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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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頂是一片平壩,寨子像一個倒置的酒杯,壩子上的水田冬天閑置,盈盈地泛著白光。
很多時候想不通,古代的人民究竟是怎樣發現這樣一些絕地,遷徙開發而世代生存於此的?最初來的人,是想要逃避什麽還是被處罰至此?在這樣孤峰獨立的山寨,完全靠雨水和滲水存活,一代代山胞,照樣能開墾出水田坡地,自給自足地繁衍煙火。
雯的父親幾乎是唯一的外來人,他和此地的土家人形貌、言語都格格不入,但善意是唯一可以辨認和溝通的。山胞們不辨京都政治的顏色,隻是憑借交往的禮數來認識好歹是非。對他這樣知書達理的人,先就存了一分敬重。說起是監督改造,更多的時候,他卻是山寨裏的貴賓,但凡婚喪嫁娶,都要請他坐在首席。
一個知識分子,即便活在最極權的時代,隻要他心性善良,處世平和,並不難在這個世界求個怡然自洽。那些偶爾需要寫字的山胞,會拎著野味臘肉找他。他但凡有體力不支的勞務,總有木訥的漢子們幫他完成。遠離了政治紛爭,他卻在這樣的窮荒之地,似乎真正地找到了自由。
雯的父親那時並不算太老,五十幾歲的人,隻是因為特殊的歲月,而顯得有些老態。他的茅屋在寨子的一角,後邊是漫山的竹林。那些野生的斑竹,粗壯高大,渾身印滿淚痕,仿佛累積了一世的傷痛。
他對我的再次到來,仿佛有一點意外。他似乎不經意地看看他的女兒,感覺想從雯的眼色中找到一點格外的答案。雯依舊不動聲色,意思是不需要父親為她擔憂什麽。我和老人寒暄,顯得像一個忘年之交一樣的親近。
茅屋雖然是泥巴竹篾砌起的土牆,但是還能保溫。屋中間的火塘燒著樹根,溫暖得像一個舊時代的餘蔭。火塘上麵是竹筒做的吊鉤,土家人叫梭筒鉤;吊鉤是一個倒豎的樹枝,上麵掛著土家族的鼎罐。在梭筒鉤的上方,則是掛著的一堆臘肉,那些肉在煙熏火燎之下,漆黑但泛著油光。
我們仿佛回到了中世紀的時光,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整個茅屋頓時有了家的味道。雯是那種手腳勤快的女人,她不許她爸插手,要我們圍爐喝茶。她則迅速地在另外的柴灶上準備飯菜,柴火照亮了她的容顏,明眸在火舌中閃爍,波光瀲灩。
老人即便落魄江湖,依舊有著自己的考究生活。他拿出一個陶罐,在炭火上烘烤,然後取出蠟封的另一個陶瓶,掏出其中的茶葉,放進已經巨燙的陶罐中抖動。茶葉被膾炙出一種濃香,彌漫在寒夜中。然後再從吊著的鼎罐裏注入開水,但聽一聲吱吱作響,仿佛茶葉和泥陶的交歡呻吟。之後,他拿出幾個土碗,開始和我分茶慢品。
他說,這是烤茶,是寒山中的老農的喝法。比煮的茶要香,比泡的茶要濃。茶葉是山裏的野茶,且是秋天的老葉炮製,就像飽經滄桑的人物,要比初出茅廬的有味。
他的斟茶都循著古禮,即便對我這樣的兒女輩,一樣存著敬重。
不多時光,雯就做好了幾樣菜蔬,一一端上火塘邊。冬筍臘肉、山椒野雞、苦菜豆腐。每一樣都像出自一個農婦手中,地道地泛出山野的濃香。她爸打開一個老壇子,用竹筒做的提子,拿碗接出苞穀酒來。我們開始對酌,雯也洗手乖乖地坐到了跟前。
山裏的苞穀燒是農民的私釀,如果不兌水的話,頭道酒至少也有65°以上。雖然在雯父的老壇子裏封存已久,去了新酒的火氣;但一口下去,依舊感到如一道火舌卷過喉嚨,再熱烘烘刮過食道,然後在胃裏一陣滾燙。我像狗一樣伸出舌頭乘涼,老人看著我不禁笑了起來。雯有些嗔怪地說,又沒人跟你搶,莫喝急酒啊。
老人微笑道,慢慢喝,沒事,山裏冷,這酒驅寒,也不上頭的。先吃菜吧。
雯關切地說,要不先給你盛飯,墊一點肚子了再喝,空腹容易醉的哦。
我擺手說不用。老人說這是可以的,土家人邊吃飯邊喝酒,謂之“烤夾桌”。原本山裏人的風俗,也可能是饑荒年代留下來的習慣吧。
我雙手舉起酒碗到額前,恭謹地說:叔,這碗酒我先敬您,我是特意來跟您告別的。我馬上要調回城裏了,以後,也可能還要走得更遠。我專門給麗雯說,無論如何要來看看您,希望能得到您更多的指點。
老人仿佛盡在意料中,微笑感歎道: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走,肯定是對的。你也算是這方水土尚未多出的新科大學生,聽你談吐不凡,似乎也別有懷抱。老朽不免偶爾生出一些隱憂……我急忙說,就想請您多多指教才來的,您盡管直說。
老人和我碰碗,對飲而盡,仰頭向茅屋草頂,臉上忽然泛出一種憂傷。他一口酒吞下去,半晌,喟然長歎曰:人啊,年輕氣盛,就容易恃才傲物;胸有異誌的話,就難免不與人群。而眼前的世道人心,往往又不容木秀於林!如果不得誌吧,你的性格多半又不肯甘居人下;一旦得誌,我又擔心你被槍打出頭——這也算是人生的兩難困境啊……我有些猶疑地問:其實,我也常常在猶豫,究竟是努力出山,去所謂的大都市闖蕩一番天地好,還是安居故土,讀書寫字,自得其樂為好?
雯在埋頭吃飯,似乎不想參與我們的話題。我不自覺地轉頭向她,若有所指地說:其實,我一直不是很想再出去拚搏什麽的。城市我也見過了,沒什麽太大的意思,所謂富貴榮華,原本對我也沒什麽吸引力。就算是在故鄉這山中村小,當一個普通老師,我想我也可以心滿意足的。在哪裏生活都一樣,重要的是你跟什麽人生活在一起——這是我的看法。
雯給她爸爸碗裏夾了一筷子菜,輕聲說:爸,你邊吃邊聊吧。她又抬眼有點狠地盯了我一眼,輕聲但嚴肅地說:能走的時候不走,走不動的時候就會後悔。你看我爸,現在去縣城都要打報告,這就是所謂你的故鄉。哪裏黃土不埋人啊?有什麽故鄉他鄉的?
她的父親看了她一眼,吃完她夾的菜,輕聲說:故鄉,故鄉,唉,其實故鄉是很多人的一個情感陷阱。我的故鄉在鄂東,假設當年我沒有上學出來,命運又會是如何呢?能比我那哥哥好嗎?
他怎麽了?我插嘴問。
雯低聲說:一個你想當的鄉村老師,“反右”被打成“右派”,自殺了。
老人也不看我,接著說:父母沒了,親人沒了,其實,你的故鄉也就沒了。故鄉永遠不會因為你的愛,就一定會對你多一分溫情。甚至,假設你稍微出眾一些,還會多一分嫉妒。你看這公母寨,既不是你的故鄉,也不是我的;也許正因為這一點,我在這裏反而多得了這麽一些敬重。而另外一個當年的所謂地主的兒子,同樣是被從外地發配回來的,這些鄉民就反而會多一些疏離。人情世故,看多了,你才知道涼薄。
我有所觸動,繼續發問道:其實,我也不知道出山,究竟要幹什麽?也許出去轉一圈,最終又回到起點。我這不已經轉了一圈,還不是又回來了。您看我究竟該怎麽做呢?
老人皺著眉頭說:你……現在,或許有些頹廢,山中歲月,是很容易消磨意誌的。本質上說,你的生活和事業還遠遠沒有開始。放在我們那個年代,就這樣困頓山野,也不失為一種偷生之道。但是,我觀察今天這個時代,還真是有種希望所在的。三千年中國曆史,走到現在,或許也真的該要融入人類文明世界了。我也隨時聽收音機,知道改革開放已經勢不可擋,這是時代的洪流,你當然應該弄潮其中。過去我們沒有機會,現在國門漸開,你能走得越遠越好……您遭受這麽多委屈和不公,為什麽還對這個時代充滿信心呢?我問。
老人接著為我們斟滿酒,繼續說:個體的悲劇,放在大時代的背景下,實在無足重輕。我們那一代所謂的造反派,並非都是喜歡打砸搶和階級鬥爭的野心家。很多人之所以伺機而動,原也隻是看不慣那十七年的專製和愚蠢,希望重建一個新世界——隻不過都是曆史沙盤中的一個小卒,被無常之手操控於股掌之間了而已。我早在“文革”中期,就已經看明白此中奧秘,隻是已經卷入其中,無法靠岸下船了。那麽個人為此承擔懲罰,實在也無所謂。三中全會對“文革”的否定,以及對毛的評價,我都是認可的。中國人要想走出這個困境,必須是進一步改革開放。你們這一代生逢其時,是應該為此參與並努力完成的。
雯有些憂心忡忡地插嘴說:爸,你鼓勵他遠走高飛,我支持。但是,你鼓勵他去推進時代的那些話,我覺得不妥。我不懂政治,但我對這些改造社會的理想之類,真的不感興趣了。人一輩子,好好活你自己的就行。
我對著雯嘟了一下嘴,笑道:聽你爸說。我當然不是完全沒有理想的人。
老人笑道:是啊,我是能看出你別有懷抱的。要真把你窩在山裏,你也是不甘的。話說回來,人生百年,完全不輸不贏地坐等老死,也太乏味了。我來了,我走了,人世間還能留下幾行腳印,才算沒有白來一趟。
我說:我明白我該怎麽做了,但願不負前輩期望。
老人拿起酒約我對酌,說:路都是自己走出來的,一路走好。別的不敢說,隻想送你幾句話——第一句是,這個世界沒有任何東西值得我們彎腰屈膝去拾取。第二句是,人都會遇到打擊,隻有打不垮的才可能成為英雄。另外嘛,抄一句泰戈爾的詩給你:不用留戀道旁的小花,在你前行的路上,沿途的鮮花會為你競相開放。
我急忙說謝謝您!真想終生受教啊!
老人忽然有些黯然地說:信口胡謅,僅供參考。人與人的緣分,也都是有限量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