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羞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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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樊好不容易打發走泰和殿熱情的侍女,剛在屋簷下坐下來喝一口八寶茶,就看見大郎君出來了。
    他連忙放下碗,小跑著上前,“郎君?”
    顧大郎步子一頓,阿樊隱約聽見他一聲歎息,“去書房吧。”
    這是大郎君頭一回不住正房。阿樊有些錯愕,然身為奴婢不需要問太多,這是他的師傅李順交給他的生存之道。阿樊溫順地應諾,提了紙燈籠,在側引路。
    內書房就在前頭一進院子,三間五架正屋,出風抱廈,簷下八口大缸蓄滿清水,養了錦鯉和小小的碗蓮。
    主人不在,整個書房漆黑一片,隻掛在簷下的大紅燈籠亮著。顧大郎邁著還有點搖晃的步子,當先走了進去。阿樊急忙跟上,隨後點亮了房裏的燈。
    顧大郎在書案後坐下來,案幾上還有他今日寫了一半,沒有收起來的大字。
    白紙上的字跡歪歪扭扭,蚯蚓沾著墨水爬過一樣,並不好看。顧大郎想起在顧衡書房那裏看見的,裝裱在牆上的顧昭陽的墨寶,哪怕他不懂得品鑒,也知道那一手字非常漂亮。
    他和顧昭陽差的不隻是一星半點。二十年的巨大鴻溝,不僅令他在學識能力上比不過顧昭陽,就連在父親心裏的份量也及不上顧昭陽的一半。
    嗬,顧大郎輕笑一聲,沒有抬頭,“你出去吧,我自己坐一會。”
    阿樊偷偷看了一眼顧大郎,跪坐在席上的大郎君腰挺背直肩平,鬆柏一樣挺拔,哪還有初見時的縮手縮腳,真是脫胎換骨了。他見顧大郎神色晦暗,識趣地退了下去。
    今夜無星也無月,夜色濃黑如墨,阿樊閑得無聊隻能倚在柱子上數著撲火的飛蛾玩,真是一群蠢東西啊。嘖,又蠢又貪心。看見有人走來,阿樊慢慢站直了身子,垂眼看來人。
    站在台階下的是一個穿著桃紅衫子,杏黃裙子的侍女,緋紅的燈光下,雪膚紅唇,頗有些妖嬈。她提著一個朱漆食盒,聲音柔媚,“婢子是來給大郎君送夜宵的,還望樊內侍通報一聲。”
    說著往阿樊跟前遞了一個精致的繡金線荷包。
    深夜送夜宵,怕不隻是為了送一碗吃的。阿樊知道這是王妃送來的侍女,似笑非笑地接了,荷包拿在手裏沉甸甸的,他笑容似乎也真切了些,“稍等。”
    這種香豔戲碼,見或不見全憑大郎君決定,他隻用通報一聲而已。阿樊收得心安理得,轉身就往屋裏去了。
    書房內燈火通明,一團濃黑中,從窗戶透出來的光,明亮極了,讓人心生向往。如意緊緊抓著食盒的提手,生怕樊內侍出來說不見。
    少頃,樊內侍出來了,臉上帶笑。如意知道事情成了一半,深呼一口氣,踏上了台階。
    顧大郎是真的餓了,席上光顧著陪顧衡喝酒了,灌了一肚子水,更衣所走一回肚子就空了。所以他沒有把目光落在精心打扮的如意身上,而是看著食盒裏拿出來的,在青瓷蓮瓣碗中冒著濃香熱氣的肉餺飥食指大動。
    所以當顧大郎伸出手去,被如意大膽握住時,他是錯愕的。
    “郎君,奴甚是傾慕您,”如意來前特意泡軟了雙手,塗了膩滑鬱鬱的脂膏。她自得地看著自己一雙手在燈下瑩白如玉,染了淡粉鳳仙花汁的指甲也格外香豔。
    顧大郎用了幾個呼吸的時間來消化這件事,沒能及時作出反應。如意見他不動,以為事成,嬌羞地靠了過去。
    脂粉香氣撲鼻而來,顧大郎嚇了一跳,揮手一推。
    他用了極大的力氣,如意沒有半點防備,狼狽地摔倒在地,不敢置信地驚呼一聲,“郎君?”
    顧大郎這才正眼看眼前的女人。透亮的玻璃燈罩下,綢衫薄透,裏頭蔥綠的兜衣清晰可見。
    嗬嗬,顧大郎冷笑起來,他就像是一塊毫無能力反抗的肉,連一隻蒼蠅都想來叮一口。
    他忽然暴怒,拿起碗潑了如意一身,“滾!”潑完就地一砸,碎瓷片四散開來。
    瓷片就炸裂在臉側,如意驚叫一聲,驚恐地捂著臉,不敢停留,落荒而逃,出門時還和阿樊撞了一下。
    阿樊聽著裏頭傳來瓷器摔碎的聲音,邁出去的腳又收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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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房那邊顧容安也睡得不安穩,她知道自己是在做夢。
    夢裏孫奶娘抱著她,步履匆匆。身旁人聲鼎沸,嘈嘈雜雜不知道在喊什麽。好不容易孫奶娘擠進了人群裏,顧容安終於清楚地聽見了阿耶的哭聲,撕心裂肺地。
    她循著聲音朝阿耶看去,驀地睜大了眼睛,她看見了一張被水泡得青白浮腫的臉!
    怎麽把安安帶來了!顧容安聽見阿婆悲痛氣急的聲音,跟著她的眼睛就被一雙溫厚的手蓋住了。
    不要,顧容安在心裏大喊,讓她再看一眼!可誰也沒聽見她的聲音,漸漸地就連嘈雜聲也沒有了。唯有阿耶的哭聲像錘子一樣聲聲敲在她心上。
    不,顧容安呼吸急促起來,那怎麽可能是阿娘的臉!她怎麽會做這麽荒謬的夢!
    顧容安拚命呼喚自己醒來,然而眼前一亮,出現的是宋欣宜那張冷笑的臉,“阿姐,你且安心去吧,祁王不會記得你的,就像你從來不記得你生母怎麽死的一樣。”
    胸腔裏的氣息越來越少,胸口痛得要炸開。不要,這是夢,她已經重新活過來了。顧容安掙紮起來。
    陸氏有孕以後一直嗜睡,沉睡中被顧容安揮舞掙紮的手腳驚醒了,借著屋角留的一盞小燈,陸氏看見顧容安一臉痛苦。
    “安安,快醒來,阿娘在這裏,”陸氏急忙把顧容安抱在懷裏,輕輕搖著,喚她醒來。
    顧容安喘著粗氣醒來,睜開眼睛看見陸氏秀美的臉,紅潤白皙,泛著充滿生機的光彩。她一顆心放回了肚子裏,虛弱道,“疼。”
    “哪裏疼,肚子疼嗎?”陸氏著急起來,想要喚人。
    “腿疼,”顧容安委屈地眨著眼睛,蜷起腿,伸手去摸。
    “給阿娘看看,”莫不是那時候摔的。陸氏擔憂地卷起顧容安的褲腿,小腿肚白嫩的皮膚上,一個酒杯大的瘀痕清晰醒目,觸目心驚。
    “疼,”顧容安又輕輕喊了一聲。
    陸氏呼吸一頓,柔聲哄,“不怕啊,阿娘拿藥膏給安安揉揉就好了。”
    顧容安靠在陸氏懷裏乖巧點頭,小聲道,“阿娘,安安錯了,不該亂跑,摔在表姑身上。”
    怎麽還記得這件事,陸氏以為是自己太嚴厲了,正要繼續哄,就聽顧容安繼續道,“安安弄髒了表姑的衣裳,表姑也踢了安安,所以表姑不會生氣了吧?”
    什麽?陸氏如遭雷擊,輕輕撫著顧容安的小腿,放輕了聲音問,“這是表姑踢的?”
    顧容安的琥珀一樣透明的眼睛像是含了一汪水,怯怯地點頭,“嗯。”
    陸氏抱緊了顧容安,朱氏竟如此歹毒,這麽小的孩子也下得去手!這麽深的一塊淤青,可見她當時用了多大的力氣。
    思及朱玉姿後來的表現,陸氏越發心寒。
    把臉埋在陸氏溫軟的胸懷,顧容安滿心羞愧,她竟把仇人當了恩人,有眼無珠,活該上輩子死得窩囊。
    這輩子,她一定要好好守著阿娘。顧容安默默發誓。