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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快更新1980年代的愛情 !
    雯的父親是50年代的大學生,在學校經曆“反右”運動之後,被發配到鄂西山區。他雖然沒有被打成“右派”,卻被內定為有右傾機會主義思想的知識分子。
    那一代知識分子從民國過來,經曆了“反右”和三年大饑荒,內心開始清醒的大有人在。隻是整個社會的態勢,使得他們在曆次運動中再也不敢多言。這種壓抑的痛苦和憤怒,像癌細胞一樣滋生於體內,無時不在折磨著自己的天良和靈魂。
    突然,“文革”毫無來由地爆發了,指揮者竟然是這個國家的領袖。這個領袖親自號召他的人民,要敢於向各地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革命。最初幾乎沒有人敢相信,這會是他真正的指示?尤其是在“反右”的引蛇出洞陽謀之後,老實人也會學得狡猾,生怕這是新的陷阱。
    直到北京的紅衛兵已經發動起來,真刀真槍地在和平年代,開始批鬥毆打那些威名赫赫的革命元勳、高官以及知識分子,各地的老百姓這才開始有點相信這回是玩真的。但這依舊不夠點燃群眾的火焰,於是,都市紅衛兵開始到各地串聯播撒火種,親自帶領各地的小老百姓去砸爛當地政府,焚燒封資修的文物書卷,而各地竟然沒人敢於製止。大家這才開始一哄而上,各自成立保衛毛主席的戰鬥隊,開始真槍實彈地幹了起來。
    按今天主流觀點來看,“文革”之前十七年,確實是走了一條激進的“左”傾道路。而基層官員在執行這樣的政策時,毫無疑問會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地更加偏激。也因此,各地民眾最初針對官員的憤怒,都是積怨已久的利刃。各個單位原本老實且習慣沉默的一些文化人,當意識到這一次的運動真的是符合領袖意誌,且毫無風險後果之時,終於蠢蠢欲動了。
    他們被時代裹挾著卷入大潮,加入造反的隊列,書寫大批判的雄文。一時間,舉國上下誕生了無數原本籍籍無名的英雄豪傑。而雯的父親在山城,正是這樣的一個風流人物。
    他原本在教育局做文員,一向超然物外的他,內心有對時事的清晰看法,也輕易不願參與烏合之眾的運動。但是,他的一個同學成立了小城著名的造反組織“烽火戰團”,他們需要辦一個油印傳單的媒體叫《烽火戰報》,於是,前來動員他這位當年的才子出山革命。他殘存的理想主義和右翼思想,被大時代呼喚醒來,仿佛這個國家的改造和前途,他們真的就能貢獻才智。於是,他受命成了主編和主筆。
    小小的傳單成了山城最時尚的讀物,貼滿了大街小巷,在無數人手上傳閱。他的社論觀點犀利,才華橫溢,甚至被上級報社采納發表,頓時聲名鵲起,他成了這個貧困山區幾乎家喻戶曉的人物。當縣政府被砸爛,代之以革命委員會來領導之際,革委會需要重新組建,他就這樣被拉進了縣革委會的辦公室。
    實際在“文革”中期,造反派多數都早已被壓製下來。等到“文革”結束之日,對幫派運動的清算接踵而至——史稱“清理三種人”運動。像雯的父親這樣在“文革”中忽然提上去的幹部,自然被列入清理對象。這批在各地曾經叱吒風雲的人物,被開除下放改造的很多,更有被判刑甚至處死的。回頭再看他們的悲劇命運之時,仿佛隻是曆史給他們開了一個輕薄的玩笑。
    我和雯約好一起去告別她的父親,一路上我談著對她父親那一代人的理解與同情;雯似乎有些驚異我內心暗藏的反骨。我們的高中年代不可能談論這些話題,我的大學是她所不能了解的生活。她不知道我在大學曾經因為朗誦原創的長詩《為了曆史》而差點被處分的故事。
    她的成長家世教訓使得她早慧,但又深深地包裹著自己,以免遭受父親式的傷害。因此在生活中,她完全不願去談論政治,甚至為我這樣一些高談闊論而生憂懼之心。她勸我不要出去亂說這些,她幾乎有點生氣地警告我——永遠不要參與政治,否則將再不願見到你。我知道她是被家裏的遭遇傷透了,她雖然平時從不流露那種受傷的情緒,但內心的隱痛卻一直撕扯著她脆弱的生命。
    沿途總有一些下山的農民認得她,這個供銷社的漂亮女同誌——山民習慣把所有公家上的人都稱為“同誌”,總要熱情地與她打招呼。她和那些山胞的對話,已經非常熟稔地使用著農村的用語。除開美麗和氣質之外,她就像是一個山裏的新婦了,正在融進這一片她原本陌生的土地。
    我有些不忍,看著漫山的衰草枯藤,忽覺鼻根酸澀。我歇下來抽煙,鬱悶地對著藍天吐著煙圈。她走在前麵,看我在後麵坐下,停下望著我,似乎也能猜出我的傷感。她沉默地又走回來,第一次主動地拿起我的手,拉著我向上繼續爬。她不願回頭看我,也不肯說話,我緊緊抓住她那溫潤如玉的手指,一時也不知道如何是好,隻感覺到自己的手心冒汗,濕漉漉的像是一個心懷鬼胎的嫌犯。
    我還是忍不住囁嚅地說:你,真願一輩子在這裏,安家落戶?
    她的手顫抖了一下,忽然鬆開了我的手,回頭目光犀利地看著我說:你,你能看見你的明天、後天嗎?你能想象你到我爸這年齡的時候,你在哪裏,在做什麽嗎?
    我一時語塞,有些無奈地說:難以想象。
    她說:生活都是一天天過的。你爸媽在“文革”前幾年挨整的時候,你能知道你還會上大學嗎?在哪裏過不是過呢?在城裏坐牢和在山裏務農,你能說誰比誰好?好好走自己的路吧,我唯一對你的期望是,不要學我爸。操心他一個,我已經夠累的了……我駐足不動,她回頭看著我,我仿佛懂了一點她的深情,突然有些想擁抱她的衝動。她似乎在我顫抖的手指上窺見了我的激動,忽然轉身快步向前。
    她始終像是一隻機敏的野兔,總能察覺風中的危險,要努力逃脫追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