大槐樹後,於人傑自始至終眉頭緊皺,也不知道在焦慮什麽。我小聲問他怎麽了。於人傑指著村道上那些陸陸續續往祖宅那兒走去的人道:“你們注意到沒有?這些人,好像全是軍人。”
    他這一說,我和鄒易頓時醒悟過來:難怪剛才就一直覺得,這些人雖然很多都上了年紀,但個個精神抖擻,氣宇軒昂,和尋常我們見到的老人氣質截然不同。稍年輕些的,則更是足下生風,麵上不怒自威,看起來不僅是入過伍的,而且在軍營應該還有些份量。
    可是這些軍人到我家祖宅做什麽?他們又是哪邊的人?如果這件事鬧到他們這種身份的人身上,那可就不再是民間小打小鬧的兒戲了。我們三人麵沉如水,眼看來的人差不多都到齊了,老宅那邊也越來越騷亂,加緊腳程趕了過去。
    老宅內堂空間有限,似乎所有人都出了屋,在門前的村道上分立對峙。
    村道中央空出了個不大不小的圓,我爹和一個年紀與我相仿的年輕人,如同古代比武那般,冷冷地對立。他們身後的人自行圍成一圈,不知是看熱鬧還是壯聲勢。與我年紀相仿的年輕人戴了副黑框眼鏡,一副學生打扮,眼神裏卻全是與年齡不相符的成熟和傲慢。
    我們三人悄悄擠進去,聽那年輕人幹笑道:“世伯,這事本不該我們家摻合,更無需勞動您老人家大駕。不過,二世伯和一水世弟出了這檔子事,藏頭縮尾的,總也說不過去。這不知道的,還以為咱曾家都是敢做不敢當的膿包咧!”
    我爹冷冷地回道:“我來不來是我的事。我隻問你,我曾家犯了什麽事?還有,”我爹雙眼圓瞪,振聲喝道,“你算哪根蔥?”他這話一問出,兩邊的人頓時嘩然。
    年輕人不為所動,慢悠悠地道:“排資論輩我自然挨不上號,我也確實沒資格對曾門長輩評頭論足。可我曾彥均在外求學多年,倒也還懂得分寸兩字。你們這一支自恃早年多得祖宗庇護,專習些不入流的旁門左道,毀我曾門清譽。小侄鬥膽,也隻能代祖宗們問一問罪。”他這話說完,我就見我爹雙拳緊握,脖子上青筋暴出,顯然已有些按捺不住。
    正替他擔心,就聽鄒易在人群後壓著嗓子接道:“曾先生這麽勞師動眾的,這是要清理門戶啊?不過凡兵不殺無罪之人,既然請了這麽多軍中前輩,總也得師出有名吧?”
    曾彥均聽聲音來自兩撥人當中的位置,也猜不準我們到底站在哪邊,冷笑道:“明人不說暗話。我們曾家,學文、經商、從政、參軍,行行出狀元,向來做得都是有頭有臉的營生。卻不想還這一支蟄居深山,盡幹些與死人打交道的勾當。做也就罷了,還專挑自己人下手。今天我鬥膽請眾位前輩來,就是想當麵問個清楚,你們還有沒有道義?”
    說著他當著我爹的麵,將幾張照片用力摔在地上,臉上一副義憤填膺的表情。
    我爹正要彎腰去撿,他身後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子搶先上前撿起照片,遞到我爹手上。我爹先是一愣,跟著語帶感激地對他道了聲謝謝。中年男子默不作聲,又退了回去。
    於人傑小聲告訴我倆,那名中年男子叫牟長嶺,在軍營中是號響當當的人物,沒想到他會替我爹解圍。看來今天這局麵我爹這邊占優,那個叫曾彥均的年輕人決計討不了好。
    他這話說得我心裏踏實了許多。我爹沉著臉,一張張翻完照片,學著曾彥均的樣子,將照片撕碎,全摔在地上,沉聲道:“別說這些照片全是捕風捉影,就算是真的,我曾家的事,還輪不到你一個毛頭小子來過問。回去告訴那個指使你來的人,能耐地就自己來找我,別弄這幾張似是而非的照片,讓你這個不經世事的小子弄得我們窩裏反。”
    曾彥均大概沒料到我爹會當著所有人的麵把照片銷毀,有些氣急敗壞,咬著牙道:“他茅一揚算個屁!你給老子聽清楚,是老子使喚他,不是他使喚老子!你以為撕了照片就死無對證了?告訴你,老子有的是辦法扳倒你!今天前輩們都在,就讓大家看看,你們曾家這一支的醜陋嘴臉!”我和鄒易對視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於人傑說的沒錯,薑還是老的辣,這曾彥均年少氣盛,我爹隻是下了步激將棋,他就全盤皆輸了。
    曾彥均身後那些退伍老兵和中年軍士開始議論紛紛。有些搖了搖頭,已準備離開。
    我爹不動聲色地道:“我曾伯成從軍三十餘載,自問雖無建樹,但也絕不藏私。今天你既然邀了眾位軍中前輩,不管是看你的麵子還是賣我的人情,到了我曾家故裏,就沒道理讓人揣著糊塗回去。你既要說法,我就給你說法。一水!”
    我騰地被我爹喊起,一時還未回過神來,等被人從身後推了出去,這才恍然心道:這老狐狸,其實一早就發現我了,卻非要等這時候把我推出來。我不知道他想幹什麽,看他一臉沉鬱,暗想這次回長沙指定又是一套軍體拳伺候,惴惴地走到他和曾彥均跟前。
    原本準備離開的老兵見我爹把我喊出來,不知道他想做什麽,都忍不住停下了腳步。
    我爹衝著曾彥均道:“告訴他,這幾天你都在什麽地方,做了些什麽。”我不知道我爹說這話是何居心,有些猶豫,見人群中鄒易和於人傑都在衝我點頭,硬著頭皮,把這幾天在洞庭湖下的經曆,原原本本說了出來。人群立時嘩然。我爹和曾彥均還未開腔,人群外有人邊鼓掌邊曼聲道:“精彩,實在精彩。老子唱戲兒子拆台,大義滅親,令人佩服。”
    我聽出是茅一揚的聲音,奇怪他居然敢這時候露麵,心中也隱隱猜到我爹的意圖了。
    茅一揚不理會眾人異樣的目光,施施然領著人走進來,衝我爹冷笑道:“曾家既然承認,湖底山洞那些屍骸跟自己脫不了幹係,多說無益,各位前輩請自行定奪吧。”
    曾彥均估計也沒料到我會和盤托出,轉怒為喜,得意道:“不瞞各位,小可鬥膽,曾與茅先生做過周密調查,今天請來的大部分軍中前輩,祖上或者父輩都有從軍經曆。世伯剛才說我照片作偽,口說無憑,幸得我的好兄弟一水大義滅親,主動坦白。茅先生,就請您將資料分發給在場的前輩,看看他們的老子、爺爺還有祖宗,現在都落得什麽下場!”
    與茅一揚、曾彥均的得意洋洋,我和鄒易等人的焦慮,周圍人眾的不解不同的是,我爹竟似看不到這些,慢慢閉上了眼睛,口中緩緩唱起我小時候經常聽他哼唱的軍中小調。
    起先隻是他一個人在唱,之後他身後那個叫牟長嶺的中年男子也跟著唱起來。慢慢地,如同病毒感染般,兩邊的圍觀人眾都開始輕聲跟唱。聲音越來越響亮,越來越激昂,到最後簡直成了黃河大合唱。連我們幾個都聽得心潮澎湃,激動不已。
    原先我可能不懂軍魂為何物,這一瞬間,從這些曆經滄桑的臉上,我竟似頓悟。
    茅一揚和曾彥均已經看出不對勁,正準備從人群中離開,我爹身後走出一名須發皆白的老兵,目光深沉地盯著他倆道:“一天是個兵,一輩子都是個兵。能為國家、為人民再盡一份力,是我們父輩的遺願,也是我們的無上光榮。這是你們永遠都不會懂的。”
    老兵說完,從兜裏掏出一張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群清代軍戎打扮的年輕人的合影。兵士們各個英姿颯爽、氣宇軒昂,胸前護甲上的“勇”字顯得格外醒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