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又被敲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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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沈丹幹完架,鄧一川忽然感覺,自己的處境很危險。
以前不管出多大的事,他心裏都不怎麽怕,那是因沒驚動普天成。現在這層關係被捅破,塵封那麽多年的舊事被重新翻騰起來,他心裏不好受,相信普天成心裏更不好受。
他們這些人,自己怎麽難受都行,就是不能讓領導難受。領導難受,那一切就都全完了。
何況是級別那麽高,職位那麽顯赫的一位。
鄧一川心裏涼嗖嗖的。
擔驚受怕地過了一天,第二天正打算去問問晉平原,去博物館的事怎麽定下了,晉平原卻主動將電話打過來。
晉平原讓鄧一川去一趟市政府。
到了市政府,鄧一川先是在樓道碰上了市長許懷遠的秘書史曉光。鄧一川還想跟史曉光打聲招呼,沒想史曉光看見他,快速一閃,不見影了。
鄧一川心裏就越發沒底了。上次遇上史曉光,再怎麽著人家也還跟他打了招呼,並且不避嫌疑地跟他並肩從樓梯上走下來,就算遇見了小蚊子,人家也沒躲沒裝,坦坦蕩蕩的,有股子正氣在身。這才幾天,居然也躲他了。
史曉光躲他,這問題就嚴重了。因為史曉光的一舉一動,都傳遞著新任市長許懷遠的態度。看來沈丹找普天成這事,已經傳遍了吉東。
鄧一川怯怯地來到晉平原辦公室,門半開著,舉手敲門前,鄧一川先探進目光,見晉平原安靜地坐在板桌前批閱文件。他記憶中的晉平原總是這樣,一年四季都埋頭在文件堆裏。仿佛吉東的文山會海,就從他這裏疊起。
室內沒別人,鄧一川先是平息了下自己,然後舉起了手。
這時候他真是期望樓道裏能出現一兩個身影的,哪怕是過去與他為敵的田疃,至少他們的驚訝聲會驚擾到裏麵的晉平原,晉平原也許會將目光投過來,那樣就能看見他了,就會說句讓他進去的話。
可沒有,樓道裏好安靜,一個人影都不見,好像大家都知道他要來,刻意躲避開似的。這樣安靜的場麵,鄧一川還很少遇到過。記憶中的政府辦公樓,總是吵吵嚷嚷喧囂一片。每個人都像不知疲倦的機器,不敢停下來,事實上也停不下來。
如果你問這幢上的每一位人最近怎麽樣,百分百的回答是一個字:忙。如果你再問一句,忙什麽啊,十有八九的回答會是:“忙什麽,說不上,亂七八糟的,就是忙。”
什麽時候起,忙成了他們這些人的代名字,好像不忙就顯示不出他們的存在,顯示不出他們的重要性。但真要問忙什麽,也確實答不上來。
換一個好聽點的詞,就是事無巨細。
要是撕開了臉麵說,那就是瞎忙。
鄧一川現在想法不一樣了,前幾天他還對博物館這樣的單位耿耿於懷,一肚子成見。認為跟政府大院任何一個單位比起來,都差了幾條街。這些日子他將自己的過去分析總結了一遍,認為自己再也不能瞎忙了。瞎忙其實就是揮霍青春揮霍時間,他是得認真去做一些事了。
或許到了博物館,他還真能在專業方麵有所發展有所建樹。
但凡走過仕途的,仕途順時,沒一個能看上搞專業的。專業算什麽啊,搞一輩子能搞出什麽好處來,再牛的專業,要想出成績,還不得權力說了算。可一等仕途受阻或者前程無望,一個個的又回過首來,擠破頭地要跟專業發生點關係。
你看現在市裏各協會,作協書協影協,哪個不是擠滿了曾經的官員。這些人老了,病了,或者出問題了,提前從位子上退下來,一挪腳,一個個地又跑到這些專業協會裏發號施令,涮存在感唄。
人活一輩子,其實就混個存在感。這話好像是老墨或者博物館吉老夫子跟他講過的,講時,鄧一川並不覺得這話深刻,更不覺得這話折射了一大批人的人生觀。經曆了這次變故,鄧一川開始明白,存在感其實是人活下去的精神支撐。
另一種誘惑,或者叫力量。
既然官道走不通,那就在專業上好好搏一把吧,他不能年紀輕輕就把自己廢掉。
博物館這種單位雖說也沒啥特別強的專業性,但比起曾經幹過的文聯,還是有很多東西可學的。
這是最近鄧一川思想上發生的變化,也是他對未來人生的一次調整。他今天來,也想跟晉平原匯報匯報,當然,那要看晉平原願不願意聽他匯報。
許是他在門口站久了,也許是晉平原早就知道他來了。鄧一川抬起手臂打算敲門的時候,門裏突然響來一聲:“進來吧。”
鄧一川長舒一口氣,進去了。
“坐。”晉平原並沒抬頭,目光仍然盯在手中文件上,嘴裏習慣性地發出一個字。
鄧一川當然不敢坐,他在離晉平原五步遠的地方站下,伸長目光看了看晉平原的水杯,可惜水滿著,這就讓鄧一川失去借助倒水調整自己狀態,緩和一下這種緊繃繃的氣氛的一個機會。
工夫不負有心人,站在那裏,鄧一川還是一眼看見板桌對麵長茶幾上放幾份攤開的文件,還有幾份報紙,感覺機會來了。忙過去整理。
晉平原仍然沒說話,繼續拿筆在材料上修改著什麽。
等到鄧一川將茶幾整理幹淨,文件歸了類,他才慢悠悠地抬起頭來。
“最近很忙啊你?”
鄧一川被這話駭了一跳,這可是帶著很多挖苦意味的啊,沒明著提沈丹,但用一個忙字,卻把這件不光彩的事點了出來。
“對不起,真心給領導添亂了。”鄧一川垂下頭,一幅做錯事的樣子。想檢討,但又不知從哪個方麵檢討起,隻好裝可憐地等著晉平原批評。
晉平原卻沒多說什麽,語氣利落地道:“市裏已做出決定,明天你到博物館報到,組織手續已經過去了,今天叫你來,就這事。”
說完,頭又埋了下去,繼續批改起文件來。
這就讓鄧一川很難受很不理解了。鄧一川以為,今天來,晉平原一定會有一些話給他交待,哪怕是批評,他也希望晉平原多說幾句。他還打了一肚子腹稿,想著跟晉平原解釋,沈丹真不是他讓去的,而且他已經發誓,要離這女人遠遠的,再也不發生任何接觸。
可晉平原簡簡單單一句,就中止了他們的談話。
鄧一川真是不明白晉平原的心思啊,一陣亂想,甚至想是不是普天成衝晉平原發了火,還是市長許懷遠有了什麽交待?總之,此時此刻的鄧一川,尤如站在地獄門口。人人都害怕領導批評,其實在體製內,怕的根本不是領導批評你,而是領導懶得批評你。
領導批評你,證明還對你有期望,還願意費口舌教育你。一旦這點心都沒了,你在領導眼裏,就什麽也不是了。
鄧一川好不甘心,頑固地站在那裏,多麽期望晉平原再次抬起頭來看看他,或者給他一兩句話。他現在已經不指望聽到普天成對他的態度了,他就盼著晉平原能多鼓勵他一下,哪怕是敲打是警告,那也證明晉平原還沒放棄他啊。
可沒有。
他站了差不多有五分鍾,晉平原拿他當空氣似的,好像剛才那一句,就是對他全部的總結也是對他未來唯一的交待。可那算什麽交待呢?
按常規,鄧一川這陣該離開了,領導不待見你時,你再站著再磨蹭著,也是閑的,隻能加重領導對你的反感。正確的方法是知趣地離開。
鄧一川不甘心啊,就算沈丹闖了禍,就算普天成對他不聞不問,晉平原這邊,也不該如此冷漠如此決絕。再次將目光伸過去,可憐地看住晉平原。
晉平原終於抬起頭了,可他一開口,鄧一川就知道,徹底沒戲了。
“怎麽,你還有事?”
我沒事!鄧一川艱難地吐了一聲,絕望地收起目光。就在他咬牙打算走出辦公室的一刻,晉平原突然放下手中那支筆,將文件推開,抬起頭來。
“你要是沒事,我就多說兩句。”
於是晉平原就說了。
不是兩句,很多。
晉平原接下來說話的語氣,就跟平時大不一樣,跟印象中那個不溫不火,慢吞吞的晉平原,更是判若兩人。
他一改平日的腔調,用一種全新的,鄧一川從未聽過的強硬和霸氣,跟鄧一川講了三點。
鄧一川聽得頭發根都要硬了,心裏不知打出多少個冷戰。老好人晉平原,啥時這樣硬氣這樣嚴厲這樣的讓人不敢說二了?
晉平原講的三點是:
第一,他用近乎近乎挖苦的語氣說,鄧一川你最近做什麽,往哪裏跑,甭以為別人不知道,別人一清二楚。包括你在酒吧裏喝爛酒,看那些烏七八糟的演出,有人第一時間就反映了上來。我警告你,人要自重,要管好自己。做自己該做的事,而不要整天想入非非。你有什麽能耐,那些事是你能插手的嗎?馬上給我停下來。我不管你心裏好受不好受,這不是好受不好受的問題,是原則,原則你懂不?
第二,不管誰死了,也不管怎麽死的,有公安管著。你不是公安,不要把自己身份搞錯了。不要拿自己的正義與情感,去做越界的事,不僅與事無補,搞不好還會把自己一生搭進去。這種教訓你不是沒有過,但你沒好好吸取。如果你不想再栽跟鬥,就先學會敬畏。一個人如果連敬畏之心都沒有,能成什麽事?
第三,未來怎麽寫,完全在你自己。派你去哪兒,組織也不是隨心所欲,也是經過反複考慮了的,是上上下下碰了好多次的。希望你能明白組織的苦心,不要辜負上級對你的期望,更不要辜負自己。還有一點,保持你自己,少給我唯唯諾諾,看著不習慣!
講到這,晉平原猛地拿起筆,重重一折,鄧一川隻聽得“咯吧”一聲,筆斷了。
市政府出來,鄧一川忽然就不知腳往哪邁。
晉平原的話,如重錘一般,猛烈地砸在他心上。
鄧一川終於知道,關於他去哪裏,並非一件簡單的事,也並非他想的那樣,是上麵不負責任的隨意亂安排。
那麽,博物館三個字,對他就有了新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