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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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曹氏在床上翻來覆去,握著一個藍色香囊,無法合眼。香囊是她親手縫的,她女紅不好,又不好意思請兒媳幫忙,隻是縫了最簡單樣式,打了個如意結。裏頭裝的是她高價從劉神婆那裏買來的可以趨吉避邪的靈符。
    隨著呼吸,鼻子聞到的是一種像槐花香的香氣,說不出的好聞。是陳媽媽服侍她洗臉後,在她臉上擦的香膏。二十多年沒在臉上動過心思,曹氏不知道這香膏的好壞,卻也知道那個小小的青瓷香膏盒子既然鑲著金邊,定然價格不菲。
    曹氏輕緩地歎了一口氣,丈夫離家多年,他的樣子其實已經模糊了,就記得他是一個很好看的男人,十裏八鄉出了名的美男子。她配他,其實是鮮花插在了牛糞上。她就是那個被姐妹們妒忌的牛糞。
    曹氏摸摸自己老樹皮一樣的臉,在陳媽媽拿來的金貴的香膏的作用下,好像變得軟滑了些。她年輕的時候也算不上好看。能嫁給丈夫,全是因為丈夫家貧出不起彩禮,又不願意倒插門,而她不僅不要彩禮,吃苦耐勞,還帶了一匹馬做嫁妝。
    後來那匹馬在丈夫被拉壯丁的時候,被丈夫騎走了。
    她是喜歡他的,否則軟弱了一輩子,也不會強硬一回,在顧家媒人上門的時候自己做主嫁給他。否則也不會在失去丈夫音訊多年的情況下,還不死心地給丈夫求一枚靈符。許是這枚靈符真的靈驗吧,竟然叫她等到了丈夫的消息。可是,丈夫已經娶了大戶人家的女郎君。
    她侍奉公婆,敬愛夫君,給公婆送了終,為顧家留了後,還為他顧家根守了節。七出三不去,她問心無愧,顧家根就算當了王爺,也沒有休了她的道理。是她不願意去享所謂的福,看人臉色。
    曹氏用枕巾揾一揾眼淚,可是,她舍不得她的大郎在這窮鄉僻壤的過一輩子。
    還有安安……曹氏伸出手去,摸摸孫女兒軟軟的頭發,她的安安長得像是觀音娘娘的玉女下凡,漂亮懂事,讓人想要把所有的好都給她。她不願意安安長大了隻能嫁給一個村漢,像她一樣操勞,早早的就老去了。
    顧容安其實沒有睡著,祖母溫熱的手輕撫在她頭上,她聽到祖母輕輕的一聲歎息,她知道,祖母決定要跟著陳媽媽回去了。
    等到祖母沒了動靜,她睜開眼睛,看著黑洞洞的房間,也在心裏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她想回去又怕回去,可終究是要回去的。
    這個晚上,誰也沒睡好。
    顧家並沒有多餘的睡房,打掃了一間儲物房給陳媽媽幾個打地鋪。這個房間朝向不好,窗下就是雞圈,嘹亮的雞鳴聲從子夜開始,每隔一個半時辰就要熱鬧一次,不僅僅是顧家的雞,是整個村子的公雞都在打鳴,此起彼伏,熱鬧非凡。
    可惡的田舍奴!如意暗罵。然而一翻身就聽到身下墊著的秸稈發出沙沙的聲響,隔著層褥子,也覺得硌得慌。如意越發委屈,她是朱家世仆出身,朱家豪富,雖是奴婢,但也是穿綾羅戴金玉的,從沒受過這樣的罪!
    “快睡吧,再不睡天就亮了。”吉祥也沒睡好,連夜改了些衣裳,本就睡得晚,如意還老是動來動去,她忍不住說了一句。
    “這麽吵怎麽睡!”如意抱怨了一句,憋了一晚上的怨氣發了出來,“王府裏倒夜香的粗使婆子都比那個夫人體麵!”
    “王爺就該休了她。”如意恨恨地。
    吉祥還沒說什麽,陳媽媽冷冷一聲,“閉嘴!”
    沒想到陳媽媽也沒有睡著,如意有些心虛,卻還嘴硬,“我們王妃那樣好的人,那個老婆子田舍奴憑什麽跟王妃平起平坐。”
    “就憑曹夫人是未來王府世子的生母。”陳媽媽語氣平靜。
    王府世子四字仿佛重逾千金,讓如意噤了聲不敢再頂嘴。
    陳媽媽閉上眼睛,不止一次地想,要是她們世子身子骨好些就好了,好歹留個男丁,王妃後半輩子也有靠,而不是巴巴地來接王爺留在鄉下的兒子。隻願顧大郎和曹氏是個好的吧。
    到了早上,天剛微微亮,雞鳴聲中,陳媽媽就帶著吉祥如意起身了。能夠貼身伺候主人的,必然都有一手落地無聲的絕技,三人把自己收拾停當,還在火頭兵的幫忙下燒了一壺熱水,煮了粥。
    曹氏起床一打開門,陳媽媽就挽著一個包袱,候在門口了。
    “夫人,請您梳洗吧。”陳媽媽給曹氏行禮,扶著曹氏進了屋。吉祥如意隨後端著熱水和梳洗用具。
    曹氏屋子裏沒有妝台,隻靠窗放了一張桌子,陳媽媽把曹氏扶到桌邊的凳子坐下。她把袖子挽起,露出一雙沒有戴金鐲子的柔軟白淨的手,親手擰了帕子呈給曹氏。
    “謝謝,”曹氏接過帕子,不自在地在自己臉上擦擦,昨晚就經曆過一回這樣的陣仗,曹氏很明白自己是推拒不了陳媽媽的殷勤的,隻是總是不自在。
    待曹氏洗臉漱齒完畢,吉祥如意收了東西退下。陳媽媽又用香膏給曹氏塗麵。然後從包袱裏取出一整套衣裳。
    “夫人,奴婢昨晚估量了一下您的尺寸,連夜改了改,您試試可還合身。”因著顧容安還在睡,陳媽媽說話壓低了聲音。說完就要為曹氏更衣。
    “不不,我自己來,”曹氏又被唬了一跳,漲紅了臉,她看見那衣裳裏竟然連褻衣都有。讓旁人幫著穿,可不得羞死了。
    陳媽媽也沒堅持,垂下眼睛等曹氏自己換衣。
    這些衣裳全是嬌貴的絲綢料子,曹氏穿得小心翼翼,可就是這樣小心了,她粗糙的手還是把那嫩滑如水的深紫裙子勾花了絲。可把曹氏心疼壞了,僵硬著,不敢再碰身上的衣裳。
    陳媽媽餘光看見曹氏穿好了衣裳,才是抬頭,“奴婢為您梳頭吧。”
    穿了一身容易勾絲的金貴衣裳,曹氏一板一眼不敢亂動,陳媽媽扶著她坐下她就坐下了,僵直著腰,任由陳媽媽在她頭上折騰。
    陳媽媽帶的東西足夠齊全,先是梳通了曹氏的頭發,又用玉梳為曹氏輕輕按摩了一番,才是用了頭油,為曹氏梳了一個紋絲不亂的高髻,用一對嵌紅寶寶相花金簪固定,插了金鳳朝陽釵,又在發髻後插一把烏檀木的麻姑獻壽櫛梳,再點綴些細巧金鈿。
    曹氏被自己頭上的珠光寶氣給驚呆了。又看陳媽媽取了她帶著的銀丁香,給她換上一對沉甸甸的仙女捧桃金耳環。
    “因為帶的東西有限,奴婢隻能這樣為您裝扮了,夫人可還滿意?”陳媽媽雙手交疊,恭敬地問曹氏。
    “已經很好了,”曹氏都快不認識自己了。麵前的鏡子也是陳媽媽帶來的東西,照得人眼睫毛都能看見,曹氏覺得,自己的模樣根本就配不上這樣的一身衣裳和首飾。
    陳媽媽微笑,“那奴婢這就為您上妝。”
    還要化妝?曹氏這輩子也就出嫁和剛成親那會用過胭脂水粉,哪想得到臨老,還能像年輕小娘子一樣打扮。
    陳媽媽不等曹氏拒絕,開了水粉盒子,拿著粉撲子就往曹氏臉上撲。
    別人強勢,曹氏也就弱了,閉上眼睛由著陳媽媽作為。等她睜開眼睛,曹氏自己都不認識自己了。她變白了 ,眉毛變秀氣了,氣色變紅潤了,嘴巴也顯得鮮豔了。她竟然也能這樣好看!
    陳媽媽從曹氏的眼睛裏看出來了她的滿意,微微笑了,目前來看,曹氏是個很容易滿足的人,這樣的人也比較容易掌控。
    陸氏和顧大郎那裏也遭遇了一番吉祥如意的殷勤服侍。隻是陸氏不是好說話的曹氏,吉祥如意也沒有陳媽媽的功力,沒能近得了身。
    夫妻倆昨晚也沒有睡好,尤其陸氏皮膚白,眼下兩個青黑色的眼圈。好在吉祥如意拿來的東西齊全,陸氏找出一盒紫茉莉香粉來。
    這香粉氣味清雅,顏色牙白,並非同方鎮上賣的一味傻白,塗在臉上跟刷牆似的。陸氏知道這是頂好的揚州香粉,看來晉王妃確實是很周全。也不知她這樣的周全,包藏著怎樣的用心。陸氏不怕把人心往壞處想,隻怕自己思慮不夠。
    “蓉娘,你穿這樣的衣裳真好看。”顧大郎讚歎地看著自己的妻子。
    鄉下婦人為了勞作方便,衣裳都是短襦窄袖,裙子隻到膝蓋下一寸,露出裏麵的褲子。衣裳的顏色也是耐髒的青褐藍灰為主,談不上好看。現在陸氏穿的是湖水色大袖,嫣紅的一條牡丹團花極地裙子,挽著銀粉繪花的帔子,臉似芙蓉胸似玉,嫵媚嬌豔,明豔照人。
    沒有女子是不在意容貌的。被丈夫讚美,陸氏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她給自己梳了個秀麗的百合髻,撿著幾枚花釵戴了,又挑了一支孔雀穿花的步搖。妝麵用了嬌美的桃花妝,額間點了正紅花鈿。
    鏡中麗人仿若當年閨中嬌女,陸氏一時有些恍然。
    “蓉娘,”顧大郎抬手握住陸氏肩頭,俯身與她一同看著鏡子,讚美道,“你真好看。”
    鏡子裏映出一雙璧人,綺年玉貌,天作之合,隻是男子身上的褐色短衣,有些不稱景了。陸氏按著顧大郎的手笑了,“大郎,我為你換衣裳吧。”
    陳媽媽為顧大郎準備的是一件窄袖圓領卷草紋紫地錦袍。陸氏為顧大郎換好衣裳,又為顧大郎係金筐玉梁的腰帶。
    係腰帶是要環著腰的,顧大郎隻覺一陣暗香襲人,蓉娘柔軟的手臂就環住了自己的腰,心間一顫,還未覺出其中妙處,那香軟的身子就離開了。顧大郎有些失落,這還是蓉娘頭一回為他穿衣裳呢。如果以後蓉娘每天都這樣為他穿衣裳就好了。
    陸氏並不知道顧大郎的綺念,撫平了顧大郎衣上的褶皺,拿起一頂蕉葉襆頭踮起腳尖給顧大郎戴。哪知顧大郎一把就將她抱了起來。陸氏嚇得一聲驚叫,待回過神來啪啪啪打了顧大郎幾巴掌。
    鄉下漢子結實,何況又是打的後背,顧大郎隻當是蓉娘給他撓癢癢了,反而跟隻興奮的大狗似的,往陸氏臉和脖子親。
    吉祥去備早膳了,隻如意候在堂屋裏,隱約聽了些西廂房的動靜。如意是個坐不住的,悄悄把耳朵貼在門上,斷斷續續聽了幾句,紅了臉回來了。她想起大郎君俊美的臉,把臨出發前孫媽媽的提點在心裏過了一遍。
    等到一家人見了麵,都覺得眼前一亮。換了身衣裳,就想好變了個人。曹氏知道自己兒子長得俊,出去逛一圈,不知道多少閨女媳婦都盯著看,現在穿著好衣裳,就更俊了,像是掉落在灰堆裏的金子,一朝被人擦洗幹淨了,就亮眼得很。
    曹氏忽然生出了無限勇氣,她的兒子這麽好,不該埋沒在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