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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快更新1980年代的愛情 !
    山中無年,時光緩慢得像是迷霧,飄忽著就是一段歲月。
    也許是對我懶洋洋的工作不太滿意,又不想得罪我這樣的過客幹部,書記對我說,調令很快就要下來,他已經接到電話,要我準備返城工作了。
    我想也許該要向她道別了,心底忽然升起一種悲涼。告別是殘忍的,這樣的告別,意味著是與兩個人的命運,在還未足夠盡力之前做一次了斷。如果我們麵對某種宿命,確實曾經努力,而最終不得不認輸,不得不輕鬆剪斷以便重新出發——那這種告別一定要輕鬆得多。但是,我對眼前即將麵對的與雯的告別,卻有些心猶未甘。
    揮手便成歧路,一去就是終身——這不是一個簡單的“再見”,就能熨平心底的褶皺的。即便那時,我還是青春年少,仿佛也能從中聞見命運兩字的焦糊味道。但是,揮別是一定要發生的事情,我不可能不辭而別。我的辭別對她的殘忍,在我心中簡直就是一種遺棄和背叛的罪感。她就像我曾經走丟的孩子,曾經傷心欲絕,萬念俱灰,忽然有一天又從某個火災的廢墟裏找回。我試圖拍打幹淨她滿身的泥沙,擦幹淚痕將之帶走,但是她已經無法辨識我是她真正的父親了。她拒絕與我重逢,拒絕我帶她遠行,她甚至擔心這樣的相認,是一次新的拐賣……麵對這樣的拒斥,我如釋然而去,無疑就是一場背棄啊。
    山寨的黃昏嫋娜在吊腳樓的炊煙中,山水那一刻都顯得若即若離。有人在對麵河岸牧牛,唱著粗野的山歌自得其樂,似乎自足於他那不遠家中的柴灶氤氳。那一年的深山,荒遠的寂寞和稀有的太平,好似殘唐晚明的一絲餘燼,還在人間燎亮幾處暖意。
    天,有些微雨了,眉毛上先有了濕氣。我獨自往下街走去,在一街鄉民的飯碗歡顏中,我看出的卻是對我的哂笑。臨行踟躕,一如近鄉情怯,往來熟透的石板,也似乎在有意磕碰我的行腳。
    遠遠看見簷下窗台上,仍放著我前日送去的那菊花,在一個笨拙的陶壺中,葉落枝枯,花蕊蜷縮一團猶未凋落。我看見雯伶仃的身影,也在暮色中注視著這束幹花,然後獨自持碗去簷下,接一滴一滴落下的水珠,輕輕澆於壺中。
    花在季節中轉世,所有的澆灌都不過是無能為力的挽救。但是,對那日漸閉合的花瓣,那如期而至的必然圓寂,誰又能真正無動於衷?
    她回身看見了我不遠處的凝佇,似笑非笑地像麵對天天夜歸的男人,無須多言,自顧自地回到小店內。我也熟門熟路地跟進,隔著櫃台與她說話。
    她有點像一個老妻的嘮叨:你近來酒又開始多喝了!
    我說常失眠,夜裏靠酒催眠。
    她一邊收拾貨櫃,一邊似乎無話找話地埋怨:這樣不好,傷身體的!
    我猶豫片刻,囁嚅著說:麗雯,我快回縣裏了……她咧嘴一笑,盡量若無其事地說:我想也快了,一晃半年,你也該走了。
    我有些垂死掙紮地說:我有點不想走了……她忽然拿起手中的雞毛撣子指著我,有些口氣嚴厲地說:你什麽意思?你學一身本事,難道真的就是來當這個宣傳幹事的啊?別說你自己在這兒鬧心,再待下去,連人家都覺得你礙眼。你也不看看,就你這一身打扮,你永遠都是外人,你是融不進這裏的。趕緊走吧。
    我遲疑地說:那你,你就在……
    她那好看的眼睛忽然瞪著打斷我說:別操那麽多心,各人自有各人的命。作為老同學,我希望看到你走出去,走得越遠越好!一個男人做事,不要那麽婆婆媽媽的。
    我有些無語,看著她一臉堅決,我也不知所措,隻能低聲說:走前,我想再去看看你爸。
    她有些情緒緩和地說後天吧,後天休息。
    我問:他缺什麽嗎?要不要……
    她忽然變得酸澀地說:他啊?就缺用武之地吧。你要知道,其實男人,最怕的是這個。
    我頓時失語,我深知對此無能為力。也明白,她在鼓勵我什麽。
    她看我失魂落魄的樣子,有點不忍地換成溫和的語氣說:進來喝杯茶吧。
    我看她一扇一扇地關上商鋪的門,跟著她走進後麵那熟悉的小屋。房中的火盆看似灰熄火淨,她用火鉗一扒拉,露出在灰燼中埋著的紅炭。再加上幾根木炭,屋裏頓時又溫馨起來。她像待一個遠客一樣珍重,沏來一杯熱茶,水麵上浮著幾縷茉莉花,淡香襲人。
    兩人圍火而坐,卻一時不知如何道別。各自隻是盯著那燃燒的火炭,目光一刻也不敢對接,背心卻有沁骨的寒涼。她怕陷入這樣的尷尬,便說:你來幫我挽毛線吧。
    那時賣的羊毛線,都是一束一大圈;對編織毛衣的人來說,需要先把它解散纏成線團,這樣在用竹針編織的時候,才便於使用。她拿出一圈毛線,讓我舉起雙手,分別套在我的腕上。她抽出線頭開始挽線團,不斷地從我手腕上繞圈拉出毛線。兩人無話,仿佛在進行一場孩提的遊戲。我保持著這樣一種投降的姿勢,突然發現有些滑稽,不自覺地就壞笑了起來。
    她瞪了我一眼,一臉嚴肅地說:你又想起從前的什麽壞點子了吧?
    我含笑不語。她終於纏完了一個線球,從枕頭邊拿出一件快要成型的高領毛衣,讓我站起來。她拿著毛衣在我背後比身高和袖長,之後叫我坐下,開始用那新纏的毛線,接著編織另外一個袖子。我問:前些時你不是已經打了一件嗎?顏色不像這一件啊?
    她說:那是給我爸的。
    那……這一件呢?我問。
    她手指飛快地彈奏著,抬眼看了我一眼,說:你要不喜歡,那我就送人了。
    我恍然大悟地結巴說:我……我怎麽會不喜歡啊?你一針一線的,太珍貴了……她克製著萬千感傷,有一點自怨自艾地說:這就要走了,山裏也沒什麽好送給你的。今年這毛線,是從內蒙調來的貨,不容易掙斷,就算是老同學的心意吧。
    她用手中的竹針指著牆上一幅從雜誌上撕下來貼著的彩頁說:我以前也沒打過這個式樣,看著三浦友和穿著那麽好看,就自己琢磨著編成了這個樣。過了這個冬天,你到省城了,看著這樣子不入時,你就把它扔了吧。或者送街上討飯的也好。
    我的鼻根有些酸澀,盡量平和地說:那怎麽會啊?我會一生珍藏的。再說了,我究竟是不是要考研究生出去,我還在猶豫呢。我真的放不下……我那個“你”字還沒說出口,她就又瞪眼打斷了我的話:你一個大男人,哪有這麽嘰嘰歪歪的啊?當年全校那麽多人,好不容易也就考出去你一個,你好歹為我們七八級爭口氣也好吧。這一代都耽誤成什麽樣了?難道你當年雄心萬丈地寫血書,就是為了回來蝸居深山,像現在這樣喝茶看報坐辦公室一輩子麽?
    我高考前偷寫血書,發誓要考進名校的事情,她竟然也知道。我暗自臉紅了一下,輕聲說:我是為你有些……她突然將手中的毛衣往床上一擲,站起來背身望向窗外。她沉默地看著那黑漆漆的夜,我緊張至極不知所措,半晌她才緩過氣來說:這毛衣,是為你遠行上路準備的。你要是還想對得起我這一針一線的淺薄情誼,你就穿著它好生去努力。你如果想要留下,你媽媽你姐姐都會給你編織,我這毛衣也就送人算了。你也看見了我爸爸這個樣子,同樣是讀了書的男人,他現在隻有每天麵朝黃土背朝天,隻能自嘲說是躬耕隴畝。他自己雖能放平身段,但每次見著我,就要傷心說耽誤了我的一生。這樣委屈的男人生活,也許等你某天當了爹,你才知道你身上的責任。你該說的也說了,不該說的也無須再說。我讀書雖然沒你多,內心也還點著燈火。你要是瞻前顧後婆婆媽媽的不能讓我高看,那我以後也不想再見到你。你走吧。
    她雖然語氣平和,但句句如刀割。我看她如此決絕,隻好輕聲說:那我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