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別人貪婪時我恐懼,別人恐懼時我貪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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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座高爾夫球場原本是塊荒地。伴隨江州經濟的飛速發展,從上到下都認為,這座經濟大市亟須擁有一座一流的高爾夫球場。數年前,一家來自雲南的企業幾乎以零地價拿下這塊地,政府還配套出台了若幹優惠政策。緊接著,企業以土地做擔保,從江州的銀行裏貸出資金,一座設施先進的高爾夫球場終於呈現在世人眼前。
江州地處江南水鄉,球場內搭配的卻是別出心裁的荒漠景觀——球道在沙丘與綠草間交錯,球場周圍栽植著在南方地區很難存活的北方植物。據說在球場建設臨近尾聲時,江州出現了重大人事變動。楊偉國就任市委書記後,對於將江南水鄉的婉約與北方沙漠的壯美生拉硬拽在一起的建築風格十分反感,直斥其不倫不類。楊書記開出了一劑補救的藥方——水是財源,水是人脈,趕緊引來活水,才能讓死氣沉沉的球場有一線生機。建設方案立即調整,銀行接著放貸。一個環繞球道,麵積超過十萬平方米的人工湖被挖掘出來。
揮出一杆後,丁一夫接過方玉斌遞上的毛巾,擦拭了一下臉頰,問道:“幾點了?”
方玉斌畢恭畢敬地答道:“下午4點。”
丁一夫又問:“李鴻聲的私人飛機是晚上8點到,對嗎?”
“沒錯。”方玉斌說。
丁一夫哼了一聲:“李鴻聲出來一趟,排場可不小啊。”
已年過八旬的李鴻聲,是香港著名企業家。早在20世紀80年代,他就投資內地,並在各界建立起深厚人脈。得知他要親赴江州,正在外地出差的市委書記楊偉國匆匆趕了回來,並要親自去機場迎接。連省委書記也被驚動,說是要趕來作陪,還是李鴻聲給省委書記打電話,說自己來江州僅僅是洽談生意,千萬不要興師動眾。最終,省委書記指派一名副省長趕來江州,恭候李鴻聲的大駕。
丁一夫提前一天飛抵江州,昨晚聽取了方玉斌等人的工作匯報,今天上午與沈如平會麵。趁著下午的空閑時間,他又來到球場上活動筋骨。
丁一夫漫步在球場上,悠閑地說道:“江州的高爾夫球場,設計上還是有許多可取之處,比如第七洞的發球台設在水中,這樣人們就有了在島上揮杆的獨特感受。隻是周圍的景觀搭配,一會兒是北方荒漠的鬆葉林,一會兒是流水潺潺的小溪,怎麽看怎麽不順眼。”
方玉斌恭維道:“全國那麽多一流球場,丁總幾乎都打遍了,江州這種球場,自然難入你的法眼。”
丁一夫說:“你別光給我背球杆呀,也來試一下。”
方玉斌擺著手說:“我從來沒打過高爾夫,什麽都不會。”
丁一夫微笑著說:“我從小生活在農村,正兒八經的飽飯都沒吃過幾頓。後來當兵去部隊,整天踢正步、練格鬥,崇尚的都是陽剛硬朗的作風。所以剛開始打高爾夫時,也有抵觸情緒,認為這東西假模假樣,不過是有錢人用來打發時間。”
丁一夫接著說:“直到有人告訴我,高爾夫的精髓就在於違反人性,我才對這項運動有了點興趣。”
“違反人性?什麽意思?”方玉斌不解地問。
丁一夫說:“打高爾夫的,都知道一句口訣——絕不用力,死不抬頭。這八個字,可是打高爾夫的真諦。高爾夫絕不是靠臂力將球甩出去,而是靠腰部帶動肩部的轉動形成的扭力將球掃出去。同時,瞄球、起杆、上杆、下杆、擊球的時候眼睛務必盯住球的位置不動,將球擊出後,才順勢在送杆、收杆的動作中站直身子,將頭轉向目標方向。如果打球的一係列動作還沒做完就急於觀察球的落點,自然就立足不穩,也就打不好球了。”
“別看這八個字簡單,很多人就是做不到。”丁一夫又說,“其中的原因,或許就在於這個口訣實則是違反人性的。大家來打球,一為強身健體,二為欣賞景色,你卻要別人既不能用力,又不能抬頭看遠方,這不是違反人性嗎?”
丁一夫笑著說:“聽人這麽一說,我對高爾夫反倒有興趣了。你想呀,要把投資生意做好,不也得違反人性嗎?投資界的許多格言,‘別人貪婪時我恐懼,別人恐懼時我貪婪’,還有‘行情總在絕望中誕生,在半信半疑中成長,在憧憬中成熟,在希望中毀滅’,其實都在教導我們,投資決策要與人性背道而馳。這與‘絕不用力,死不抬頭’,幾乎是異曲同工。”
丁一夫又說:“做投資我是半路出家,這些年來一邊幹一邊悟出了一個道理,什麽所謂的投資哲學、投資理念,最後還是離不開四個字——人情世故。天底下的生意,說到底都是和人打交道。讀懂了人性,就沒有難做的生意,投資才能有的放矢。不是說投資就是投人嗎?連人都看不穿,能投得準?”
方玉斌拍掌道:“丁總這番議論,太精辟了!”
丁一夫揮了揮手:“經驗之談,隨口一說而已。對了,聽說上回去澳門,有個小姑娘摔傷了。她叫佟什麽來著?”
方玉斌答道:“佟小知。她這幾天還在養傷,所以沒來公司。”
“對,佟小知。”丁一夫說,“這次來江州,原想著去看望她一下,現在看來是沒時間了,麻煩你替我轉達一下慰問之意。另外,除了報銷醫藥費,公司也可以特批,給人家一點獎勵。”
丁一夫身為一把手,永遠也不會對下屬說聲對不起。今天這番話,大概就算對派方玉斌去澳門一事,委婉地表達歉意吧。方玉斌知趣地說:“謝謝丁總關心。”
揮出一杆後,丁一夫又說:“金盛集團這攤子事,不是那麽好解決的。這段時間,你們做了不少工作,肯定的話我就不多說了,隻是這個昊辰影視是怎麽回事,沒完沒了地鬧騰,還不停地在報紙上發文章。”
“都怪我工作不力。”方玉斌表麵自責,內心卻不免驚喜——想不到,丁一夫竟會主動提及此事。他要不說,自己還不好開口呢。
丁一夫的目光直視方玉斌,顯得咄咄逼人:“金盛的情況大家都清楚,目前根本拿不出錢來。昊辰影視一意折騰,擺出撕破臉的架勢,我不得不懷疑,他們不是來要錢的,而是另有目的。”
方玉斌心裏咯噔一下,幾秒鍾前的喜悅蕩然無存。丁一夫不愧為老江湖,袁瑞朗那點伎倆,壓根瞞不過人家。
丁一夫似乎還打算說下去,手機卻響了。接完電話,丁一夫說:“李鴻聲的專機提前從香港起飛了,咱們也打道回府,去會一會這位傳奇人物吧。”
大隊人馬等候在停機坪上,當方玉斌遠遠瞧見李鴻聲走下舷梯時,心情不免激動。如李鴻聲這般赫赫有名的香港富豪,一直被視為“香港夢”的代表,其影響力早已超越經濟領域。當方玉斌還在縣城老家讀書時,就從電視上、報紙上讀到過不少有關李鴻聲的創業傳奇。今天,偶像人物終於站到了自己麵前。
李鴻聲還是戴著那副標誌性的黑框眼鏡,頭發稀疏,穿深藍色西服,一雙皮鞋擦得鋥亮。不過,與出現在媒體中的矍鑠形象不同,現實中的李鴻聲顯得更為衰老。他的背有些駝,上下樓梯也需要有人攙扶。
來到酒店後,李鴻聲隻與副省長寒暄了幾句,便上樓休息了。李鴻聲的作息時間十分規律,每晚看一個小時的書,11點鍾之前上床睡覺,早上6點準時起床,運動一個多小時,8點之前用完早餐。以李鴻聲的江湖地位,絕不會因為一個副省長打亂自己的作息規律。
第二天上午,副省長與江州市領導陪著李鴻聲一行,遊覽了當地幾處景點。中午,又舉辦了一場盛大的歡迎宴會。任何人來敬酒,李鴻聲都會禮貌起身,報以招牌式的笑容,接著再輕抿一口紅酒。
宴會接近尾聲時,副省長端著酒杯:“下午,李先生將與江州的企業展開洽談。企業間的合作事宜,政府不便幹預,我就回省城去了。不過,作為政府一方,當然期待長河集團這樣有實力的企業,能夠到江州投資。讓我們共同舉杯,預祝雙方合作成功!”
下午3點,談判正式開始。李鴻聲的左首,坐著他的特別助理周亞君,兩人不時低頭交流。周亞君是一名50歲左右、姿色平常的成熟女性。但熟悉長河集團的都知道,周亞君是李鴻聲工作中的左膀右臂。李鴻聲麵前,隻放著一杯清茶;周亞君麵前,堆著一摞厚厚的資料。瞧這架勢,周亞君是主談者,李鴻聲會在後頭壓陣。
談判桌另一側的中間位置,坐著華守正,沈如平、丁一夫就坐在華守正的身邊。華守正畢竟還是金盛集團總裁,他坐中間名正言順。不過這個紈絝子弟,平時麵對方玉斌、蘇晉尚且吐不出幾句像樣話,此刻遭遇氣場強大的丁一夫與沈如平,基本就成了擺設。
與內地的習慣不同,香港並不會把那些功成名就的大商人稱為“某總”,而是稱呼“某先生”。丁一夫、沈如平都稱李鴻聲為“李先生”,李鴻聲也稱呼對方為“丁先生”“沈先生”。
李鴻聲的潮汕口音很重:“我一大把年紀,全世界都跑遍了。去年生日的時候,給自己立下一個規矩:盡量不出差。沒想到,為了江州的事,又食言了。”
丁一夫笑著說:“我十年前見過李先生。今日重逢,感覺您的身體還和十年前一樣。照這個樣子,您還可以再幹20年。”
“不行嘍,上了年紀,精力不濟了。”李鴻聲揮了揮手,接著又問,“恕我愚鈍,不知十年前,我和丁先生在哪裏見過麵?”
丁一夫說:“當時我在北京一所商學院的總裁班進修,學院組織了十幾名學員,專門飛到香港,請您給我們講過一堂課。”
“哦,是有這事。都怪當時人太多,沒有記住丁先生的名字,抱歉了!”李鴻聲說道。
“這可真是緣分!”李鴻聲把目光投向沈如平,“上回在香港,我聽沈先生聊起,咱們的第一次見麵差不多也在十年前。”
“是啊!”沈如平笑起來,“十年前,我還在當縣長。當時省長率領一個龐大的經貿團赴港招商,我是成員之一。我所在的縣和長河集團的一家子公司簽署了合作協議,李先生出席了簽約儀式。”
聽著三人閑話當年,方玉斌心中不禁生出一番感慨:過去十年,中國內地的確走過了一段經濟高速成長的黃金歲月。想當年,丁一夫、沈如平去拜見李鴻聲時,幾乎就是以一種朝聖的心態。高高在上的李鴻聲,壓根不會記得這些小人物的姓名。十年之後的今日,丁一夫、沈如平起碼已經有資格,作為談判對手坐在李鴻聲的對麵。
從年過八旬尚且奔波勞碌的李鴻聲身上,也能看出內地與香港經濟實力的此消彼長。20世紀80年代,方玉斌剛上小學那會兒,就知道李鴻聲是華人富豪,是名震香港的企業家。多少年過去了,香港卻再沒能誕生幾位真正叫得響的商界領袖,依舊靠著李鴻聲這一撥大佬支撐門麵。反觀內地,從牟其中、倪潤峰到柳傳誌、張瑞敏、王石,再到馬雲、馬化騰,企業家一茬茬地湧現。有些人倒了,有些人在堅守,又有些人冒出了頭。其實,企業家的成長速度,正是一個地區經濟活力的體現。
客套話說完,談判逐漸切入正題。李鴻聲平緩的語氣中,帶著幾分霸氣:“我雖然一大把年紀了,自問還當得了長河集團的家。如果我親自來都談不下來的生意,公司裏大概也沒人談得下來。”李鴻聲的這句話,幾乎就是給談判對手的最後通牒——這次來要是談崩了,長河集團就會毅然退出金盛的並購。
沈如平說:“對於李先生的誠意,我們充分了解,隻是不知道,長河能開出怎樣的條件?”
李鴻聲臉上掛著笑容,嘴裏卻不再說話。身旁的周亞君開口道:“我們認同沈先生之前提出的承債式整體收購的方案。收購完成後,金盛在外麵的債務由我們全部承擔。”
“至於價格,”周亞君接著說,“沈先生上次在香港給出的30億報價,實在太高了。我方能接受的價格,就是25億,多一分都不行!”
“太低了!”丁一夫與沈如平異口同聲地說道,心裏卻都的可是承債式整體收購!金盛集團在外麵欠的一屁股爛債,從此就扔給李鴻聲了。丁一夫與沈如平把25億現金瓜分掉,比起當初的投入,起碼不會賠太多。丁一夫在北京與央企老總簡滄民磨蹭了幾個月,對方目前也不過給出15億的報價。至於丁、沈二人嘴裏嚷嚷太低,不過是談判技巧而已。
沈如平把戲繼續演下去:“這個價格已經突破了我們的底線。我如果今天敢在這裏答應,估計江州市委明天就會摘了我的烏紗帽。”
丁一夫說:“李先生,我們相信你的誠意,但這個價格,能否再上浮一些?否則沈總在江州市委交不了差,我回到北京,董事會那邊也過不了關。”
如果說丁、沈二人是老江湖,那麽李鴻聲就幾乎修煉成精。他笑著說:“對於具體的價格,我之前並沒過問,但我相信周小姐的能力。她率領團隊測算出的價格,應該是符合實際的。”
接下來,丁一夫與沈如平先後離開談判桌,一個說要請示市委領導,一個說要打電話同董事會成員商量,把各自手段耍了一遍,最後又乖乖回到談判桌,以萬般無奈的模樣接受了李鴻聲的報價。
關於細節的談判,持續了幾個小時。丁一夫與沈如平一唱一和,愈戰愈勇。或許在他們心中,痛飲慶功酒的時刻近在眼前。
最後時刻,周亞君又拋出一個議題:“諸位都清楚長河的實力,25億的收購資金倒不算難事,不過,企業向來秉持穩健的財務風格,一下子拿出這麽多錢,並不符合我們一貫的風格。”
“周小姐的意思是?”沈如平坐直了身子。
周亞君說:“我們希望江州方麵出台配套政策,相關企業也提供一些支持,幫助長河籌集部分資金。”
丁一夫警覺起來:“周小姐,你能否說得詳細一些?”
周亞君喝了一口茶,開口說:“江州是一片充滿商機的投資熱土,榮鼎資本、江華集團也是實力雄厚的大企業,我希望除了簡單的股權交易以外,大家可以探索出一種繼續合作的模式。例如,由長河集團、榮鼎資本、江華集團共同拿出部分資產做抵押,再由江州政府出麵協調各家銀行組成銀團,為此次收購提供資金支持。”
周亞君用了許多美麗的詞匯,什麽熱土啦,合作啦,模式啦,但在座的老江湖一聽就回過味來,敢情你們不打算拿出真金白銀,而是玩空手套白狼的遊戲!
在這種大場麵裏,一直沒撈著說話機會的方玉斌,此前在心裏嘀咕談大生意不過如此,但長河集團這套空手道把戲,把他也驚著了。方玉斌第一個聯想到的,就是江州市郊那座不倫不類的高爾夫球場。企業零地價拿地,接著用土地去銀行貸款,貸出的錢再來搞基礎設施建設。繞了一大圈,哪裏是吸引外資?分明是讓江州方麵自己掏錢,還得替別人做嫁衣。
丁一夫立刻擺手:“恕我直言,周小姐所說的這種模式,我沒什麽興趣去探索。之所以要出售股權,就是為了回籠資金。如果長河不拿出真金白銀,則背離了我們的初衷。”
沈如平附和道:“讓我們做抵押,借錢給長河來收購我們的股權?這不是鬧笑話嗎!”
連一直沒說話的華守正都氣得憋出一句話來:“想要收購,又不拿錢!天下哪有這種生意?”
周亞君的態度也很強硬:“我們是有誠意的,但剛才也說了,輕易拿出幾十億現金,絕不是長河的做事風格。”
會場內的氣氛緊張起來。李鴻聲抿了一口茶,終於開口了:“當年去台灣做生意,有位朋友告訴我,蔣經國先生特別喜歡一副對聯——計利當計天下利,求名應求萬世名。對這副對聯,我更是推崇備至。”
“要計大利,不妨把眼光放長遠些。”李鴻聲接著說,“把金盛集團捏在你們手裏,其資產是很難盤活的。但如果到了另一個人手裏,局麵會立刻改觀。我大膽預測一下,如果長河集團收購金盛的消息傳出去,金盛的股價立馬會大漲。”
李鴻聲又說:“從這個角度來看,若能探索出一套合作模式,實則是多方共贏的局麵。丁先生、沈先生拿一部分錢出來,或許能獲得豐厚回報。”
李鴻聲最後說:“諸位知道,近年來我的慈善捐贈已好幾百億。現在拿出幾十億現金,不過小菜一碟。但周小姐說了,我們做生意有自己的原則。”
沈如平說:“李先生的提議大大超出我們之前的設想,能否讓我們商量一下,再做答複?”
“可以。”不待李鴻聲開口,周亞君搶先說道,“不過我們今晚要回香港,如果你們覺得方案可行,下次隻能邀請諸位到香港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