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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快更新1980年代的愛情 !
    那夜,我如聞棒喝,男人的雄心仿佛被喚醒。
    是啊,我難道真的甘心終老此鄉嗎?我所有渴望留下來的衝動,本質上是基於對她的初戀情懷,但更多的卻是一種溫柔的憐憫。我不忍目睹她的命運,因此想要用留下,來分擔時代加於她家的灼痛。我真正想要努力的方向,其實還是把自己幻覺成了一個白馬王子,要來把她從群山的牢籠中搶走,帶她奔向遠方。
    但是,對一個剛剛畢業未諳世事的大學生來說,生活的折扇才初初展開。稚嫩的扇骨勉強撐起的薄如蟬翼的扇麵,還根本無力卷起一團颶風。你即便能帶走她,又何能讓她拋下她孤苦的父親,又何處安放我們自己的遊魂。
    我獨自怔怔地來到那個索橋,晃晃悠悠地踏過那些參差不齊的橋板,來到了小鎮的彼岸。我第一次在靜夜獨自打量對麵的燈火人家,那些傍河而居的古老民宅。零落的燈光在核桃樹和白楊樹之間明滅閃爍,腳下的河水嗚咽如壓抑的哭訴。這個幾乎有三百年以上曆史的鹽道古鎮,曾經有多少過往的行人?有的落地生根,有的帶走愛著的婦人,一代又一代就這樣繁衍生息著。有誰真的深知那些門戶之後,各自的別恨離愁。
    我來了,我走了,這個遙遠的山寨多半隻是我命途中的一個逗號。為了雯,為了那份依稀存在卻無可求索的愛,我真的可以就此畫上句號嗎?在那一溜搖搖欲墜的吊腳樓裏,我們真的就能卜居其一?在火塘柴灶之間生兒育女,完成今生的使命?
    雯似乎已經認命,至少,為了她的父親,她不得不甘居泥塗。她的未來在哪裏呢?這個山裏誰配她的高潔?我無法遙望她的遠方,甚至每一舉首矚目之際,都心驚膽戰撕心裂肺一般的疼痛。而她也拒絕去遙望未來,或者說,不願和我一起麵對這個話題。
    我無力帶走她,除非我某天有能力帶走她的父親。而她,在那樣一個報複的年代,她根本不著此想。她隻能沿著這樣的日子,不由自主地滑落下去,滑到哪裏,她無從得知,也不想預知。
    我其實從很小開始,就意識到我們成長的那個時代的粗野和怪誕。我在轉學去縣城之前,生活在另外一個小鎮。整個“文革”年代,那個小鎮充斥著無端死亡的氣息。
    我曾親眼目睹,一會兒是造反派把當權派(基層政府官員)捆綁上台批鬥毒打;過一陣子,又是保皇派把造反派捆綁吊上了房梁。每個人都在喊毛主席萬歲,勝利者卻總是詛咒對方是毛主席的敵人。人群被莫名其妙地劃分為敵我,仇恨和報複循環往複。我的父親和雯的父親,都是這個國運下的祭品,他們在不同的政治背景下,各自分擔著惡世的疼痛。
    我的內心一直儲蓄著這樣的火焰,即便在最消極的山中歲月裏,一個微吏的身份並不足以使我消解對這個時代的質疑。甚至這種尚未開始就已失敗的愛情,本質上都因我們解不開時代的繩扣,而不得不放棄努力。
    也就是說,在一個青年涉世之初,他的愛戀和夢想,仿佛都被組織扼殺。懷揣著這樣的怨,我隻能奔赴遠方,我再也不想待在這個縣城了。不管遠方有多遠,一代又一代邊城青年,都這樣帶著改造世界的夢想出發,希望沿路尋覓同道,為改變社會而抱團取暖。
    我獨坐河岸邊的那個涼夜,像是在俯瞰整個人間。
    青春的憂傷和憤怒裏,似乎洞穿了塵世的悲涼,又恍惚從河流的跌宕蜿蜒中,窺見了我的來生。逝者如斯,我拉不住雯的襟袖,隻能如水遠逝。又或者還企望在去路中,能找到改天換地的魔器,它能使我具備足夠的力量踏馬歸來,重新奪回我那被命運掠走的花瓣。
    我甚至至今都還記得那個夜晚的潸然,麵對世事和命運的無力感,幾乎厭棄了自己的軟弱。但那一刻的沉思,又像是一個力比多轉移的牲口,渾身開始蓄滿野獸的雄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